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天,新涌入33万外卖骑手:城市英雄?不过是拿命换钱

60天,新涌入33万外卖骑手:城市英雄?不过是拿命换钱

60天,新涌入33万外卖骑手:城市英雄?不过是拿命换钱

4月18日是周六,裴程在华强北呆了一天。守着闪送、顺丰同城、美团同城三个软件,他没能接到一个订单。

这是iPhone SE发布后的第三天。裴程在深圳做了4年多的同城快递员,按往年经验,苹果新款一发布,华强北的发货高峰期紧随而至。对他来说,这也是赚钱相对容易的时间点。

今年,经验似乎不好用了。

裴程在华强北百无聊赖的时候,林鸿豪骑着电动车,急冲冲地穿梭在各个电子城之间,沿着熟稔于心的路线,把手里的餐袋,送进密密麻麻的铺位中的其中一个。

这一天,华强北正午的阳光燥热起来,亚热带夏季的威力初露端倪,距离外卖骑手高治晓登上《时代周刊》封面,不多不少刚好一个月。

我问林鸿豪,“大家都说你们是平民英雄,你的生活有什么改变吗?”

“能有什么变化?社会还是那个社会,不会因为这个疫情而改变。罚款还是很重,送餐还是挺难,还是有刁难你的顾客。” 他没好气地回答。

似乎那些赞美和荣光,早已湮没在飞驰的车轮之下。


“烂人才会喜欢送外卖的生活”

林鸿豪今年25岁,在华强北一带做了4年的外卖员。

厌倦感,在近两年总是时不时地涌上心头,尤其是看着每单能赚到的钱,从7块到6块,再到5块,接着是4块时,摆脱当下的念头就愈加强烈,“烂人才会喜欢送外卖的生活”,他咬牙切齿地说。

和林鸿豪一样想法的外卖员不在少数,在深圳骑手QQ群里,时不时总有人丢出张几块钱收入的订单截图,吐槽一句“这么远的距离,这点钱,有什么赚头”。

近来餐饮业呼吁平台降低佣金的新闻,也让群里的骑手们紧张,“降到最后还不是降我们的收入,薅我们的羊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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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抢这所得无几的订单,可能就意味着只能空等。

“2月份、3月份前半个月,是最好赚钱的。在外面跑的骑手少,加上春节补贴,有人一个月能挣2万。从3月下旬开始就不好做了,好多没工作的都跑来送外卖,能抢到的单越来越少了,狼多肉少”,QQ群里,一位老手告诫打算入行的小白。

美团发布的数据,很大程度上也证实了这位老手的说法——

1 月 20 日至 3 月 18 日,美团新增 33.6 万骑手,其中18.6%原来为工厂工人,14.3%原本为销售人员。

即便在华强北这样一个公司多、商家多、订单多的区域,林鸿豪抢起订单也略感吃力,“骑手越来越多,尤其是这两个月,不少铺头关门,或者撤离,订单就更少了。

在华侨城一带做外卖员的彭路,身兼两个外送平台。“这一带的订单量,和附近科技园比本来不算大,最近失业的也加进来了,将来能抢到的订单,恐怕越来越少。”

裴程的情况更糟,半个月来,他只交易了一单同城快递。在华强北、南山中心区这些以往订单最多的片区蹲守一天,往往一无所获。

“像鲍师傅、LADY M这些网红食物的代买单,现在都少了很多。”

裴程在2015年闪送刚兴起时加入,他根据自己的工号推测,当时深圳平台的同城快送员大约有500人。他推测最近已经增加到了5万人,这还不包括其他平台上的同行。

蛋糕就这么大,越来越多的人挤进来,争得头破血流也赚不到钱。实在不行,我就得再注册几个平台了”,说这句话时,裴程坐在暴雨将临的华强北,“心情和这个天色一样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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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段时间,裴程发现自己每单的收入结构又变了,“比如原来你一单的收入是35元,现在变成了一单收入32元,平台再补贴3元。”

他心里清楚,这是报酬下降的前兆。“平台就是这么贱兮兮地,要降你的收入还不直接降,先给你一个缓冲期,让你适应几天,再把补贴这几块钱取消了”。

他刚加入时平台补贴丰厚,从罗湖送个东西到龙华,能赚90多块。现在同样的距离,只能挣40多块钱,“补贴取消了,现在平台还要抽佣”。

“你要赚到跟以前一样的钱,就得想办法接更多的单,跑更远的路,可跟你一起抢单的人越来越多了。”

以往几年,裴程每月收入大概在1万出头,除了不用骑着电动车冒风险,他的辛苦程度和外卖员差不多,每天在外面跑12个小时左右,最夸张的时候,他一天之内跑遍了深圳各个行政区。

他和林鸿豪送的东西不同,但行业规则并无二致。他们做的都是众包骑手,和平台是松散的契约关系,跑一单赚一单的钱,不享有五险一金,每日3元的意外保险费用,也需要自己来支付。

做这行裴程图的是自由,收入不错。更多时候,他对这些平台的规则深恶痛绝,“所谓众包完全就是剥削,用月入过万的噱头,吸引一批一批的年轻人,涌进一个毫无技术含量的行业,

你的青春、汗水,甚至小命都奉献完了,平台不会对你付任何责任。”


“这一行,是在用命换钱”

找位外卖员聊聊,困难程度远远超过我的想象。

无论是在骑手QQ群闲聊吹水的情分,还是交接过快餐的一面之缘,都不足于让外卖小哥答应我的采访请求。我联系了不下20位外卖员,听到采访二字,他们要么直接拒绝或不再回复,要么是一句“说了有什么用?” 或“能改变什么?

林鸿豪就这么反问过我,但最终还是和我聊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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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鸿豪听同行讲,外卖平台刚兴起时,给予骑手的奖励相当丰厚,有人一年能赚到38万。现在这一行能月入2万的人,已经微乎其微。

以前是补贴市场,现在是收割阶段”

他月收入在8千到1.5万之间,每月差不多要跑上二十八、九天,早上10点后出门,晚上回到住处基本上都在9点半以后,彭路与他情况相差不大。在这个行业里,最拼的外卖员早上10点出门后,一直要跑到次日凌晨3、4点收工。

对林鸿豪和彭路来说,午餐高峰期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一天的收入。从中午11点到下午2点,也是他们最紧张的时刻,整个人如同投身于战斗。

高峰期争分夺秒,连小便的时间都没有”,一个在QQ群里认识的外卖员告诉我。

和时间赛跑,更多的时候是为了不被扣钱。

彭路算过,午餐高峰期不出意外,大概能送20多份外卖,收入不会超过200块。

但要保证这个收入并不容易,半路电动车坏了,和机动车有了擦碰,餐馆出餐慢了、订餐人住的小区太大,或者高层电梯坏了,就意味着这一趟4、5个订单可能全部超时,订餐人可能会投诉,也可能会给予差评。

以一个6块的订单来算,如果超时,林鸿豪只能拿到3块,如果订餐人给了差评,他就要被扣20块,如果他私自点了提前送达,要被扣50块,如果订餐人打电话向平台投诉,他就可能面临200元到500元不等的罚款。

压榨率一年年都在提高”,林鸿豪抱怨。

以前订餐人给好评,他还能拿到1块左右的奖励,现在这个奖励也被取消了,他要接受的考核,基本以罚款为主,除了每一单延误、差评、投诉要扣钱,每周还要考核准时率、高峰出勤率和完成率,这些考核全部都与奖金挂钩。

暴风雨天是最难受的,“雨天路滑,上下天桥连人带车滑下来的事情常用。这一滑,外卖箱里四五个订单都撒了,你得赔订餐人的饭钱,还有可能被人家投诉,别说赚钱,可能一天都白干了。”

彭路有一次送餐到顾客门前时,对方王者荣耀正打得起劲儿,他打过去的电话要么不接,要么直接挂掉,眼看着订单要超时,他自己点了已送达。谁知顾客拿到餐后,就打电话给平台,投诉他点了提前送达。

为此,彭路被罚了两百块。“被投诉了是可以申诉,但我的申诉成功率基本为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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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卖平台规定的快餐送达时间,根据距离在30分钟到1小时不等。午餐高峰期,林鸿豪和彭路每趟差不多要送4、5份餐。如果商家出餐慢,或联系不上订餐人耽误了时间,他们就得在路上找补回来。

一位跟拍过深圳外卖员的摄影师曾透露,“如果我们开的车不是油门拉满,连人家电动车的车尾灯都看不到”。

林鸿豪和彭路不避讳违反过交规, “走机动车道,闯红灯、逆行的情况,在外卖员当中很常见。

在深圳外卖员QQ群里,大家把怒火所指的对象,也拎得清清楚楚。这单又被扣钱了骂王兴,走机动车道又被罚款了骂交警。却鲜有人指出,外送规则与交通规则之间的巨大缺口。

2019年4月,深圳交警和外卖员进行过一场身份互换的体验活动。令人意外的是,变身外卖小哥的交警在体验结束后透露

,随着规定送达时间越来越近,他心里确实有一瞬间,闪过了闯红灯、横穿马路走捷径的念头。

“想不被扣钱,你就得做到心中有路,眼中无灯”,知乎上,一个外卖员不无调侃地说。

在深圳交警今年3月开展的专项行动中,2天时间共查处快递、外卖送餐行业交通违法774宗。根据媒体报道,过去一个月中,深圳就有3名外卖员因交通事故身亡。

“这一行,说严重点就是在用命换钱”,彭路感慨。


“努力、头脑活不代表一切,

有时候还得靠命”

选择做外卖员,林鸿豪给出的理由为自由,出一份力气赚一份钱,总比进工厂挣死工资强

在我接触到的外送员里,这个答案近乎是一致的。或者说,这是他们为数不多的选择里,相对不错的一个。

他生长于广东揭阳,读完初一就不读了,当地潮汕人常说的一句话是,“读大学是做什么的,是给小学毕业的人打工的”。从学校出来后,他在老家做过5、6年的电子生意,赚到了一些钱,在被同乡拉上了赌桌后,输得一干二净。

无奈之下他来到深圳,进过工厂,给亲戚的生意帮过忙,后来在网上看到外卖员的收入不错,他决定在华强北跑跑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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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对这个职业的厌倦,除了钱难挣,就是“不被尊重”和“拼体力、没未来”,这也是裴程和彭路的心声。

“保安、公寓管理员,很多都看不起我们,有些顾客明明小区不让进,还非要你送上门,张口就是你不送我就投诉你”,林鸿豪在老家,鲜少跟人提及自己的职业,他觉得没面子。

裴程有次送快件到福田某住宅区,收件方接到东西后,下巴朝着门口的垃圾袋抬了抬,居高临下地说“把它拿下去丢了”,他看了一眼,定了几秒后,抬头对那人说“先生,这不在我的服务范畴”,而后转身离去。“讲话稍微客气一点,这点忙谁不会帮他呢”。

摆脱这没未来的日子,林鸿豪不是没有做过尝试。

前年他回到老家,做了小半年的生意,没挣到钱不说,投入的10来万也亏了进去

去年他本打算跟着同乡,去菲律宾做点小生意,父亲却查出了肺癌中晚期,“治病欠了不少钱,现在定期放疗也要花钱,我爸要治病,我就得先赚这送外卖的钱。”

林鸿豪和同住的几个室友,认识有四年多了,彼此关系很好,晚上聊天时各自都会谈起未来的打算,“讲来讲去,归根结底都是不想为一日三餐而奔波”。

他觉得自己不可能长居深圳,这里赚钱是个好地方,但“没啥人情味,没感情”,他也不喜欢呆在老家,想定居的地方一时也说不上来,“这可能还要看事业在哪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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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程的目的更为纯粹,“我停留在深圳,就是因为这儿可以赚到更多钱”。说这句话时,他似乎忘了5年前来深圳的初衷,是因为前女友在这里。

和前任分手后,他像《冰与火之歌》里的守夜人一样,奉行不娶妻、不封地、不生子,“现在的女孩,多少都有物质的要求,我不想为了这些,改变自己的生活状态”。

当然,他也不否认,这多多少少也是自卑心理在作怪,“我们这行,都是非洲人一样的肤色,人家一看就知道是做啥的,谁会跟你谈恋爱呢”。

无论是“平民英雄”的赞誉,还是人社部最近提出的新职业名称“网约配送员”,在裴程看来,都很难从实质上,改变人们这个行业的印象。

裴程今年33岁,大概在25岁左右,就断定自己不大可能取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这种成功归根结底,就是钱嘛,我对这个也没有什么野心”。

少年时,裴程曾怀有更大的野心,读书时他的作文写得好,想过要成为作家。高中毕业后四处谋生,梦想搁置,他不再报以期待。现在,他喜欢看梁红和张昕宇的探险节目,向往李子柒的田园生活,也

期待着攒下一笔钱,“至少20万,10万留给我爸养老,剩下的就是周游中国的本钱”。

这个愿望,差一点就有可能实现,如果他没把钱投入那个项目的话。

去年,裴程的朋友开始运营一个创业项目,当时他觉得机会不错,投入了十几万,这是他大部分的积蓄,“结果没做起来,全都赔进去了”。

“现在看来,穷游这个目标好像更渺茫了,我得想办法赚钱,先把每个月基本开支应付过去再说”,裴程苦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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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鸿豪打算不再做众包骑手,而是加入美团的乐跑骑手,“说白了,乐跑要求更高,距离更远,每一单的直线距离都在5公里左右,考核特别严格,不是熟手就完蛋了,每单能拿到的钱,也就多了一点点。”

他不觉得自己吃亏在读书少上,“读书有用没用,还得看你脑子够不够灵活”。他以自己姨妈家的四个孩子举例,“读书都比我好,还有一个是大学毕业,现在怎么样呢,两个在工厂,两个做老师,一个月拿到的钱,说白了连日子都过不好。”

说完了这些他又解释,“也不能说努力没用,努力不代表一切,头脑灵活也不代表一切,有时候还是靠命的。”

25岁骑手的这句话,如同一句谶语。像极了现实中苦苦挣扎的你我,最终被印证的命运。

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它,就是这平凡世界里,唯一的英雄主义。


备注:杨希对本文亦有贡献。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均采用化名。


来源:深圳微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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