1082年的苏轼:一首词和一首诗

1082年的苏轼:一首词和一首诗

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苏轼迎来了他被贬黄州的第三个春天。

这一年的春天,多雨,微寒。

此时的苏轼,有东坡可耕,有雪堂可居,日子虽清苦,但总算是“安家立业”。

这一年的三月七日,苏轼去沙湖相田。也许,他是真的打算终老于此了。

沙湖,位于黄州东南三十里处,又名“螺师店”。这一天,苏轼心情不错,喝了几杯酒,醉意醺然,与同行者一边赏景,一边说笑。走到半路,忽然雨至。因无雨具,同行皆狼狈,独苏轼不觉,在雨中悠然徐行,神闲气定。

不久,雨霁天晴。

苏轼突然灵感迸发,旋即吟出一曲千古绝唱——《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这场来去匆匆的春雨,注定要因为一首绝世词作而被载入中国文学史册。

在这首大家耳熟能详的作品里,苏轼呈现给我们的是一派“不念过去,不畏将来”的洒脱超然与豪放不羁。后世无数命乖运蹇的文人士子,都曾在这首词中获得宽慰和力量。

在无数书写苏轼的文章中,这首词最常被提及。因为“一蓑烟雨任平生”,因为“也无风雨也无晴”,苏轼成了乐观豁达派的最佳代言人。他也因此成了时下流行的“鸡汤体”励志文中出镜率最高的一位文化名人。

但这只是一个“片段化”的苏轼,是1082年三月七日那天沙湖道中醉酒遇雨时的苏轼。这里有一个很关键的细节——“醉酒”。尽管“料峭春风吹酒醒”,但不可否认,这首词依然可窥酒劲未消的亢奋。或者说,也只有在酒意醺然时,我们的苏轼才能暂时彻底摆脱元丰二年的“乌台”阴影;也只有在醉酒时,他才能天真忘我地在雨中从容漫步,而不去联想三年前那场凄风苦雨的生死劫难!

1082年的苏轼:一首词和一首诗

“回首向来萧瑟处”,苏轼选择的是“归去”。这让我们很容易想到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事实上,当初在东坡开荒时,苏轼就打算学陶渊明归隐“南山”了。“归去”,不是面对,而是一种“放下”,是一种姿态潇洒的“逃避”,说到底,仍是对现实一种无法言说的绝望。

“也无风雨也无晴”,这其实是道家“致虚守静”“返璞归真”的出世思想。

在我看来,这首词的情绪基调其实和900余年后海子的那首《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一样,骨子里仍是对现实境遇深深的绝望。

若非如此,我们便无法读懂《寒食雨》(二首)中的苏轼。

这两首诗写于1082年的寒食节,从时间上推算(按冬至后105天是寒食节推算,1081年的冬至是12月15日,那么1082年的寒食节应该在4月初),其写作时间略迟于《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

我们不妨先看看《寒食雨》(其二):

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

小屋如渔舟,濛濛水云里。

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

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

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

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

贺裳在《载酒园诗话》中说,诗人“黄州诗尤多不羁”,唯此诗“最为沉痛”。

这是一首“清醒”的诗,没有酒劲助兴,只有赤裸裸的凄惶的现实。这场寒食雨“势来不已”,以致春水暴涨,几乎要把房子淹没。“小屋如渔舟,濛濛水云里”,有评论者说这两句“情趣盎然,颇有画意”,赞叹苏轼在如此愁苦境遇里亦不失几分天真的童心。我反觉得这种评说过于美饰牵强。若说有几分自嘲,倒是真的。“空庖”、“寒菜”、“破灶”、“湿苇”。尽管君子崇尚“安贫乐道”,纵使身居陋巷,“箪瓢屡空”,亦“晏如也”。但对一个曾经春风得意却又突遭大祸的人来说,眼下这等凄苦狼狈之境遇,着实让人心痛!

“君门深九重”,回归京城已是无望;“坟墓在万里”,被贬他乡,连清明祭祖扫墓都不能。越想越痛,越想越悲,情难自已的苏轼终于达到了悲愤的临界点:“也拟苦途穷,死灰吹不起。”这一句一连用了两个典故。晋代的阮籍每遇到途穷处,便嚎啕痛哭。故有“途穷之哭”一说,意指绝望。

至于“死灰”,《史记·韩长孺传》载:“安国坐法抵罪,狱吏田甲辱安国,安国曰:‘死灰独不复燃乎?’田甲曰:‘燃则溺之!’”苏轼在此反用韩安国的典故,表达的同样是一种绝望,一种对政治功名的绝望,对未来前途的绝望!

越是绝望,越是“不甘”,所以才要效“途穷之哭”,所以才会紧蹙眉头“心如死灰”。显然,此刻的苏轼,或者说,在寒食节这天“濛濛”的春雨中,苏轼彻底地宣泄了郁积心头的“沉痛”。

1082年的苏轼:一首词和一首诗

我总觉得,只有把《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中那个看似“旷达豪迈”的苏轼,和《寒食雨》中这个确实“沉痛悲愤”的苏轼拼接到一起,才是一个真正完整并完美的苏轼!

我们不仅要爱苏轼的“笑”,也要爱苏轼的“哭”,因为我们最终爱的理应是一个真实的苏轼。

只有这样的苏轼,才是真正永恒的苏轼!

黄州是苏轼的福地。他用4年零2个月的时间在此完成了一次精神涅槃。元丰七年,他离开黄州去汝州赴任。这一年,他把两年前写的《寒食雨》书写成帖,即大名鼎鼎的《寒食帖》。书写此帖时,苏轼的心境已臻圆满。这幅被誉为“天下第三行书”的书法作品,最为行家称道的,莫过于苍劲沉郁中尽显不羁风流。而在我看来,其呈现给世人的又何尝不是一个用“旷达豪迈”书写“沉痛悲愤”的完美的苏轼呢!

离开黄州的苏轼,人生仍旧阴晴不定,苦难不断(尤其自1094年哲宗上台始),但他已经无所畏惧。“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他是真的把人世浮沉看通透了。即便晚年被贬海南儋州,他仍能悠然唱出“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的淡泊与豁达。

无论现实多残酷,苏轼其实已在心中为自己找到了一方可供皈依的净土:“扁舟一棹归何处,家在江南黄叶村。”(《书李世南所画秋景二首》)

所谓此心安处是吾乡。苏轼的“黄叶村”不在此处,也不在彼处,在心中。

作者:雨童

(雨童故事坊原创作品,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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