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邊的鄉愁

灶邊的鄉愁.mp39:06

來自田文心

灶邊的鄉愁

灶,是農村裡用來生火的土穴,《白虎通·五祀》裡釋為:“灶者,火之主,人所以自養也。”我想很是貼切。記事起,我便跟著爺爺奶奶一起生活,小時候,家裡還沒有電飯煲,沒有飲水機,沒有煤氣灶,所有加熱的來源只有那一方土灶。前後各鑿一個口,下面燒著火,火苗能從兩個口竄出來,前頭的做飯燒菜,後頭的便用來燒水。就是這麼一方小小的身軀,卻擔起了供我們祖孫仨生活的重任。本來生火是個活兒,但我卻生出了樂趣來,常常主動承擔“伙伕”的角色,因為爺爺奶奶常說:“人要生得聰,火就生得空。”空就是火燒得很旺的樣子。爺爺生火是生得很好的,柴棍兒架得也標緻。在那樣一個極需表揚與肯定的年紀裡,我暗地裡跟自己較著勁兒,學著爺爺的樣兒裝模作樣起來,卻常常因為點不著火或者冒黑煙急地滿頭大汗,倒不是著急燒不著火,而是擔心這證明了我不聰明,那可是令人沮喪的一個事情。每當火生得旺起來我就暗自得意,那竄動的火苗彷彿在誇我真聰明一般,想想那時候的快樂真的很容易。

灶邊的鄉愁

有關灶的記憶大多是在冬天的,因為夏裡天兒太熱坐不住,只想著快點躲開,當一件事被當作任務來完成時往往也就少了詩意,只有冬天,那朦朧的光亮才有了讓人想要靠近的念想,在那樣的念想裡也就有了故事與詩。湖南的冬天冷得十分厲害,家裡沒有電暖爐,即使待在屋裡也耐不住那無處不在的刺骨涼意。我跟爺爺都不扛凍,祖孫倆便都喜歡待在柴房裡,爺爺是個寡言的人,不喜言談,也不會主動給我講故事,總是默默地抽著煙,眼神隨著煙霧飄向一個我不知道的遠方,一種憂愁向心裡滲透。在爺爺的世界裡,歡樂和憂愁是不可捉摸的,它們以一種令人不解的速度互相交替著,幾乎不可分地糾纏在一起。我們兩個都不說話,一切都靜悄悄的,偶爾伴隨著的一聲咳嗽聽來都是巨響,寂靜充滿了整個心胸,我們誰也不打擾誰,就在那樣的寂靜中凝神不動,輕飄的思想確像蜘蛛網一般慢慢結開來,捕捉著不小心撞上來的飛蛾,在無邊的黑夜裡,那搖搖晃晃的亮光像是冬天裡的童話,我喜歡那樣的寂靜。

跟奶奶在一起生火的場景就大不一樣了,奶奶嘴裡永遠都有講不完的故事唱不完的歌謠,說起故事來總能那麼忘我,這讓我不由得想到《毛詩序》裡的:“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原來不管是千年前的古人還是千年後的今人,對心中之情的抒發都是一樣的方式。奶奶經常說著說著笑起來,笑得全身顫巍巍的,然後往灶裡添根柴,擦了擦眼淚,愉快地嘆氣,我常常不是被奶奶的故事逗得發笑,而是被奶奶的笑引得發笑,笑原來真的會傳染。兩個四方的窗戶瞅著黑暗的冬夜,我時而瞅著窗外的夜,時而瞅著動情的奶奶,樣樣都十分地有趣,樣樣都緊緊地吸引著我,每件事物都彷彿有生命一般豎起耳朵在那兒聽著,我喜歡那樣的熱鬧。

灶邊的鄉愁

我一個人生火的時候就喜看著火苗發呆,那火苗就像調皮的精靈一般,從這根樹枝竄到那根樹枝,好似呼朋喚友似的點燃了所有沉睡的樹靈,它們歡快地變著戲法,一會兒是青色一會兒又變成了紅色。木柴們可經不住這折騰,未乾透的木柴更被它熱得大汗淋漓,發出“滋滋”的聲響,好似在說:“哎喲!熱死我了~”不斷地喘著氣冒著白泡;竹子是最聒噪的,經常發出“嗶啵”的驚嚇聲,像是一位老者逗著一群后生,發出一聲巨響後自己樂不可支,而那火苗娃娃們也確像是受了驚嚇,身子打了個踉蹌,好不厲害。最沉默的要數“大劈柴”了,龐大的身軀一擠進來,灶裡頭的空間一下便擁擠了許多,跟著冒出一縷青黑的煙,你正緊張著的時候慢慢兒地你會看見火苗們從“大劈柴”的身子底下爬上來,越來越大。不管這裡頭曾是何等的熱鬧,這些躺在了柴房被當作柴燒的木頭竹子們都會慢慢兒變成紅彤彤的炭火,再由有形到一堆無形的灰燼。柴與火最終都以交融的方式成全了我們,把它的能量傳遞給了冰冷的茶壺,直到茶壺裡的水由沉默到慢慢兒地吐出白煙再到按捺不住地嗚咽,奶奶把它倒進了暖壺裡,再由暖壺倒進了盛著米酒的陶碗裡,再送到我舌尖嚐到了那一絲甘甜;把它的能量匯入到鍋裡,直到鍋裡變出來冒著白氣兒的米飯、香噴噴的熱菜。它用它的方式表達著對我們的愛意,我們也用我們的敬畏回饋它的成全,民間親切地稱呼那一方土灶為“灶王菩薩”,當有小朋友在灶臺上玩樂總會受到大人的喝斥:“沒規矩,怎麼能踩在灶王菩薩身上,快下來!”奶奶時不時地就會把灶臺打掃得一塵不染,嘴裡唸唸有詞說著一些我聽不懂的話,到了重要的日子還會拿酒菜放在上面祭祀。那個時候,幼小的心靈裡面也慢慢兒升起一股敬意,但又覺著十分親切,因為它就像一個慈祥的老爺爺給我們變著魔法,那裡面有烤番薯、烤玉米、烤餈粑……

灶邊的鄉愁

到了挖番薯的時節,最值得期待的便是和小夥伴一起窩在灶臺邊煨番薯了。每人捧著自己挑好的番薯在灶臺旁邊的灰裡挖一個小坑,小心翼翼地把它放進去,再小心翼翼地用灶灰掩蓋好,每個人都清楚的記得自己番薯的模樣,有的還在上面用小樹枝做記號,接下來抱的抱柴,生的生火,末了便一心二用地開始聊起天來,總會有心急的伸出一隻手去扒,也總會被有經驗的給打回去:“還沒好,還得過一會兒,聽我的準沒錯。”將信將疑地縮了回來,等待著那一句:“可以了。”待到有經驗的夥伴開腔,大家都急不可耐地把自己的寶貝翻出來,炙熱的地瓜在兩隻手間快速地來回跳躍,拍掉了表面的一層灰邊剝開了那層外皮,有的金黃色、有的是土黃色、還有的是紫色,但不管它們是什麼顏色,它們熱騰騰地冒著氣兒散發著濃郁的香味,咬上去的第一口是最幸福與滿足的,唇齒間嚼動的不僅僅是甘甜,更是情味,每個人臉上最純真的笑容都深深地刻在了彼此的心間。

魯迅先生在《朝花夕拾》的《小引》裡說:“我有一時,曾經屢次記起兒時在故鄉所吃的蔬果:菱角、羅漢豆、茭白、香瓜。凡這些都是極其鮮美可口的,都曾是我思鄉的蠱惑。後來,我在久別之後嚐到了,也不過如此,惟獨在記憶上,還有舊來的意味留存。他們也許要哄騙我一生,使我時時反顧。”我想你和我一樣,都心甘情願地被它們哄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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