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孔融,詩者腦門立馬閃出的,應是他“四歲讓梨”的故事。
這個神童級歷史大名人, 還有個偉大的生理遺傳光環, 他是孔聖人的嫡傳二十世孫。
令人扼腕嘬牙床的是,他雖善始,卻沒能善終,最後死在曹操的禁酒令下,並且慘遭滅門之災。
孔融的死,到底冤不冤,值不值?也冤也不冤,也值也不值。
他倒黴都倒在嘴巴上。他貪酒貪話,不知也不屑於韜晦。自以為是公眾人物、意見領袖, 就負氣用事, 該說不該說都說, 敢講不敢講都講, 管不住那張吃八方的嘴巴。
唉,圖一時痛快,嘴巴上天了,腦袋卻落地,這事整的,多麼鬧心。一切都因為酒。酒後言,酒後文,為酒而戰,最終死在酒禍上。
孔融有句口頭禪很是出彩,叫什麼:“座上客恆滿,樽中酒不空。” 詩化的語言,說起來既像自嘲,又像顯擺。因出自孔融之口,這倒從側面反映出他的酒態度和酒生活。他是飲酒至上的文人狂人, 生活與酒結伴,一刻也離不開酒。
大凡喜酒者,都愛結交喜酒者,看起來不符合同性相斥的定律。要是兩人或幾人再情投酒合, 比如牛氣沖天, 比如恃才傲物, 那肯定成為舉世無雙損友級的知音。
孔融結識一位酒友,名字叫禰衡。
他倆歲數相差二十好幾, 按說隔了一代人, 喝起酒來卻很有哥們兒情誼。醉得找不到北時, 誰管他文人名士身份, 玩去吧, 愛找誰找誰去, 我是我,我就是我。你講狂言,我說瘋語,看看到底誰瘋狂。
禰衡說,這世上他就認兩個人,一個是大兒子孔融,一個是二兒子楊修,其餘人他統統看不上,不配與他玩。
如此胡謅白咧,稍微清醒的正常人,理應回贈三個大耳光,把他踢出酒宴。可孔融非但不惱怒,反而笑嘻嘻認領。
或許他認為這才是禰衡的本色,不講瘋話狂話,就不配叫禰衡。
孔融說過更為離譜的醉話。大意是,父子是啥關係?不過是性慾的結果罷了。母子又是啥關係?不過是在肚子裡寄存罷了。
混賬,也該掌嘴。
他倆的兩席話,不見得出自同一場合,但可以認定,都是喝醉了酒的傑作。
口無遮攔,嘛驚悚嘛搶眼嘛輕薄講嘛,這是逆天的節奏啊。如此操作嘴巴,遲早會攤上事,攤上大事。
禰衡說過這話沒多久, 曹操便主動想見見這位名士。
曹操的動意並非心血來潮, 主要來自孔融的多次推薦。當時曹孔關係尚在溫存期, 曹操出於維護政權的需要,比較看重諸如孔融之流的意見領袖。
誰知禰衡根本看不起曹操, 便與曹操耍開了大腕, 見面時不但不行大禮, 還用話語刺激挖苦曹操。在曹操為汙辱他而專設的酒宴上, 禰衡不甘受當鼓吏的汙辱, 竟然脫下衣服, 赤條條擊了一通《漁陽摻撾》鼓曲。
鼓聲悲壯,音節奇妙,他借題發揮,揭穿了曹操的家底和野心。
曹操都不得不承認“本欲辱衡,衡反辱孤”。他恨不能當場殺掉禰衡。但他在篡權爬坡階段, 不願擔當殺名士的惡名, 於是採用擊鼓傳花的借刀殺人術, 將禰衡轉給劉表。劉表並不傻, 又轉手, 禰衡最終被江夏太守黃祖所殺。
看上去,禰衡的死與孔融缺乏直接聯繫。不過細細究查,也能發現其中的端倪。
孔融作為“晚輩”身份的長者酒友,理應壓壓禰衡身上狂傲之氣, 教導他,懂得尊重別人才能融入社會。可孔融偏偏喜歡禰衡的真性情, 並與他在酒裡惺惺相惜,互相褒揚,一定程度上助長了禰衡目空一切的個性。
可以認定,對禰衡的死,孔融負有不可推脫的酒責任。
短命的禰衡, 26 歲就走了。他“大兒子”孔融,若不改酒風話風文風,還能活多久?他預測不出,可歷史終會給出答案。
孔融酗酒後那番“鬼話”擺在面上,沒準哪天搬出來,就是要人命的證據。
婧著吧。
孔融的死,與其說是曹操謀劃的,不如說是自找的,全因萬惡的酒。可孔融卻不這麼認為, 至死他都沒對酒說過不。
他的酒, 神聖不可侵犯。那種固執不化的對酒的愚忠,是他致命的傷。
有種觀點在流行, 建安九年前, 孔融與曹操的關係雖沒達到知音程度,至少沒有公開交惡,還有點小小交情。建安九年起,曹操的翅膀硬了, 挾天子以令諸侯還不過癮, 他飛揚跋扈, 想要擺脫漢帝, 自立為王的野心蠢蠢欲動。
孔融站在局內外,看得真切。作為正統思潮的名人文人,他死心塌地擁愛漢室, 自然眼裡容不得曹操這粒逆反的沙子。他只要抓住機會, 就會時不時上書敲打曹操。
他與曹操已是兩條路線的鬥爭, 有時上書的文字很是陰損。曹操看後眼冒綠光,但礙於孔融的社會影響力,也沒有采取特別的手段應對。
曹操的暫時退讓,出自政治家的考慮,並非懼怕孔融的文字批判。孔融以為曹操不會也不敢怎麼著他, 越發意氣用事, 只要逮著點破綻, 就做定了文章攻擊曹操。
建安十二年,曹操又要出征。戰亂加饑荒,糧食供給出現危機,曹操便上表漢帝請求禁酒。他的禁酒令發出後, 朝野上下談酒色變, 似乎都戰戰兢兢地依令禁酒。
孔融卻不信邪,照喝不誤,酒後盤算如何破這個令。
偷偷喝酒者不在少數, 禁令也不針對某個具體人。孔融喝你的酒就喝唄, 幹啥非得立字成文?一封《難曹公表制酒禁書》, 把對曹操的一腔怨氣撒在“禁酒令”上。
孔融振振有詞:“ 夫酒之為德久矣。古先哲王,類帝禋宗, 和神定人,以濟萬國,非酒莫以也。”“堯非千鍾 , 無以建太平 ; 孔非百斛 , 無以堪上聖。” 洋洋灑灑二三百字, 意思很明顯, 酒如此美好, 你曹操禁酒無理,應當取消禁令。
曹操既不是善茬,也不是仁者。論懂酒,論寫酒詩,孔融未必趕得上曹操。
曹操理直氣壯地回書辯駁: 夏商都因酒而亡, 不少政事和當政者敗在酒上。這酒非禁不可。
孔融不甘示弱,又寫《又書》,針鋒相對。“夏商亦因婦人失天下, 今令不斷婚姻。而將酒獨急者, 疑但惜谷耳, 非以亡王為戒也。” 最後一句點出曹操禁酒的真實意圖,也算舒展了幾口濁氣。
曹操感到汗顏又栽面子。若這樣你來我往地辯論下去, 他公務要事纏身, 哪有精力與閒散的孔融比高低, 也顯得他太拿孔融當回事。他該禁依然禁,但給孔融掛上了賬。
以曹操“負天下”的個性,對孔融斬立決,還不是小菜一碟。他考慮的是輿論、是名聲, 畢竟距離皇位僅有三五米, 必須忍一忍, 秋後算賬為時不晚。
孔融若知趣,應當收斂下無限張揚的個性;孔融若識時務,甚至可與曹操達成互不侵犯的默契。可風骨堅硬的孔融,就是不肯低下高傲的頭,繼續找曹操的茬。
曹操是可忍,孰不可忍,終於忍到盡頭。他唆使親信整理孔融的黑材料上奏, 其中證據裡, 就有孔融醉後和禰衡胡吐嚕的那番“不孝” 話。此證據,說成是由禰衡傳出來的,禰衡已死,還去哪裡對證。
漢帝想保孔融,但孔融“鬼話”上折,他也變得無語了,只好任由曹操誅殺孔融。
歷史自會評價孔融的非正常死亡。千條原因,萬條理由,孔融死在自己那張酒後無德的嘴上;還有就是為捍衛酒尊嚴,死得真不得其所。
孔融臨刑前口占一首小詩,前幾句是:“言多令事敗,器漏苦不密。河潰蟻孔端, 山壞由猿穴。” 略加品味, 我們也能從中意會出點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