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话李白(六):尘缘难了,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天宝三载(744年)秋,宋州,此时已改名为睢阳郡了。城东的梁园仍是旅游胜地,游人如织。

李白和五月刚认识的小老弟杜甫,在梁园重聚,和杜甫的老相识高适不期而遇。在梁宋居住多年的高适,便邀请大家一起聚饮,以尽地主之谊。

唐人好酒,这三位大诗人也都是好酒量。李白喝到半酣,便要高声歌唱,喝到大醉,还要拔剑起舞;少年老成的杜甫,喝多了也一改少年老成之态,在老大哥的影响下渐渐狂放起来;只有高适,似乎越喝越沉稳,别人越喝话越多,他越喝话越少。

待大家喝好、吃好,休息好,正好秋高气爽,高适便提议一起去梁园东北孟诸大泽中打猎。“我本渔樵孟诸野,一生自是悠悠者”,此时的高适还在乡野间悠然自得。李杜二人自然是没啥意见,便一起出猎。

一到猎场,李白就活跃异常,迫不及待地找寻其猎物来,一时找不见,便嚷嚷起来;杜甫倒是很耐心,说老哥,别着急啊,慢慢来;高适还是最沉稳的那个,看着他俩说笑,只是轻轻微笑。忽然,李白看见天空中一只大雁飞来,他张弓就射,竟然一发即中,他高兴地发狂,拎起大雁,一边高声大喊,一边纵马飞奔,一下子就没了影。等高适和杜甫找到他的时候,才发现他竟然跑到城东北一家酒馆,一边欣赏歌舞,一边豪饮,一会哈哈大笑,一会手舞足蹈......

大话李白(六):尘缘难了,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杜甫草堂,李杜相逢蜡像

李、杜、高适三人,在梁宋间纵游,日夜寻欢作乐,友情日笃。此时的他们不会想到,十多年后,安史之乱到来,他们做出了不同的选择,走向了截然不同的人生归途。


一、给我一杯忘情水:入道门,忘世情

天宝三载(744年)秋,济南郡紫极宫,钟声洪亮,香烛缭绕。

从北海郡请来的道教尊者高如贵,正在这里主持授道箓仪式。斋戒多日的李白,此时已经是冷汗直流、面色苍白,当高天师喊到他的名字的时候,他几乎都已经走不动了,幸好两个小道士前来搀着来到法坛前,听完了训示“真言”后,接过过白绢朱文的“道箓”,他差一点再次晕倒......

当李白从昏睡中醒来,庆幸自己终于通过了繁琐而辛苦的仪式,正式成为了道门子弟。这样一来,总可以名隶紫府,品登仙箓,

可以了却尘缘,忘情世事,荣辱得失可以超然,忧愁痛苦可以解脱了吧。

回到东鲁的李白,用玄宗打发他的钱,做了两件事:建造了一幢酒楼,以便他和裴将军叔侄以及孔巢父等“竹溪六逸”聚饮;建造了一间丹房,打了一眼丹灶,以便炼丹,以求早日飞升。

这样一来,玄宗的赐金,受了道箓,造了酒楼,建了丹房下来便所剩无几了。妻子刘氏满以为“仰天大笑出门去”的李老爷,必定是高冠大马,载着满车的金银回来,结果却发现李老爷还是以前的老李,一身到家装束,依旧两袖清风。

大话李白(六):尘缘难了,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刘氏便闹着要离婚,李白也就由她去了。刘氏走了,李白刚来东鲁时爱慕的邻家女子--我们姑且称她为"海石榴"吧--来到了李家。

说起来这位也是奇女子。李白刚来东鲁的时候,邻家有一窈窕淑女,她窗下种有一颗罕见的海石榴,那树高大,叶子和花都很大,盛开的花朵就像一团团大火球,而且清香异常。李白常常推窗欣赏这棵海石榴,它的主人每天理好云鬓,贴罢花黄,也总是朝李白这边窗子张望---她也是李白的粉丝--在李白吟咏诗篇时候,常常静静地聆听,有时还对着李白嫣然一笑。渐渐地,那株海石榴似乎长在了李白心里,那火红的的石榴花,也好像在李白心中燃烧:

鲁女东窗下,海榴世所希。

珊瑚映绿水,未足比光辉。

清香随风发,落日好鸟归。

愿为东南枝,低举拂罗衣。

无由一攀折,引领望金扉。

这一场浪漫的邂逅,却以尴尬告终--原来这女子是有丈夫的,只是一直在外经商。本以为两人有缘无份,等李白从长安归来,这位女子却被休了,她的丈夫在新罗发了财,有了新欢。李白毅然收留了她,也幸好有了她的照顾,李白才没有死于酒精或者丹药中毒。这位女子,后来还为李白生下了一个儿子--李颇黎。可惜,这位奇女子竟然连姓氏都没有留下来。

二、故人相见

天宝四载(745年)夏,济南郡,司马李之芳重修济南名胜历下亭后,遍邀齐鲁名士前来游历聚会。李白也受邀参加,他不但和杜甫、高适再次相见,而且还见到了一位故人:二十多年前的渝州刺史,现在的北海郡太守--李邕。两人相见的场面颇有意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看完都哈哈大笑起来。

李邕说:“果然是‘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啊,你在长安闯出的名声,老夫是时有耳闻......”

尴尬的李白回答道:“您老就别笑话我啦。扬子雕虫,悔其少作,我那时年轻气盛,不知好歹...这不刚被人从长安赶出来嘛?倒是您老当益壮,不畏权贵,名满天下啊。”

于是李白又向老先生说起了在长安“攀龙堕天”的经历,而李邕也讲起了他屡遭贬谪的宦海浮沉之路。早在开元十三年,李邕就在陈州刺史任上,因颇有令名,被玄宗召见,他写的诗文也很得圣人欣赏。在李邕憧憬着宰相之职时,却接连遭到张说和李林甫的妒忌,屡次小题大做,不断谗言陷害,加害于他。大家听完,也只好感叹一番"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感慨不已。

大话李白(六):尘缘难了,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这年秋天,李白和杜甫又结伴同到鲁郡北郭拜访在李之芳宴席上结识的隐士范十,去他的庄上盘桓。范十见李杜前来,高兴不已,叫家人搬出新鲜蔬菜瓜果,做上小菜,拿出佳酿。酒过数巡,三人兴致越高,谈天说地,上下古今,天南地北,奇闻轶事,几乎无所不谈,只是绝口不提功名富贵。李杜二人在范十庄上一住就是十来天,白天闲游谈心,晚来同床共被而眠,简直像亲兄弟一样。

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

杜甫

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

余亦东蒙客,怜君如弟兄。

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

更想幽期处,还寻北郭生。

入门高兴发,侍立小童清。

落景闻寒杵,屯云对古城。

向来吟橘颂,谁欲讨莼羹。

不愿论簪笏,悠悠沧海情。

盘桓多日,李白和杜甫也要分别了。狂歌痛饮,视功名如粪土,看富贵如浮云,痛快的确是痛快的,但这又有什么用呢?感慨不已的杜甫,于是,又给老哥哥写了一首诗:

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李白看完,感慨到:是啊,故人便像风中飘飞的乱蓬一样,谁知道何日再聚呢?就对着秋色,再饮上几杯吧。

醉别复几日,登临遍池台。

何时石门路,重有金樽开?

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徕。

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

不久,杜甫北上长安,李白则去了江东。虽天各一方,但时常书信往来,互寄诗文。

如今的网上说杜甫是李白的狂热粉丝,给李白写了好多诗,李白却似乎没那么热情,只给杜甫写过数首诗。此说就当调侃看看就好,相信李白给杜甫写过的诗也不少,只是大概许多散失了而已。


三、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离开长安已经快两年了,诚挚的友情,淳朴的爱情,入道修仙,游山玩水,李白本以为长安的不快很快就会忘却解脱。谁料,一斗一斗的美酒喝下去,忧愁却并没有减少一些,那成罐的丹药更是让他饮鸩止渴。李白病倒了,这场大病一直持续了大半年的时间,直到天宝五载秋才算好利索。

天宝五载(746年)秋冬之际,四十六岁、大病初愈的李白,不顾家人和亲友的劝阻,决定出行

我们不太确定李白此时的打算:长安他去过了,不再需要干谒和举荐;家庭似乎也需要等着他来支撑;如果是忘不了长安的痛,道门也入了,梁宋也游了......

对于李白的家庭来说,也许他算不上一个负责任的男人,但对于诗坛来说,则是大幸。

总之,李白就是这样决然得想要离家,他要去越中,也许他多年前就想要去,也许是贺知章给他介绍过天台山、天姥山的灵秀,他悠然神往。有一天,他竟然梦见自己在月光下飞过了镜湖,飞到了天姥山。

大话李白(六):尘缘难了,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于是,诗仙竟然凭着梦中景象,可能还有以前贺知章的介绍,还有前朝谢灵运等人对越中山水的描述,就作出了千古流芳的《梦游天姥吟留别》: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

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

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

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

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

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

谢公宿处今尚在,渌水荡漾清猿啼。

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

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

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

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

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

列缺霹雳,丘峦崩摧。

洞天石扉,訇然中开。

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

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

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

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

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

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

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临行,友人们前来送行,他们请李白赋诗留念,李白就用这首诗作别。

不管天寒地冻,不管风雪交加,李白就这样启程南下,踏上了千里征途。一路行来,烂漫的李白却是常常触景伤情。

在睢阳梁园,他遇到了故人岑勋,想起那时的大言‘天生我材必有用’,谁知最后是赐金放还,于是他在《鸣皋歌送岑征君》中感慨:“奈何天地间,而作隐沦客 ... 余亦谢明主,今称偃蹇臣。”

到了扬州,已是冬末春初,三十年去的旧游之地,那时候“昔东游维扬...散金三十余万”,是多么的意气风发,那时候的天那么蓝,日子过的那么慢,那时候总以为自己总有一天会封侯拜相,谁知道结局竟然是这样的呢?

胜地重游,风景不殊,人却不是那个人了,心也不是那颗心了。

登上金陵凤凰台的李白,凭山揽胜,看长江水滚滚东流而去,再也没有“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劝客尝“的豪情,而是想起了去国怀都的屈原,宋玉,想起了金陵作为六朝古都,曾经何等繁华,不过也是转瞬即逝,不由的忧国伤时起来。

登金陵凤凰台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长安,帝都,已是奸邪当道,圣人,君上,已是昏聩平庸,济苍生、安社稷,建功立业,已经离自己渐行渐远。本以为自己入了道,开始了修仙,这些凡尘俗事就不会再介怀。可惜,胸中的忧国忧民之心,竟然从未淡去。


四、越中览胜,仙山何处,尘缘难了

过丹阳,看见炎炎夏日里,运河边赤身裸体的纤夫,在乱石滩上艰难前进,李白感到无限酸楚,他写《丁都护歌》:

云阳上征去,两岸饶商贾。吴牛喘月时,拖船一何苦。

水浊不可饮,壶浆半成土。一唱都护歌,心摧泪如雨。

万人凿磐石,无由达江浒。君看石芒砀,掩泪悲千古。

到了吴郡,游览吴王夫差的姑苏台,他写《苏台览古》:

旧苑荒台杨柳新,菱歌清唱不胜春。

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

到了越中,游览越王勾践的故宫,他写《越中览古》:

越王勾践破吴归,义士还家尽锦衣。

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惟有鹧鸪飞。

无不是萧索的调子,曾经辉煌,转而凄凉。

到了会稽,才得知前辈贺知章已经在几年前去世了。想起和老大哥的交往,想起他对自己的提携。李白不由得有些感慨和难受。于是他写下了《对酒忆贺监》:

四明有狂客,风流贺季真。

长安一相见,呼我谪仙人。

昔好杯中物,翻为松下尘。

金龟换酒处,却忆泪沾巾。

狂客归四明,山阴道士迎。

敕赐镜湖水,为君台沼荣。

人亡余故宅,空有荷花生。

念此杳如梦,凄然伤我情。

大话李白(六):尘缘难了,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李白终于来到了天台山--这座可比仙界蓬莱的名山。到国清寺,入万松径,淌灵溪,过石桥,临飞瀑,登上天台绝顶。东望大海,波涛翻滚,祥云笼罩,恍然便是仙界蓬莱。李白好像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仙人。在高山之巅,云雾缭绕间,他又想起了秦皇汉武求仙之事,可惜到末了,他们也不是一样躺在了土馒头里吗?

登高丘而望远海

登高丘,望远海,万里长城今何在。

坐使神州竟陆沉,夷甫诸人合菹醢。

望远海,登高丘。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归枕蓬莱漱弱水,大观宇宙真蜉蝣。

一心排忧解恨,想忘掉长安,想了却尘缘的李白,发现--悲伤并没有好一些

五、剧变前夕

天宝七载(748年)春,李白从越中返回金陵。从友人王十二处,李白听到了一连串惊人的消息。

故人崔成甫,被贬洞庭湖畔的湘阴;王昌龄被贬夜郎西的龙标县尉;而李邕竟被中书令李林甫构陷,含冤杖死!

李白离开长安后的几年中,朝堂上屡兴大狱,被株连的人更是不计其数。

三品刑部尚书韦坚,被李林甫以交通外官,谋立太子的罪名贬出长安,“饮中八仙”之一的李适之等大批人被株连在内。这还不算完,韦坚被贬外地后,李林甫再派爪牙罗希奭和吉温将其逼迫致死,李适之在贬所,听闻罗、吉二人要来,害怕他们的酷刑,竟然干脆服毒自杀。

名满天下的李邕,早为李林甫所嫉妒。李林甫便暗中派人搜集他的缺失,以便小题大做。天宝五载冬,左骁卫兵曹参军柳绩有罪下狱,审讯中查出李邕曾送给柳绩一匹马,便以“厚相赂遗”受到牵连,又因李邕与淄川太守裴敦复有私交,裴敦复曾荐李邕于北海。裴敦复亦遭到株连。心狠手毒的李林甫立刻责令他的两个爪牙罗希奭和吉温生事,威胁利诱之下,柳绩诬告李邕曾一轮朝政得失和皇帝吉凶。罗、吉二人便驰往山东,按察此事,刑讯逼供下,竟将李邕活活打死在刑庭之上。曾任过刑部尚书的淄州太守裴敦复也被“就郡决杀”。

接着,便是王忠嗣的冤案,他终因上言谏阻攻取吐蕃石堡城一事,以“阻挠军功”得罪。早就妒忌王忠嗣这位圣人心腹的李林甫,便以此为契机,落井下石,唆使人诬告王忠嗣有奉立太子为帝之意。对于圣人来说,再心腹的人,碰上这一条,也难免他疑虑从从,下狱的王忠嗣几乎被处以极刑。后改贬为汉阳太守,不久忧愤而死。

大话李白(六):尘缘难了,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可以说,这时候的李唐王朝已经被李林甫搞得朝野一片白色恐怖。凡他们所嫉恨的人,皆诬陷下狱,罗织成罪,滥刑逼供。罗希奭和吉温更是被人称为“罗钳吉网”。

而王昌龄被贬,罪名是‘不护细行‘,就是行为不检点之意,无非也是受李邕或者王忠嗣案牵连。

李白越想越义愤填膺,忧心如焚,在《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里,李白写到:

杨花尽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

踏着忠良和无辜的尸体,在数万将士的血泪中,李林甫的官位却越来越稳,他率领百官频频给唐宪宗上尊号,树丰碑。

天宝八载,玄宗用哥舒翰为河西陇右节度使代王忠嗣,命其率领大军攻取石堡。石堡是攻下来了,但果然如王忠嗣所言,几万将士为此牺牲了性命。消息传来,举国震动,但大家都敢怒不敢言。

这一年冬天,有许多首诗歌在江东流传。有

外洁其色心匪仁,阙五德,无司晨,胡为啄我葭下之紫鳞。(《夷则格上白鸠拂舞辞》)

有述说战争不详的:

去年战,桑干源。今年战,葱河道 ... 万里长征战,三军尽衰老 ... 。野战格斗死,败马号呜向天悲。乌鸢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树枝。士卒涂草莽,将军空尔为。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战城南》)

大话李白(六):尘缘难了,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还有一首更是揭露了是非不明、邪正不分的社会现实:

《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

昨夜吴中雪,子猷佳兴发。

万里浮云卷碧山,青天中道流孤月。

孤月沧浪河汉清,北斗错落长庚明。

怀余对酒夜霜白,玉床金井冰峥嵘。

人生飘忽百年内,且须酣畅万古情。

君不能狸膏金距学斗鸡,坐令鼻息吹虹霓。

君不能学哥舒,横行青海夜带刀,西屠石堡取紫袍。

吟诗作赋北窗里,万言不直一杯水。

世人闻此皆掉头,有如东风射马耳。

鱼目亦笑我,谓与明月同。

骅骝拳跼不能食,蹇驴得志鸣春风。

折杨黄华合流俗,晋君听琴枉清角。

巴人谁肯和阳春,楚地犹来贱奇璞。

黄金散尽交不成,白首为儒身被轻。

一谈一笑失颜色,苍蝇贝锦喧谤声。

曾参岂是杀人者?谗言三及慈母惊。

与君论心握君手,荣辱于余亦何有?

孔圣犹闻伤凤麟,董龙更是何鸡狗!

一生傲岸苦不谐,恩疏媒劳志多乖。

严陵高揖汉天子,何必长剑拄颐事玉阶。

达亦不足贵,穷亦不足悲。

韩信羞将绛灌比,祢衡耻逐屠沽儿。

君不见李北海,英风豪气今何在!

君不见裴尚书,土坟三尺蒿棘居!

少年早欲五湖去,见此弥将钟鼎疏。

江东子弟不约而同得把这些诗读了一遍又一遍,这些说出自己心声的词句,就好像从自己心头涌出一般,句句说在心坎上。

当时的人们很少知道,这些都是烂醉于花丛之间,放浪形骸的李白所作。

六、幽州,惊闻乱起

天宝十载(751年)秋,南阳附近的石门山中,李白前来拜访隐居于此的元丹丘。原来,李白在去年正式续娶了武后朝宰相宗楚客的孙女为妻。宗楚客三起三落,虽显赫一时,最后因参与韦后之乱,被问斩,宗家从此一蹶不振。李白的这位新妻子,自幼好道,秉性孤高,甘心淡泊,有感于时局可能要动荡,便想寻觅一僻静之地隐居。李白就想起了刚在石门山营建新居的元丹丘。两人相谈甚欢,李白也准备在石门山营造新屋隐居下来。

可是没住上半个月,李白再次躁动起来,他收到了一封故人的信,担任幽州节度使判官的何昌浩邀请李白前往幽州。李白那渴望建功立业的心思,再次被勾动起来。

可想起幽州是安禄山管辖之地,听说他为人骄横跋扈,不免又犹豫不已;另一边,李白又想起这位三十多岁的新婚妻子,对自己深情厚谊,可自己仍一介布衣,觉得有点对不住人家。思来想去,李白觉得要不还是先去看看再说。于是,他给何昌浩回信,并附诗一首,说明自己的心迹:

赠何七判官昌浩

有时忽惆怅,匡坐至夜分。

平明空啸咤,思欲解世纷。

心随长风去,吹散万里云。

羞作济南生,九十诵古文。

不然拂剑起,沙漠收奇勋。

老死阡陌间,何因扬清芬。

夫子今管乐,英才冠三军。

终与同出处,岂将沮溺群?

当李白回到梁园,见到新婚妻子后,便和她说明自己想往幽州一行。但宗氏却对此表达了强烈反对,她认为现在从政无异于暴虎冯河,幽州更是龙潭虎穴,她预言骄横的安禄山日后必然为乱。她再三表示,原意和李白就这样平淡生活,不希望将来‘悔教夫婿觅封侯’,情到深处,更是痛哭流涕:"你我夫妻新婚燕尔,琴瑟和谐,实在不忍就此分别,况且你这一去凶多吉少!"

但‘羞作济南生’的李白,这个时候仍然满脑子是“不然拂剑起,沙漠收奇勋”,害怕机会一去,再也没有了。他终于洒下数行热泪,毅然辞别了妻子,奔赴幽州。一路上念叨着“耻作易水别,临歧泪滂沱”的李白,来到了黄河渡头,风高浪急,宗氏的苦苦相劝,似乎还在耳边萦绕。他忽然想起古乐府《箜篌引》中那个依然渡河的男子,那个披发狂叟,向着浊浪滚滚的黄河毅然跑去,不顾后面苦苦追赶的妻子,终于跳下黄河,然后被滔天巨浪裹挟而去,再也不见了踪影。

大话李白(六):尘缘难了,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天宝十一载(752年)十月,李白终于抵达幽州节度使幕府所在地蓟县。李白先是在何昌浩安排之下,南到范阳,北到蓟门,东到渔阳,西到易水,到处游览了一番。十月的幽州,已是寒意袭人,但幽州节度使幕府中,确实热火朝天,战马来来去去,样子漫天的风尘,旌旗漫卷,号角呜呜,烽火此起彼伏,羽书一封接一封。营帐布满草原,兵器似乎多得像天上的星星,将士们在日夜操练、演习。

李白见此场景,热血沸腾,写了《出自蓟北门行》一诗,对将士们歌颂了一番,他还常常和边将们一起出猎,跨骏马,越沟堑,登丘陵,驰骋自如,他张弓如满月,箭去若流星,竟连连射落猎物,众人啧啧称奇。李白趁机说起自己是飞将军李广的后代,此后更是日日操练武艺,捧起兵书研究个不停。

就在他陶醉在“沙漠收奇勋”的美梦中时,一天,故人礼部员外郎崔国辅之子崔度来访,却带来了一个惊天消息!

这位天宝初年李白在长安时教授过他古乐府和剑术的弟子,见到李白分外亲热。崔度因屡试进士不第,便弃文就武,现在营州平卢节度使幕府中任判官之职。李白正要说你小子果然出息了。崔度却面有难色,说有心腹之言相告。来到无人指出,听崔度讲完他在此地三年来所见所闻后,李白只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原来圣人眼中大腹便便,憨态可掬的安禄山,以轻启边衅,假报军功起家,使用阴谋诡计假意将奚和契丹的酋长请来欢聚,然后把他们灌醉,再缚送朝廷,充作战俘,就这样安禄山渐渐‘战功赫赫’起来。而此时此刻,安禄山身兼幽州、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已掌握了全国兵力之半,并且还借口边事紧急,不断招兵买马。李白所见到的到处安营扎寨,日夜操练,并不是繁忙备战,而是包藏了极大的祸心...

崔度更是说,裁缝铺里赶制各色袍带,是准备封赠大批官员!

震惊的李白猛然握住崔度的手,激动地说:"那我们速速将此事上报朝廷吧。"

崔度连忙摆手,说道"安禄山正在受宠之时,从前张九龄说他有反心,圣人都置之不理,何况此时此刻,何况是我等上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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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台遗址

两人在黄金台遗址痛哭一场,感叹家国就要剧变,大祸临头了。最后,他们打定主意,趁安禄山没有回来,赶紧离开这龙潭虎穴。然后,崔度以省亲为名先行离开了,并带走了李白给妻子的一封密信。

崔度走后,李白日夜不宁,如坐针毡,才想起妻子宗氏是多么有先见之明。他仿佛又好像看见黄河浊浪滔天,看见安禄山变成一条巨大的长鲸,吞噬着千万生灵。他好像看见自己果然变成了渡河的狂夫,灭顶之灾似乎顷刻间就要到来。

公无渡河.李白

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

波滔天,尧咨嗟。

大禹理百川,儿啼不窥家。

杀湍湮洪水,九州始蚕麻。

其害乃去,茫然风沙。

被发之叟狂而痴,清晨临流欲奚为。

旁人不惜妻止之,公无渡河苦渡之。

虎可搏,河难凭,公果溺死流海湄。

有长鲸白齿若雪山,公乎公乎挂罥于其间。

箜篌所悲竟不还。

不久,李白就接到了一封家书,说宗氏病重,李白就以此为名,辞别了何昌浩,快马加鞭离开了幽州。

七、再入长安,求告无门

回到家中的李白,看见妻子虽然满面愁容,但身体似无大恙,这才定下心来。稍事休息,宗氏便劝李白抓紧时间进山隐居修道。李白却说还有一件大事未了,他要马上赶往长安,向朝廷陈献计策,以消除这场大乱。

宗氏一听,心想我这夫君还真是一根筋啊,这个时候去长安,告安禄山谋反,圣人会信吗?

可是李白振振有辞,说什么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又说我平生以济苍生安社稷自许,便是龙潭虎穴,也得闯闯。

宗氏无可奈何,只好自言自语:“公无渡河,公竟渡河...”

天宝十二载(753年)早春,长安依旧是一片辉煌,紫陌红尘依然人来人往,俨然还是一派太平盛世的景象。李白无心重游故地,只想着自己一介布衣,如何才能向朝廷陈述献策。

大话李白(六):尘缘难了,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阔别十年后再次相见的杜甫,听完李白的来意,也是眉头紧锁,他们都觉得此事要有朝中有力之人鼎力相助,否则连奏疏都递不上去。思来想去,却不知何人可以相助,好不容易想起大概哥舒翰可以,此人讲义气,重然诺,曾不顾李林甫反对,力保王忠嗣。

可是二人城中寻访了一番,几位至交好友却一致认为,此事风险太大,要哥舒翰转呈奏疏,告发安禄山谋反,恐怕不可能,更有人告诉他们,此事一定要万分谨慎,一不小心就是掉脑袋的事。

两人又想着,是不是可以投石问路,先写首诗给哥舒翰隐晦表达一下?李杜二人,终于将投石问路的诗送了出去,可是却久无回音。

这个时候的大唐,李林甫已经死了,可是朝政并没有好转,接替他的是杨贵妃的兄长杨国忠,谄媚逢迎的他,和李林甫也是一丘之貉。大唐的帝都依旧繁华,曲江池畔依旧艳丽,上到圣人,王公贵族,依旧纸醉金迷。

等李白写了《咸阳二三月》一诗,杜甫写了《丽人行》,记录了这些亲眼所见的时事,长安的柳枝已经从鹅黄变嫩绿,再变青翠,最后都郁郁葱葱了,李白的投石问路,依旧如石沉大海,了无音信。

不顾杜甫的劝阻,李白决定亲自再去城中奔走。在大明宫外等候散朝的李白,看来看去,竟然无人相识。失望之中,一彪人马涌出,一队羽林军押着两个五花大绑的人,朝南而去,打听之后,说是因诬告王爷,要押回幽州,交由东平王(安禄山)处理......

大惊失色的李白,这才清醒过来。

离开长安前的李白,再次登上了慈恩寺塔,他伫立良久,极目四望。北面,是一片又一片的宫殿;南面,有终南山雄峙天边;东边,曲江池林木茂盛,波光粼粼;西面,北原上是大唐列祖列宗的陵墓,松柏掩映,郁郁葱葱。忽然,西风乍起,落叶翻飞,一抹残阳像鲜血般染上了那些帝王陵寝......

《远别离》

远别离,古有皇英之二女,

乃在洞庭之南,潇湘之浦。

海水直下万里深,谁人不言此离苦?

日惨惨兮云冥冥,猩猩啼烟兮鬼啸雨。

我纵言之将何补?

皇穹窃恐不照余之忠诚,雷凭凭兮欲吼怒。

尧舜当之亦禅禹。

君失臣兮龙为鱼,权归臣兮鼠变虎。

或云:尧幽囚,舜野死。

九疑联绵皆相似,重瞳孤坟竟何是?

帝子泣兮绿云间,随风波兮去无还。

恸哭兮远望,见苍梧之深山。

苍梧山崩湘水绝,竹上之泪乃可灭。

不久,安史之乱正如李白、宗氏预言的那样,到来了。李白的命运在这历史洪流裹挟之下,将会何去何从?


参考资料:

两唐书《新/旧唐书》

元 辛文房 《唐才子传》

安旗、薛天纬《李白年谱》

安旗 《李白传》

李长之 《李白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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