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丈夫是匹狼(下)

太后懒懒地挑起林子安的下巴,由衷赞叹道:“若非性子太柔,你又全然是个人类。哀家当真会以为,你便是他。五十年了,若得转世为人,他也的确该有你这么大了。”

这件事办得成,加官进爵,永享富贵。若是办不成,太后得不到长生,自然也不会让他好过。

太后想知道方千颜长生不老的秘密,可她耗尽五十年都没能问出口的事情,他林子安又怎能问的出来?

都说“杀人诛心,才是上策”,既然方千颜一门心思在等那狼妖,那他就要让她明白狼妖永远也不会回来了。心若是死了,便也没什么好僵持的了。

于是,他旁敲侧击地将从太后苏岫那儿听来的真相告诉给了千颜。

转述过后,他还不忘添油加醋地道:“既然他爱的人不是你,那他为何又要娶你?”

她缩在墙角,一言不发。

他不爱她,她其实是知道的。

那日他将她从花轿中劫走,私奔的名分就此达成。二人索性当晚便成了亲。

嫁衣绯红,喜烛摇曳。在他用妖力变出的婚房中,他掀开她的盖头,笑得温柔而疏离。

“千颜,如今我们成了夫妻,有些事情便该告诉你。”他认真地道,“比如我是谁,从哪里来,为何要娶你。”

世人说它是妖,可千年前,人们却奉他为神。司掌药庐的神明,掌世人生老病死祸福疾病。

天界的神明很多,除却天帝及其直系的各位血亲外,所有的神都需依靠人类的信仰而生存。

人们需要你,便給为你修建庙宇,上香供奉。因为这些信仰,神明会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可如果某个神明被人类遗忘,那他就会烟消云散,融入亘古洪荒。

子安已不记得自己目送了多少位神明离去,可他从不认为这种事情会降临到自己的身上。因为对人类来讲,他是一个有用的神明。

他的药庐很忙,天帝体谅他,特意给他派来一个打杂的小童。

小童长得很小,子安走路不看地面时,生怕自己会把她踩到。小童做事很认真,日日趴在药庐添柴扇火,弄得自己灰头土脸。

小童很听话,只要是子安的命令,她都会尽力去完成。小童偶尔也会有些调皮,比如偷吃药庐中的丹药,偷练那些所谓长生不死的禁术。

子安发现了,随意瞪了她一眼。她便被吓得大哭出声:“我是个一点用都没有的神明,没有人类会为我修建庙堂。

如果不依靠上仙的丹药,小童就会死。小童不想死,小童还想一直伺候上仙,直到上仙再不需要小童为止。”

他叹了口气,转身离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此事就算过去了。

有了他的纵容,小童的胆子愈发大了起来,偷拿他的仙药不说,竟还对天帝的贡品起了心思。

那日天宫晚宴,她竟偷偷潜入了天帝的藏宝阁。“永生丹”,药如其名,服下便可长生不老。她怯生生地将手伸过去,而后便惊动了藏宝阁的守护神女。

事情败露,她被押送至天帝的面前。

子安也在,他负手站在一边,冷冷地看着她,显然有了怒意。

她害怕了,没有跪在天帝面前求饶,反而抱住了他的大腿:“上仙,对不起。你原谅我,你一定要原谅我。”

无论理由如何,她终归是触怒了天条,被贬下凡尘。诛仙台旁,她站在他面前,怯怯地说道:“上仙,我怕死,是因为我不想离开你……是因为我喜欢你。”

他心下触动,可她却已被贬入凡尘。

他心中担忧,下凡相护。在她遭受危险时,他失手杀了那欲对她图谋不轨的凡人。

以神明之身杀凡人者,当处极刑。他背负着天罚给予的诅咒堕入妖道,成了那白皮狼妖。

天罚给予他的诅咒是他会不老不死,可他爱的人会一次又一次为他而死。他不信命,拼命护了她五世……也眼睁睁地看着她在自己面前死了五次。

第六世,她投生成半妖,只留一摊骨血在他面前。子安认命了,既然不能同生,他选择同死。

为此,他将不知从何处拿出的匕首刺入千颜的胸口。在对她下了杀手的同时,他还不忘温柔地在她耳边解释:“天罚的诅咒是可以解的。

寻一个爱我的人,将匕首插入她的心脏,我不老不死的诅咒就可以承继到她的身上,这样,我就可以像普通人类那般生老病死。”

千颜的心有些疼。

她含着腔子里的一口血,傻傻地问道:“如果你的诅咒没解开,是说我不够爱你吗?”

“是。”

“如果我不够爱你怎么办?”

“那你就会死,而我只好去找别人。”

她挣扎着向前抱住了他的身子,任凭匕首又在自己的心口里深了几分。

她有些没出息地笑道:“你的诅咒我替你担着,你喜欢别人便去喜欢吧。我现在有些困,我只求你,等我睁开眼时你还能在我身边。我们才刚成亲……我们……”

我们的日子还有很长很长。

“可等我睁开眼时,他已经不在了,只留给我这副不老不死的身子,还有他那双蔚蓝色的眼睛。再后来,我无处可去,只好重回战场。”

他说过如果她遇到危险他一定会出现,她记得他的诺言。所以,她无数次让自己身陷险境。

可无论是身陷重围被万箭穿心也好,还是惨遭活捉被砍下头颅也罢,他都没有出现过。而她,也一直活得好好的。

渐渐地,方千颜成了边关的传说——不老不死的蓝瞳女将军,是上苍派来守护大姜的战神。

戎军逃了,再不敢越雷池一步。方家军得以班师回朝,再不必受塞外苦寒。

皇帝摆下的庆功宴上,一直居于深宫的太后娘娘缓缓走了出来。

她亲自举杯敬了方千颜一杯酒:“久闻方将军不老不死,是上苍赐给我大姜的神将。可哀家看你这双眼睛,却觉得像极了妖邪。”

千颜嗅了嗅太后身上那若有若无的妖气,突然笑出声来:“他爱极了的那个人,也是个半妖。”

太后的脸瞬间黑了下来,那日的庆功宴不欢而散。

再后来,方家被人搜出与戎国私通的书信,祖上传下的英名就此毁于一旦。方老爷子接受不了这个打击,在朝堂之上撞柱而亡。

千颜的母亲不堪受辱,自缢于梁上。方千颜则被押进大牢,被逼问“谋逆的同党”。

烙铁烫在身上,她感觉不到什么疼,反而突然笑出了声:“我会不老不死,我爱的人会因我而死。是我害惨了爷爷和阿娘。”

这是子安送给她的诅咒,她应该恨他吧。但是,已经五十年了,她依旧没有学会该怎样恨他,反倒是愈发思念。

她想再见他一面,问他解开诅咒后,过得可还开心。

太后凤驾亲临地牢,将一只黑木盒子丢到千颜面前。

千颜摸索着打开,取出放置在其间的两颗珠子来。她知道,这是当年苏岫挖走她的那双眼。

蔚蓝色的,似星星,像大海。子安还是狼身时,她便爱上了这双眼。

这双眼后来生在她的眼眶中,日日为她带来循环往复的噩梦。梦中,子安用匕首刺穿了她的心脏,并对她说“我不爱你,我要为我喜欢的姑娘杀了你”。

所以,当苏岫以为这眼睛便是她长生不老的根源时,她想也没想便任凭其挖走了它。

千颜不知,苏岫为何要将这眼睛还给她。

“所爱之人就在眼前,可你却瞧不见。哀家可怜你,特将眼睛还给你,让你见一见你心心念念的好夫君。”

话音落下,牢内一片死寂。林子安也好,一直在旁侍奉的老狱卒也罢,都紧张得不敢呼吸。

方千颜慌忙将那已经死了的眼睛放进眼眶,它们渐渐活了过来,在昏暗中闪过柔和的光。她睁开眼,看到了林子安的模样。

原来,他和子安像的不是只有名字与声音,他们的脸也这般相像。

可她却觉得他不是子安。明明是相差无几的容颜,可他偏偏就没有她印象中的子安长得好看。

“子安死了,五十年过后,转世投胎的他再一次站在你我的面前。容颜、声音与姓名通通未变,你为什么认不出他?”

苏岫转而命守卫抓住林子安,并将兵刃抵在他的脖颈间。她冷声威胁道,“不想看他再一次死在你面前,便将长生不老之法告诉我。”

林子安不敢置信地看着苏岫,显然,他并不知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指望苏岫看在以往他尽心尽力的情面上放他一马几乎是不可能了,他只能将希望寄托到千颜的身上:“方姑娘,求求你,救救我。”

她的眉头皱得愈发深了些,印象里的子安,绝对不会说出这种话。

僵持不下中,地面突然传来一阵晃动。千颜在空气中嗅到一股火药味,苏岫显然也察觉到了,忙忙带人跑了出去。

狭窄的地牢内,只有方千颜和那老狱卒还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

她回头看了那不起眼的老人一眼:“我不逃,是因为知道自己不会死。你不逃,莫不是也因为不会死?”

“老朽只是年岁大了,不想逃了。”

“炸药是你放的?”

“老朽不知姑娘在說什么。”

“是为了制造混乱让我逃出去?”方千颜默默落下泪来,“子安,五十年了,你终于来救我了。”

爱一个人,便是无论他变成什么样,你都能一眼便认出他来。

就像现在,他站在自己的面前,脊背佝偻,头发花白,他低沉着嗓子否认着自己的身份,可她还是很清楚,他是她爱的那个子安。

而刚刚那个长的与子安一模一样的人却不是。皮囊一样,骨子却相差甚远。

这个老狱卒在这里整整陪了她五十年。他给她的药酒有子安身上的药草香,她喜欢得不得了。

她喜欢给他一遍又一遍地讲述她与子安的相遇,他默默听着,露出过来人的笑意,说:“年轻真好。”

泪眼朦胧中,她似乎看到了他们的新婚之夜……

没有皇帝的赐婚,没有誉王的花轿。她在战场上被戎军包围,伤了心脉与眼睛。

子安将她救回自己的居所。她什么也看不见,周身软得像小儿喜食的糯米糍糖。

她紧紧抱着他,连哭带喊地许下生命中最后的愿望:“子安,我就要死了。你可不可以娶我,让我在生命的最后做你的新娘?”

他说:“好。”

后来,子安给她吃了自己的妖丹,给她安上了自己的双眼。他又寻来旧友天帝之子少白改写了她的记忆,便走了,千颜则揣着那虚假的故事怨天尤人地活了整整五十年。

她抓着子安的手,想要问他些什么。不知谁在她颈后给她一记手刀,砸得她当场晕倒在他的怀中。

原本空荡荡的地牢中平白多出一个少年,白衣白发,还有一双黑曜石般的眼。他的脸生得极好看,若是让千颜来评判,应该只是稍稍比子安差了一点。

子安看了白衣少年一眼:“枉你身为天帝之子,少白,你竟连一个凡人的记忆都改写不好。”

“意外,这是意外。”少白咂了咂舌,“念着旧友的情分,我再送你一次更改她记忆的机会。最后一次,请务必珍惜。”

“在她的记忆中将我彻底抹去吧。从前是我太自私,总不想让她彻底忘了我。”他用苍老的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千颜的额头,“免得再让你来编故事,编得像人类最喜传阅的禁书。”

千颜问少白,自己的记忆哪部分是真,哪部分是假。

少白回答:“他爱你是真,他伤你是假。”

子安来到人界并非因为苏岫,他只是听到了人类的祈祷来救死扶伤罢了。

苏岫曾经是他的药童,他只是随手帮她一把。无关爱情,只是同情。

那日,他在戎军杀戮,是奉天帝之命惩治那些擅自在人界挑起战火的人类。然后,他看到了一个女孩儿,在暴雨中哭得很丑很丑。

丑得让他移不开步,满脑子想的都是她到底在哭什么。

她不哭了,眉心舒展。不丑了,还很好看。

所以,他动心了。

她说他是妖,他便默认了。她给他拿了棉被,他忍着洁癖没有拒绝她的好意。

她对他好奇,他就故意装睡,任她对自己戳来戳去。做神,不能这样放纵自己。于是,他以仙法迷晕了她,将她送了回去。

他毕竟是个上仙,为了面子不敢直言喜欢。直到千颜在树下祈愿,说想再见他一面。他是神,为了回应人类的愿望,终于光明正大地出现在她的面前。

少白继续说道:“你受伤了,生命垂危。为了救你,他将自己的内丹与眼睛通通给了你。失去这些,他不再是神。他会老,会死,而你却可以依靠着他内丹的仙力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千颜怔怔地问道:“那他为何要让你来篡改我的记忆?”

“如果他为你而死,你会如何?”

“自然是随他而去。”

“这就是缘由。”

她呆怔半晌,突然笑道:“便是篡改我的记忆,你编的故事也未免太狗血了一些。”

少白有些头疼,这故事是他妹妹少惜写给他的。少惜身子弱,平日最大的乐趣便是躺在藤椅上看人类的话本子。

她耳濡目染地学了些创作的技巧,写出的故事就被少白拿来改写祈愿之人的记忆。

当然,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受子安所托,要抹除千颜头脑中所有关于他的记忆。谁料他走了下神,千颜便逃走了。他忙忙运气使出仙法,追上前去。

千颜知道自己逃不过,便跪下来恳求道:“你让我去找他,让我把这条命和这双眼还给他。”

“还不回去你待如何?”

自该随他而去。

可她不能这样说,她只能解释道:“我不会寻死,会带着有他的记忆好好活下去。”

“人类,你何必在神的面前说谎?可即便你喜欢说谎,身为神明,我也该告诉你一个事实。五十年来,你在那地牢之中饱受酷刑折磨,可感受到了一点伤痛?”

少白缓步走近,冷冷地说道,“因为他将那份伤痛转到了自己身上,以普通人类之躯,通通替你受了。”

她顿时怔住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少白的手轻轻拂过她的眼眸:“别怪我,我也是受人之托。”

太后离世那天,方千颜正在街边喝茶。

听闻太后一直在寻求长生之法,如今却也已仙去,看来人类注定无法得到长生。

送葬队伍走过,道路对面跪伏的人们渐渐走散,只留下一个长相俊美的少年。那少年也看到了千顏,脸色突然变得有些难看。

千颜皱了皱眉,下意识地抓住那个茶楼老板问少年的身份。

“他是太医院的林太医,虽说年纪轻轻,却颇得太后喜欢。”

千颜点了点头,转而望向那个年过花甲的茶楼老板,由衷地赞叹道:“先生家的茶,有我喜欢的味道。这是,药草香吗?”

老者笑了笑,灰白的双眸似乎有些寂寞,看得千颜心疼得揪在一处,默默哭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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