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次采访中，陈凯歌说：
“梅兰芳的一生，从本质上讲是一个被绑架的人生———被社会公众、媒体、梅党共同绑架的一个人质，你看跟现在的我有多像？我们其实都只想做一个凡人，我们都要在不自由的人生里找到一条自由的路，我知道我带着纸枷锁，但是我没办法。”
这话没错，命运赐给的礼物，貌似从天而降，事实是早就在暗中标好了价格。当年《霸王别姬》横空出世，命运赐给陈凯歌戛纳金棕榈奖，但同时也成功地给他套上了纸枷锁，之后他的每部作品都会被拿出来给《霸王别姬》比较，遗憾的是他再也没有超越这个自己制造的高峰。
电影《梅兰芳》上映时，观众是有期待的，但最终骂声一片，陈凯歌的突围，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无极》、《赵氏孤儿》、《搜索》、《道士下山》，直到最近的《妖猫传》、《我和我的祖国》，仍然没有带来惊喜，观众还是不买账、影评人照旧差评，最后陈凯歌无奈地说：
“电影的小说时代已经过去，视觉时代已经来临。电影从过去的神圣艺术，变成了瞬间的商业消费。这是个人无力抵挡的时代大势。”
这是一声千年喟叹，一个一直追求突破超越而不得的人发出了无声的呐喊，成也霸王、败也霸王，《霸王别姬》这副纸枷锁，从有形到无形，一直锁在陈凯歌的脖子上。
带着纸枷锁，这也是电影《梅兰芳》贯穿始终的主题，这纸枷锁毁掉容易，但是下决心毁掉它，难。
京剧里的贴片子、端腰带，就是纸枷锁
电影《梅兰芳》中邱如白有一段关于京剧创新的演讲，他说京剧里的勒头、旦角贴片子，官员端着的腰带，就是纸枷锁，勒头、贴片子管的是表情，不能大笑，只能微笑；官员端腰带，为了摆架子，这些都是规矩，而真的好戏要带着人打破规矩。
梅兰芳听着他的演讲，如醍醐灌顶，开始改传统老戏《汾河湾》，为柳迎春加身段儿，饰演薛仁贵的爷爷十三燕不同意加戏，他有两个理由，第一这幕戏戏核在薛仁贵身上，柳迎春只有像一根木头一样背对观众坐着，观众才能把目光专注在薛仁贵身上。第二，唱戏的在当时是下九流，被人看不起，剧情改来改去，给人一种朝三暮四靠不住的感觉。
所以梅兰芳找十三燕讨论加戏被他回绝，但是年轻的梅兰芳一心想突破纸枷锁，把这个锁在枷锁里的人物放出来，所以台上，她听夫君诉说前尘往事时，慢慢起身，脸上带着表情，身上有了身段，一颦一笑一悲一哭，虽然动作不多，但是她让一根木头活了过来，十三燕也是有经验的名角，虽然他不知道梅兰芳到底要加什么身段，但是他机智地配合柳迎春，这场改动的戏博得满堂彩，座儿的肯定就是最好的证明，亦师亦友的邱如白说：真的好戏要带着人打破规矩、撕碎纸枷锁，年轻的梅兰芳在角色柳迎春身上，做到了这一点。
爱是纸枷锁，爱而不得是纸枷锁、不爱也是纸枷锁
说到梅兰芳，不能忽略的就是孟小冬，当时梅兰芳是乾旦里的名角儿，孟小冬是坤生里的翘楚，一个是伶界大王，一个是梨园冬皇，两人唱《梅龙镇》时，珠联璧合，人戏合一，台上台下，水乳交融。
畹华和小冬在影片中隐忍克制地来往起来，但是他们的爱被各自的盛名套着纸枷锁，福芝芳一句：梅兰芳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他是座儿的！邱如白一句： 谁要是毁了这份孤单，谁就毁了梅兰芳。最后孟小冬离开了梅兰芳，成全了座儿、成全了他的孤单。
现实里，梅兰芳跟孟小冬是以兼祧两家的名义结了婚的，但是梅兰芳的大伯母过世时，孟小冬去奔丧却被拒之门外，又加上当时有一个戏迷因为迷恋孟小冬持枪去见梅兰芳，误杀另一个人被处决，这个事情在电影里，改编成了梅兰芳的戏迷持枪大闹冯宅晚会，两件事后，孟小冬在报上发表声明与梅兰芳解除婚姻关系，她说：是我负人？抑人负我？世间自有公论，不待冬之赘言。后来有人撮合梅孟同台，但两人再也没有合作，
从此不唱梅龙镇，一别两宽各自清。
1950年，孟小冬与杜月笙在香港举行婚礼，没有宴请宾客，只是家人在一起拍了一张全家福，杜月笙当时已经是花甲之年，一年后，杜月笙去世。1956年5月，梅兰芳率中国京剧访日代表团赴日，路过香港，与孟小冬见了一面，这是两人离婚后的唯一一次见面，据说梅兰芳是受周总理之托，想请孟小冬回内地，最终未能如愿。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电影里邱如白对梅兰芳说：“如果有来世，我不会阻拦你了，因为你想做个凡人”，但是梅兰芳应该不朽，所以他不能按着自己的意志活着，他爱着的戏是他的纸枷锁，为了戏，他要守着心里的孤单；他爱着的人也是纸枷锁，孟小冬与他琴瑟和鸣，高山流水，但是这破坏了他守着的孤单，他不能去爱。他不爱还是纸枷锁，从此不唱梅龙镇，从此梅孟不相逢，这放不下是纸枷锁，纸枷锁带上容易，撕毁也容易，下决心去撕毁，难。
同为京剧题材，电影《梅兰芳》总是让人不免想到《霸王别姬》，程蝶衣也是一个带着纸枷锁的人，不疯魔不成活，最后带着纸枷锁自刎在霸王身侧，不差一年不差一天不差一个时辰地与霸王唱完了说好的一辈子，从登台到落幕，从程蝶衣来说是一种凄美的圆满，但是
如果时空倒流：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再来一次，他也许会选择不带这个纸枷锁；如果时光倒流，畹华也许会听大伯的话，不入梨园行，不做梅兰芳；如果时光倒流，陈凯歌不做导演，没有《霸王别姬》，他们是不是都自在如意了呢？不一定，不带这副纸枷锁，会被另一副纸枷锁套上，撕开它的挣扎一样会很艰难，在不自由的人生里，找到一条自由的路，这是撕开纸枷锁的唯一密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