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娃拼爹記

1

仲夏夜清涼的月光,掠過中興圩黑黝黝的稻田,慢慢被黎明的曙光所吞噬。遠處圩堤上的雞鳴聲此起彼落,身旁荷花溝內咯咯嘎嘎的騷動聲,日復一日地打破水鄉的寧靜。用幾根毛竹支起,用蓬蓬幹稻草鋪頂的臨時鴨棚,四面無遮,在晨曦的圩心土墩上,高高顯眼。

趟在鴨棚竹床蚊帳裡,15歲的小白嘴角流著甜甜的口水,懶懶地轉過身。一伸手,未碰到昨晚陪伴在自己身邊的父親,一骨碌警醒坐起。

自緊張的中考結束,小白自知中考發揮一般,哪兒也沒去,即便是三年來相處不錯的同學盛邀。白天獨自一人,在中興圩荷花溝放養60多隻快“成年”麻鴨和老鴨,當起鴨倌。

每天天剛放亮,小白起床洗漱後,用涼開水泡上頭天晚上剩下的乾飯,匆匆幾口。拿上心愛的趕鴨用的長竹竿,一早趕往離家一多華里外的中興圩,接替白天忙於自家的責任田、晚上住在鴨棚看護鴨群的父親。

小白父親剛過60,乾癟的身軀,又有一定弧度的腰,看上去足足有70多歲。

因大黑哥高中輟學去當兵;二黑哥考到省城讀書,暑假在省城碼頭做搬運工,為掙點學費顧不上回來;母親因病不能下田;小白才15歲不到,稚嫩的肩膀,擔一擔60斤井水,都有些勉強。父親不得不再次成為全家主勞力。

初夏的時候,父親破天荒地買下七八隻老鴨及50多隻鴨苗,圈養在老屋的前院。俟小白中考一結束,即散養於中興圩荷花溝。滿滿盤算著平日裡能賣些上等的農家鹹鴨蛋;秋季鴨肥時鴨子又能賣出好價錢,以賺取供二黑、小白上學的費用。

小白目不識丁的父親,對讀書人有種天然的膜拜。文革前,400多年連個秀才都沒出過的石刺老村,不知祖墳崗上哪兒冒出青煙,三個年輕人萬幸同時考上高等學校。當晚得知三人因為表格上的照片問題,可能影響錄取。父親自告奮勇,連夜帶上他們的底片,徒步趕往離縣城最近、二十公里外、能翻拍底片的老河古鎮照相館。第二天在中午前及時送回廣江縣城。

父親叫小白來中興圩放鴨還有一個苦衷,是讓小白放飛的心逐漸收攏,遠離無所事事的同村同齡孩子們而別忘記讀書的初心,尤其是接下來更緊張的高中階段。

2

小白心恐地直起身坐在鴨棚竹床邊,四周除了遠處的雞鳴聲,晨風拂過稻穗的沙沙聲,溝中鴨圈嘎嘎聲外,哪怕一聲白鷺尖叫都會嚇他半死。圩堤外東北面若隱若現的丘崗上祖墳,更唬得小白汗毛直立。

本來晚上看護鴨群是父親的事,小白多次央求父親晚上能帶上他。在夏夜空曠的中興圩,清風送爽、稻荷飄香,比起老屋院裡納涼入睡,要愜意多,但父親一直未答應,不知是不是處於安全考慮還是其它原因。昨晚卻一反常態,讓小白回家吃完飯,再回中興圩,與他一起看護鴨群。可惜小白怎麼也高興不起來。

原來,前天,中考的成績已經出來,小白與報考的大橋中學高中錄取最低線差了二分。第二天,鄰鄉要好的同學,不遠幾公里,特地牽上他們村組的耕牛,來到中興圩圩堤放牧。小白低著頭,早早把鴨群趕入荷花溝,領著同學,淌過圩外河水漫溢的土堤。登上中興圩西端堤岸、一河之隔的黃土高坡——黃石咀。

說是高坡,也僅比圩區高出30多米。但兀地聳立,加上土質板結堅硬,很是險峻。

小白小時候仰望過哥哥們無數次攀爬。今天沒在意,一會兒已登上坡頂。毒陽下,兩位少年連草帽也未戴,坐在高坡頂上,默默無語,遙看東方大湖,濁水渺渺;腳下中興圩,千層稻菽金浪翻滾。

中興圩據說是三國時期曹操攔湖屯田形成的。四周築有四五米高的堤壩,堤上世居有村落。一千五百多畝農田,平坦肥沃,千百年來養育著附近幾處村落的村民,包括小白所在的村落。圩內一條彎彎繞繞的溝渠,夏季映滿亭亭密密的白蓮花,冬日收穫大塊大塊蓮藕,可菜可食,尤其荒年抵作糧食,作用甚大,被周邊村民喜稱作“荷花溝”。

小白在荷花溝放鴨時,常常把鴨群趕入溝內,自己也一頭扎入荷葉下蔭涼水中,踩撥著剛剛“發育”的花葉蓮藕:細嫩爽甜,勝過現在城裡大多數水果。

今天,小白心情全無,三年來的努力,可能如同腳下河水付之東流,難過得眼淚都快流出來。當初大黑哥高中未畢業,為了成績好的二黑哥,中途輟學,報國參軍。現在家裡哪有多少經濟實力供小白復讀一年。

“你倆在做什麼?放鴨放到高坡上”,冷不丁小白的父親從身後問道。

“伯父,我們正在說考高中的事呢,成績剛下來,小白就差二分,不補習真可惜。我差十分,也準備復讀”,同學很真誠回答。

“三兒,彆著急,我馬上到大橋中學表姑那裡問問情況。對不起,這位同學,小白要回家幫我辦點事,不能陪你了,改天你倆慢慢聊”,父親好象比小白還焦急。

送走同學,小白遵父親叮囑,飛快回家,從醃缸中拿出20個農家鹹鴨蛋,金燦燦的粘土(取於黃石咀下村民專門用來醃製鴨蛋的勻質粘土),外裹粗糠砂砂作響,那是父親近日準備去紅山鎮上賣的。小白輕輕地放入竹籃中,小心翼翼地提到中興圩,交於父親。

父親交代幾句,拿起草帽,提起竹籃,轉眼消逝在中興圩西南遠方。

傍晚時分,小白的心象天邊的紅燒雲,不斷滾湧。

“父親怎麼還不回來?”小白不安地自問道。

不久,天色漸漸暗下來,小白忍著飢餓,圏攏完鴨群,又一次爬上高坡黃石咀。眺望遠方,暮歸的村民,慢慢消失在視線裡。

小白不情願走到鴨棚旁,用竹竿亂拍著溝水,心中已經有些怕怕。

“三兒,快回家吃晚飯,洗洗熱水澡,換上乾淨衣服。你不是一直想住鴨棚嗎?今晚過來,你陪我。明早我們一起去趟縣城”,父親不知什麼時候空手回來,嚇小白一跳。

“好的,我一會兒就回來”,小白疑惑答道。

當晚,遙望燦爛星河,父親娓娓訴說著他年輕時在縣保安隊的趣事及非正史人物勵志的故事,就是隻字不提白天去大橋中學問表姑的事。小白也在困惑中迷迷糊糊沉睡下去。

3

“父親上哪兒去呢”?坐在竹床邊緊張了好一陣,小白抄起身邊趕鴨用的竹竿,鑽出棚外,鴨群那邊已有撲楞撲楞響動。

恐懼再一次襲來,莫不是有人偷鴨,小白壯著膽子問道:“誰?”

“三兒,快過來幫幫忙,逮兩隻老鴨”。

原來是父親,小白心中釋然,急忙奔過去,把鴨群趕向正弓著腰的父親。父親利索地捆到兩隻老鴨。

“三兒,我們馬上去縣城,我們到縣城後,你幫我打聽縣政府在哪兒就行了”。

小白一頭霧水,去縣城幹嘛?離這兒有50多華里,自己一次也沒去過,平生最遠的地方就是10華里外的大橋鎮和紅山鎮。

“坐車去,還是走去”?小白問道。

“當然先走一段,然後碰上哪趟返回縣城班車就坐哪趟。班車一般從縣城早上八點才開始發往各鎮,再返回縣城都是上午九、十點了。走吧,路過山橋鄉政府,給你賣米餃吃”。

父親用扁擔攉起捆放著兩隻老鴨的竹籃,匆匆叫上身後的小白,在朦朧的黎明中出發了。

夏日的晨光不僅來得早而且也燥熱。小白早上出發時,忘記戴上草帽,幸好是去縣城,向西,背陽而行。走在光禿、整潔的田埂村道上,腳下水田、池塘飄過陣陣涼氣。路過小白二十多天前還在拼搏的許崗中學,鐵門緊閉,鮮有人進出。

走出土路,踏進縣鄉公路,來往機動車輛極少,即使有,也是些手扶拖拉機。身後的鮮陽如同酒鬼一般,憤怒地從出地平線爬起,紅紅的醉臉,一會兒就已剎白,明晃晃地烤著小白的後背、毫無遮攔的頭部。父親低著頭、勾著腰,沿著公路邊快速走著。個矮的小白有時不得不跑上幾步,才能跟上。豆大的汗珠不時從小白前額順頰而下,腳底發出陣陣鑽心的疼。

父親終於在路邊一棵大椿樹下停下。

“三兒,歇歇吧,你沒走過長路,一會兒路過石橋鄉政府,我們在那兒吃米餃,再坐返回縣城班車,就到了”,父親一邊安慰小白,一邊遞上溼毛巾。等小白操完汗,父親用毛巾給小白做了個簡易遮陽帽子,活脫脫一個陝北小羊倌。

上午八九點光景,父子二人坐到石橋鄉政府路邊早餐攤位上。小白端起父親遞過的大碗可以鑑人的涼稀粥,咕嚕幾口一飲而盡,全然沒顧上眼前那盤金色香濃酥脆、平日心愛又捨不得買的米餃。

“三兒,別光喝稀粥,吃大餃子呀”,父親心疼道。

小白剛想扯過那盤米餃,抬頭看到父親仍未動筷,半空中伸出的手又縮了回來。

“大,我不餓,你先吃”,小白有些不自然。

“三兒,給你買的,吃吧,我對油膩有些反胃,喝點稀粥就行了”,父親笑迷迷解釋道。

小白這才顧不上用筷子,伸出左右小手,抓起餃子,二、三口一個,四個大餃不到幾分鐘光盤。

飯後,父子倆坐在路邊等啊等啊,終於有下鄉頭班車返城,擠上,一路顛簸。一小時後,到達城北汽車總站,雖花去幾個鹹鴨蛋錢,但卻整整省了三十華里徒步路,非常值得。否則,小白的腳現在可能是十級微殘了。

4

廣江城不大,坐落在山區向圩區過渡地帶,以丘陵為主。小白第一次進廣江城,既新奇又迷茫,新老城界限顯著,好幾條水泥路比紅山鎮及大橋鎮新街闊了不少,看不到盡頭,不時有公共汽車通過。

父親感嘆道:“共產黨就是有本事。48年在縣保安隊當差時,縣城東西不過二華里、南北不過三華里,只有兩條青石板大路。現在起碼有六七條,不少是水泥路,又長、又寬、又平”。

深入城區,已是上午十點,驕陽如火,早集已散,熱騰騰的街道,兩旁市店大開門面,各式洋腔怪調的音樂聲中夾雜著吊扇葉片呼呼聲。遠處叮鈴鈴、叮鈴鈴自行車聲音不時傳來。

小白很自卑,不敢張口問路,倒是父親問個沒完:哪條通小東門、哪條通城南、哪兒去城西?

大約十一點終於來到一被雨水浸蝕、發黃發灰的院牆前,牆高且長。中開有一簡陋、敞開式的磚大門,兩側掛白底紅字豎木牌:中共廣江縣委員會、廣江縣人民政府。

“大,到了,就是這裡,我在樹蔭下等你,你自己去看門人那兒問問”,小白倔犟地拎起那兩隻熱得流口水的老鴨,站在有些老舊的傳達室旁邊的松樹下。

父親走向傳達室,立在窗外,從褲右口袋裡掏出他平時抽的平價煙,遞給窗內看門老人,隱約中聽到父親問縣教育局是哪幢房子。

“左邊過去第三幢。你找誰呢?叫不上名字,我是不能讓你進去”,看門老人客客氣氣提醒道。

小白一下子緊張起來,父親莫不是為了自己中考的事,從大橋中學找到縣教育局。小白起身站起來,聽得更清楚了。

“老哥,我誰也不認識,只想見見教育局領導。你看我家住紅山鎮,我的孩子,初中在大橋鎮許崗中學讀書,只差大橋鎮中考分數線二分,上不了高中。再復讀的話,家裡經濟條件又不好。我昨日已找過大橋中學校長,他好心讓我來教育局找找領導,看看孩子過了戶口所在地紅山鎮中考分數線,能不能去紅山中學讀高中”,父親囉哩囉唆央求看門人。

“好吧,你們進院後,在教育局門口等一瘦高、上穿白的確良短袖、下身灰褲、腰夾公文包的盧局長。他負責初中升高中的事,還在外面開會,中午十二點準回辦公室食堂吃飯”。

“好的,謝謝您老哥”。父親拉上小白,提著竹籃進院,蹲到教育局樓下梧桐樹旁。

5

十二點多一些,從縣大院門口匆匆走來一位如看門人描述的、汗已溼透衣背的人。

“您是教育局盧局長嗎?”父親笑著起身迎上去問道。

“我是,你是誰?我怎麼沒見過呢”?陌生人答道。

“我是.....”父親又把剛才同看門人說的複述了一遍,並迅速從褲左口袋裡,拿出一包佈滿皺褶和汗漬的煙盒,抽出一根遞過去,用火柴點上。

陌生人也不好推辭,吸了一口,解釋道:“這個政策今年剛實行,需要教育局強力督促才能很好落實。如果你的孩子情況屬實的話,上高中問題應該不大”。

“盧局長,太麻煩您了”,

“三兒,還不過來謝謝盧局長”,父親邊說邊對小白遞眼色。

小白猛地站起,一腳碰翻裝老鴨的竹籃,幾聲嘎嘎撲楞聲在午陽直射、鳥歇人靜的大院格外刺耳。

父親趕緊過去提起,放入籃中,遞到局長面前:“我們農村沒什麼貴重禮物,只有這些土產,盧局長您不要見外,收下吧”。

“別,別,別,我也是從農村出來的”,盧局長堅辭拒收。

父親急汗滿頭,不知如何是好。

“老哥,你已經破費了,從哪兒買來這麼貴的煙,大重九啊”,還是盧局長打破尷尬,安撫了緊張的父親。

“哦,我大兒子在雲南當兵,今年正月託探親的戰友捎帶給我的,我一直捨不得抽”,父親終於鬆了口氣。

“唉呀,老哥你兒子是英雄啊,他們在前線流血流汗,甚至犧牲生命。放心吧,我們一定會讓英雄的弟弟讀上高中。走!沒吃飯吧,上我們食堂吃點飯。小孩把名字、考號、分數寫給我,我下午一上班就給紅山中學校長打電話落實。”盧局長動情道。

話音未落,小白飛快地從褲兜裡拿出他前天收到的中考成績紙條,雙手捧給盧局長。

“您工作那麼忙,不打攪您吃飯了,我們還要趕去石埠親戚家,您的大恩大德我們一家記住了”,父親邊說邊還要把老鴨和那盒煙塞給局長。

“老哥,那我不勉強留你們吃飯。老鴨是堅決不能收的,煙我再來兩根抽抽,可以了吧”,一轉身,局長進樓了,留下門外怔怔的父子二人。

“走,把老鴨送給看門人”,心情暢快的父親,一下子又大方起來。

小白的心也象父親一樣,豁亮、輕快了許多,周身透汗彷彿如晨露般清涼。

後記:有感於當今社會託進幼、幼上小、小升初的諸多艱難,根據當年父親為弟弟上高中親身經歷改寫的。當時LJ縣行政區劃,各鎮、各鄉仍沿用文革期間叫法,稱為“區”、“公社”。在此,特別要向LJ縣原教育局Z曉明副局長致敬。父親生前時常提起,這位素不相識的好老師、好官員,沒有他,弟弟可能是億萬農民工中的一員,而不是現在的中醫、西醫註冊藥師。幾天前我剛從縣人大X主任處得知恩人大名,可惜恩人早已過世,不禁悽然,謹以此篇感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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