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砥 | “反者道之動”——我對書法美的理解

白砥 | “反者道之動”——我對書法美的理解

白砥,1965年生於浙江紹興,1984年畢業於國際政治學院,獲文學學士學位。1987-1990年在浙江美院攻讀第二屆書法碩士學位,導師為沙孟海、劉江、章祖安先生。1990-1996年任上海書畫出版社《書法研究》編輯。1996-1999年攻讀中國美院首屆書法博士,導師章祖安先生。1999年留校工作至今。歷任中國美術學院四級、三級、二級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書法家協會學術委員會委員、楷書專業委員會委員,第三屆中國書法蘭亭獎(2009)、第十二屆全國書法篆刻展(2019)等全國性大展評審委員;浙江省政協委員,浙江省文聯委員;浙江省書法家協會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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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常有朋友問我,說我的字為什麼不能寫得漂亮些,而總像鄰家小兒所為?我無語!三十多年的學書生涯中,我學過無數“漂亮”的字帖,也能隨手寫出漂亮的字,但落實到自我的創作中,卻總是不願為之。


一根筋!記得早年初學寫字,《九成宮碑》、《玄秘塔碑》、《多寶塔碑》,沈尹默、任政、胡問遂、周慧珺、劉炳森……那個喜歡呀。但把任政的字與《蘭亭序》比,雖然他的字外觀漂亮,《蘭亭序》卻難寫得多。


又不知確切從何時起,《爨寶子碑》、《爨龍顏碑》、《張遷碑》、《石門頌》、《泰山金剛經》、《張猛龍碑》、《好大王碑》……,還有趙之謙、何紹基、康有為、沈曾植……,那些個“醜”字,卻成了我的追求方向與目標,甩都甩不掉,猶如靈魂附身。要說我學這些東西的時候,也還在二十歲前後,那本該是喜歡漂亮甜美的年齡,但沒法子,命該遭人唾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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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人那些事,有時確實要反省。四大發明—火藥、印刷術、指南針、造紙術,最後都變成了文化的玩意兒,沒有好好用在“正點”上:火藥造了鞭炮;鄭和下西洋沒有去開闢些殖民地;活字印刷排的是諸子,卻沒有把科學知識印出來……中國畫便沒有人家西洋人畫的準確:鼻子是鼻子,眼是眼,有光有影。由於缺少科學性,中國人畫的人物多像鬼,頭大手小,一點比例都不對。


中國人對文化的熱衷,似乎將科學都異變為感覺了(中醫亦然)。模糊、虛無、無限的哲學觀更使其審美偏離外在的“美”而熱衷於對“內美”的追求,什麼“天人合一”、“對立統一”……什麼古拙、意趣、韻味、風骨……什麼“美言不信”、“信言不美”、“大象無形”、“大音希聲”,“至虛極、守靜篤”……什麼“心齋”、“坐忘”,“得意妄言”,“淡然無極”……,老外哪懂!


而那些明暗、透視、比例、光色的精確與科學,全然不顧。再看看書法,黑乎乎的筆、墨,寫出黑乎乎的線條,沒有人家西方人的色彩斑斕,連中國畫的墨分五色似乎也不全,你說不“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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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是中國文化的“玄深”所在。簡單的表象下內伏天地之理,人心之情。而我們所說的書法、繪畫,還有諸如音樂、舞蹈、雕塑這些藝術,所要表現的正是天理與人心!都說濃縮的是精華,濃縮了的東西外表可能不再光鮮,不光鮮就不能討大眾喜歡。你看看那些中藥,五味相雜,濃縮了怎麼就都是苦的呢?


所謂的濃縮,文氣一點說便是“和”,不同的東西融會在一起為和,這些個不同,其實常常相反。相同、相近、相似、相親的東西合在一起,多能給人甜蜜、美好,譬如“親上加親”,表兄表妹結婚,皆大歡喜。


但美好是美好,卻說不準生個痴呆。所以,相反而能相成,天與地、男與女、陰與陽、剛與柔、虛與實,相對、相反、相背、相悖,雖然合起來或有不順眼、彆扭、不美觀、“醜”,卻味在其中,符合天理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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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古人說,“反者道之動”。如果不是那些對立的東西不斷地調和變化,世界就不會有新生與進步,自然也便不再自然。這是天地之大美,壯觀、激烈而隱含、神秘,它既是自然的原始、本質,也是美的最高級形態。


書法既為單純而抽象的線條藝術,於我們理解對立統一的原則卻反而方便、直觀。它沒有繪畫有題材形象的相似與否的觀念束縛,而可直入線條的剛柔、濃枯、疾澀、快慢、斷連,點畫的方圓、粗細、厚薄、輕重,結構的開合、虛實、巧拙、正欹,空間的聚散、收放、黑白等形式要素的理解與表現之中。


書法雖也有文字的形象,又有書體之別,但文字形象已然是抽象的結構,尤其是晚生的漢字已完全擺脫了象形的束縛。而字體之別,則與雕塑、建築及音樂、舞蹈之差異一樣:行草如同音樂、舞蹈;篆、隸、楷書則與雕塑、建築相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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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們的形式或側重於時間,或側重於空間。側重於空間的正體書雖沒有飛動的形態及連帶的點畫,但線條質感、點畫間的協調仍然具有時間概念;側重於流動的行草如沒有虛實開合等空間對比,則也會顯得單調而乏味。


書法之“用反”,既在直觀的形式之中,又極模糊、隱晦。一根線條內含剛柔,一個結構包含虛實,但其中和之層次卻千差萬別。譬如說,沈尹默比於文徵明,沈秀而文剛;文徵明比於趙孟頫,文銳而趙麗;趙孟頫比於王羲之,趙弱而王遒。


手頭有一本《趙吳興書秋興詩》,其自跋曰“此詩是吾四十年前所書”,對比之下,跋自比正文所書老成許多。所謂老成,從用筆上講便是逆勢多,順勢少。逆進便是用反,故筆澀;順進便是單一,故線弱或光、滑。但光、滑“美”感,澀、古“醜”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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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者有一個觀念,以線質中和美論,二王流派刻帖、墨跡不及漢碑、南北朝碑沉厚、蒼古。顏真卿、張旭等近之。說明漢碑、南北朝碑“反”得極激烈,剛柔均到相當程度之統一,才能雄渾而古穆。如剛強而柔不及,則質燥,不耐看。今人寫碑多喜筆按倒猛拖,寫出的線條必暴少柔,不能得古意。


而二王一系之中,王羲之手札遒勁而清麗,自比孫(過庭)、陸(柬之)、米(芾)、趙(孟頫)等複雜,要“反”得多,故爾耐人尋味。就結字而論,《張遷碑》等碑字極奇,奇而能拙,說明其奇見古樸、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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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奇而見怪,則造作矣。今人不明古拙與怪誕之別,一概論之,自是對虛實之中和美層次高下領悟不深之故。


結構若不見奇,則難古。“怪”乃奇之初級階段,“古”則為終極目標。無有始之“怪”,則難終之“古”。而以整體空間論,則王字手札動靜、虛實、對立協調恰到好處,險而能正,後人似無以及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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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古代又通“返”字,我們說返樸歸真,返虛入渾,其實是對立雙方由偏勝而進入大順,即對立面“反”到相當程度而有的境界。《老子》雲:“玄德深矣遠矣,與物反矣,然後乃至大順”。大順之境,即對立雙方之特徵反向強化,而又奇妙地融合的結果,其給人的感覺是以對立面之“反”特徵顯現之。


如極剛而又極柔,極剛以極柔顯之,極柔乃極剛之“反”。孫過庭說:“初學分佈,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務追險絕;既能險絕,復歸平正。”復歸平正,即為“反”而返之。司空圖所謂“返虛入渾,積健為雄”,雄至極強,非至暴之雄,而為至柔之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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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柔之雄,卻以虛顯,故爾稱雄渾。故《老子》雲:“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如此等等,皆中國文化之最深層意蘊所在。


在西方藝術審美中,壯美與優美乃兩種對立而平等之美,猶如中國傳統審美中所謂之陽剛與陰柔。但中國人之複雜,在於非將陽剛與陰柔對立平等處之,而強調雙方之中和。中和即是沒有縫隙,沒有邊際,雖在調和過程中或有偏勝,即一方勝過另一方,但更主張由偏勝而入大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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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此,我們才能解釋中國藝術審美中“大巧若拙”、“大樸不雕”、“返樸歸真”等主張;才能解釋為什麼中國畫不圖真、不圖像;才能解釋書法碑學為什麼會在清代出現與繁榮……


以上觀念,皆筆者從傳統書法學習中得出,從傳統美學、傳統書理中悟出,同時,也落實在自我的風格建構、創作探索及美的表現之中。也正是基於這一認識,故筆者從不反對學習兩相對立的東西,尤其是不反對對碑與帖的同時汲取。


碑主雄厚、古拙、樸素、凝練,帖主清暢、雅緻、精巧、舒展,兩相合一,則多能剛中見柔、拙中見巧,樸實而微妙,凝練而舒緩,以對立之美互補之,而成大美,雖形象或有“醜”意,但非簡單、外在、動作皆顯於表面、狀如布算的“漂亮”所能比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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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正是基於這一認識,故筆者對經典與民間、大師與稚童、現代與原始概不偏廢,以民間之率意、童稚之天真、原始之樸素補於精巧,使其耐人尋味,而不一覽無餘。


新時期以來,學碑、學帖皆成一時風尚,然無論碑帖,皆須體驗箇中意味,若只是簡單地取其形貌,必至大謬。更有一些對中國傳統美學精神一知半解者,以為傳統除了二王一路別無他法,將王字寫熟寫俗,坐井觀天,而於碑刻及其他名家書法於不顧,有悖於書法藝術多向、全面、健康、深入發展的良好秩序。


筆者身單力薄,自知無力改變書局觀念,而僅能就個人對書法美的理解陳述於上,如能令讀者明白箇中苦心,則已是最大心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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