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術與禪心》和《莊子》的寓言故事:對同一“月亮”的不同講述

《學箭悟禪錄》的新版本更名為了《箭術與禪心》,但我以為還是《學箭悟禪錄》更加直接貼切,而且還有一種禪的精神蘊含其中。顧名思義,這本書所講述的主要內容,就是通過學習箭術來悟禪的故事。但這本書的有趣之處在於,它的作者不是東方人,而是一位來自德國到日本大學任教的哲學教授,因此這本書完全是以一個西方人的視角來描述禪這一帶有神秘色彩的東方哲學,禪在作者筆下,有了更加生動而直觀的註解。


《箭術與禪心》和《莊子》的寓言故事:對同一“月亮”的不同講述


但最令我驚歎的是,我發現作者在書中所敘述的對於禪的很多體悟,其實和我國古代一部偉大的思想著作——《莊子》這本書中的思想有許多不期然而然的吻合之處。而《莊子》書中最能夠反映莊子思想的,就是書中的寓言故事,下面就通過《莊子》裡面幾則有趣的寓言故事,來談一談我所認為的,《箭術與禪心》裡作者描述的禪與莊子的思想究竟有何相似之處。


一、日本箭道的"一射絕命"與伯昏無人的"不射之射",藝術家本身就是藝術


《箭術與禪心》的作者奧根·赫立格爾(下面簡稱奧根)的箭道老師,是被譽為日本"弓聖"的阿波研造大師,他開創的大射道教流派以"一射絕命"為宗旨,主張通過弓術來求道,他曾經說過:"弓術並非技術。當你射穿自己的心時,就能達到佛陀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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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根也在書中多次提及,師父要求他們不要在意外在的箭靶,而是要以自己的內心為箭靶。在我看來,以自我的內心為箭靶的這一境界,與《莊子》裡面的"列禦寇為伯昏無人射"故事中伯昏無人所說的箭術的最高境界,都是對藝術家所能達到的最高境界的表述。


列禦寇為伯昏無人射,引之盈貫,措杯水其肘上,發之,鏑矢復沓,方矢復寓。當是時也,猶象人也。伯昏無人曰:"是射之射,非不射之射也。當與汝登高山,履危石,臨百仞之淵,若能射乎?"於是無人遂登高山,履危石,臨百仞之淵,背逡巡,足二分垂在外,揖禦寇而進之。禦寇伏地,汗流至踵。伯昏無人曰:"夫至人者,上窺青天,下潛黃泉,揮斥八極,神氣不變。今汝怵然有恂目之志,爾於中也殆矣夫。"


伯昏無人之所以認為列禦寇的箭術只停留於"是射之射"的階段,是因為列禦寇仍舊是以外在的實在的箭靶為目標來射箭,在伯昏無人(即莊子)看來,箭術的最高境界是"不射之射",也就是阿波研造所謂的"射穿自己的心"。處在這個境界的射手,都以自己的心為箭靶,而自己射出的箭,目的是為了射穿內心的猶豫恐懼與分別之心,使自己與弓箭合而為一,人既是弓,亦是箭。


進一步來說,伯昏無人與阿波研造對於箭術最高境界的描述,已經超越了箭道本身這一具體的藝術行為,他們對箭道的描述,其實都是就整個人生的精神修養來說的,箭術在他們看來,只是通往大道的一種途徑。而能夠到達這個境界的藝術家,已經不需要藉助於任何一種藝術,因為他們的整個生命,本身就是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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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而言之,伯昏無人的"不射之射"與阿波研造所說的"一射絕命",有以下幾個共同之處:

  • 它們都以"心靈為箭靶"為學箭的目標;


  • 它們只是把箭術視為一個途徑而非最終的歸宿。學習箭術是為了到達最高的人生境界,而不是藝術境界,因為藝術境界無論如何都是具有侷限性的;


  • 它們都認為人生的最高境界就是藝術與藝術家合而為一的境界,也就是藝術的人生。這樣的人生本身就是充實而圓滿的,而充實與圓滿,既是禪,也是道的精神內涵。


二、小嬰兒的"無知無求"與仲尼、顏回的"心齋"、"坐忘",得大自在的必由之路


《箭術與禪心》中有一段關於拉弓與放箭的奧秘的敘述,令我印象深刻,


"你握住拉開的弓弦,必須像一個嬰兒握住伸到面前的手指。他那小拳頭的力量讓人驚訝,而當他放開手指時又沒有絲毫震動。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嬰兒不會想:我現在要放開手指來抓其他東西。他從一件東西轉到另一件東西,完全不自覺,沒有目的。"


日本禪宗大師鈴木大拙曾說過:"上帝眷顧的是嬰兒,而不是聰明人。",小嬰兒不會用理智與知識對事物進行判斷,他們做事情全憑單純天真的直覺。在我看來,小嬰兒所具有的這些可愛的特質,不僅是禪的奧義,而且亦是莊子思想的核心所在。


《箭術與禪心》和《莊子》的寓言故事:對同一“月亮”的不同講述


就禪這一方而言,小嬰兒的不用理智與知識判斷,是沒有分別心的表現,也就是禪所要求的"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的至高的精神狀態,禪宗認為,只有這樣的"無心"之人,才能擺脫一切束縛,到達自由的彼岸。


而在莊子這一方,小嬰兒的不用理智與知識,是莊子核心思想"心齋"與"坐忘"的直觀體現。"心齋"與"坐忘"兩個詞,出現於《莊子》書中仲尼與顏回的對話中:


回曰:"敢問心齋。"仲尼曰:"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止於耳,心止於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

仲尼蹴然曰:"何謂坐忘?"顏回曰:"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此謂'坐忘'。"


"心齋"即"忘知",也就是像小嬰兒一樣不用知識對事物進行分解;而"坐忘"則包含了"忘知"與"去欲"兩個方面。"忘知去欲"是莊子思想的核心之所在,因為唯有做到"忘知去欲",才能擺脫知識與慾望的束縛,從而使心靈得到大超脫與大自在,這就是《莊子》書中開篇所說的"逍遙遊"的精神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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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子坐忘圖


我認為,《箭術與禪心》中大師所說的像小嬰兒一樣拉弓放箭,是為了讓學徒從中體會到禪的"無心"的至高境界,而"無心"的精神境界,與《莊子》書中提到的"心齋、坐忘",本質上都是對心靈達到完全的超脫與自在的精神境界的描述,就此而言,二者可以相互替代,甚至可以相互轉化。


三、箭術的"以眼聽音,以耳視物"與庖丁的"官知止而神欲行","無我"方能進於道


庖丁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於《桑林》之舞,乃中《經首》之會。

文惠君曰:"嘻,善哉!技蓋至此乎?"

庖丁釋刀對曰:"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時,所見無非牛者。三年之後,未嘗見全牛也。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


《莊子》書中庖丁解牛的故事,向我們講述了"技進於道"的方法。庖丁說他"三年之後,未嘗見全牛也。"是他能夠"進於道"的關鍵所在,所謂不見全牛,就是他與牛之間的對立已經消失,而主客對立的消失,與禪所說的"無我",都是對同一精神狀態的描述。


《箭術與禪心》和《莊子》的寓言故事:對同一“月亮”的不同講述


心與物的對立消解以後,接下來的"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要表達的則是手與心的的距離消失了,我認為這句話在整個庖丁解牛的故事中非常重要,因為在《箭術與禪心》裡面,出現過和這句話幾乎是一模一樣的語句:


......一切事物只有在真正無我的狀態中才做得好,做事的人不再是他自己,只有一種精神是存在的,一種沒有自我痕跡的意識,因此涵蓋了極遠與極深,沒有止境,能夠"以眼聽音,以耳視物。"


在我看來,"以眼聽音,以耳視物"與庖丁的"官知止而神欲行",其實都是對同一種精神境界的解釋,這種境界可以用四個字來簡潔概括——心手相應,這是對於藝術最高境界的總結。庖丁的解牛與日本的箭道,本質上都是藝術活動,而這些藝術活動,對於到達"無我"之境的藝術大師們來說,是一場無所繫縛的精神遊戲,通過這些"遊戲",他們的心靈得到了真正的自由,這種自由的精神境界,既是禪,也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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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語


《箭術與禪心》和《莊子》寓言故事的相似性,就本質上來說,是日本禪宗與莊子思想的相似性。日本禪宗大師鈴木大拙在講述日本禪宗的發展史的時候,曾經提到過,日本禪宗並非純粹以佛學為基礎,禪只尊重實際的經驗,不向任何哲學體系妥協,禪在自身發展的過程中,除了佛學,同時也吸收了道家與儒家的思想。


但我認為,比起儒家思想,禪更接近於莊子的思想體系,更確切來說,禪與莊子思想的相似,是由於二者都與藝術有天然的親近關係:


  • 就禪而言,鈴木大拙禪師曾對禪與藝術之關係作過如下總結:"禪無論如何都是藝術緊密結合而與道德無緣的。禪可以是非道德的,但不可以是非藝術的。"禪不是空洞的抽象概念,對禪的參悟必然要依靠實際的生活體驗,藝術活動無疑是參禪最好的伴侶,這也是日本的箭道、武士道、茶道等藝術活動都與禪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之根本原因。


  • 就莊子的思想而言,莊子本身無意與藝術活動產生聯繫,但莊子思想的核心——"心齋"與"坐忘",其最根本的目的就是要達到心靈的自由,這個目的不期然而然地與藝術的終極目的相吻合。
    卡西爾曾說過:"藝術是對自由的表明,對自由的確認。",在我看來,藝術的終極目的,是對美的感情的表達,而美的感情,本質上就是對於自由的快感。莊子想要成就的得大自在的人生境界,實際就是通過對具體的工夫(即藝術活動)的把握,之後再超越這一工夫而得來的。由此來看,莊子理想中的人生境界,實際就是藝術的人生境界。


《箭術與禪心》和《莊子》的寓言故事:對同一“月亮”的不同講述


正是由於禪與莊子思想對於藝術的這種親近關係,決定了禪與莊子思想關係的相似甚至相同。日本修禪的一休和尚,曾留下過一句參禪的俳句——"條條道路通山頂,一座高峰共賞月。"我想,高峰上那一輪亙古不變的明月,正是禪與莊子的最高精神境界的共同寫照,而無論是參禪之路,亦或者是求道之路,它們通向的終點,其實都是這輪代表真實與大美的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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