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中國當代鬼傳說之情節結構

摘要:鬼傳說必須使用的核心結構為“異常事件”和“解釋”,二者的合作不僅有助於文本內部邏輯的自圓其說,更可強化敘事的真實性與恐怖感。此外,鬼傳說也存在“輔助結構”,即用以陪襯核心結構的分支情節,依內容可分為“回聲”“佈景”“休止符”三種。視不同的敘事需求,輔助結構可擇一或任意地與核心結構進行組合搭配。通過交叉驗證古今鬼傳說的核心結構和輔助結構,可看出我國鬼傳說在情節使用上的傳承現象。

關鍵詞:都市傳說;鬼傳說;情節;核心結構;輔助結構

當前國內關於鬼傳說的研究比較薄弱,始終未形成穩定的話語體系。為明確鬼傳說的定位,筆者曾以西方都市傳說(urban legend)的理論為基礎,根據中國實際的文化現象,將當代鬼傳說的外部特徵概括為15點:

 1.以超自然的人類鬼魂為敘事主體。

2.貫徹“死生有別”的傳統觀念,亡者和生者的界限分明。

3.承第2點,若生者和鬼魂接觸,便會導致驚嚇、傷亡等事故。

4.承第2、3點,若生者知曉亡者的鬼魂身份後,便不會出現或持續人鬼相戀、交好的情節。

5.承第2、3點,以此觀念為基礎,強調並實現恐怖感的敘事效果。

6.情節必發生於近期、當下,而非“很久很久以前”或古代任一時期。

7.承第6點,情節多被強調為講述者自身經驗或是其周遭認識之人所親歷。

8.承第6、7點,以此背景為基礎,強調並營造真實性的敘事效果。

9.主要敘事目的為休閒娛樂,並在社交場合中起到人際關係的維繫作用。

10.承第9點,具有“道德懸置”現象,不以懲惡揚善等道德教化為敘事目的。

11.不試圖解決人鬼間的衝突,反而多突顯二者間的對立矛盾。

12.承第11點,傳說主角多以程度不等的驚嚇或傷亡為結局。

13.承第11點,倘若有化解人鬼衝突的情節,多一帶而過,不會成為主要內容。

14.在最短情節中具備起承轉合,能形成邏輯結構完整的敘事。

15.在確保傳說的母題、情節基幹、敘事功能得以正常發揮作用下,對“實名”的使用有選擇的彈性。

綜上可推論,當代鬼傳說是一種以人類鬼魂為敘事主體、結構完整的傳說類型。它通過強化人鬼差異所帶來的矛盾危險以及真人真事的情景渲染,激發閱聽人緊張不安的情緒和感同身受的聯想,由此營造恐怖感與真實性的敘事效果,進而實踐人際交流的娛樂目的,並可依時代為界劃定當代與傳統之別。需特別說明的是,針對鬼傳說所概括出的這15項特徵,目的是要從我國當代大量以鬼魂為主題的民間敘事中,明確突顯筆者的研究對象,將其他使用相同主題,但不符合15項特徵的文本排除在外,因其與筆者關注的鬼傳說相去甚遠,故先籠統稱之為“鬼故事”以示區分,關於其實際的類型屬性和敘事特點便暫不深究。此外,筆者通過訪談、文獻和網絡等渠道蒐集到五百餘篇傳說,根據文本中鬼魂推進主要情節時必須使用的關鍵行為,將其定為核心母題,即“消失”和“出現”,其下可再進一步分出四類,前者為“於密閉空間”和“於開放空間”,後者則為“當下知道真相”和“事後知道真相”,據此可再細化出多種情節表現形態。在鬼傳說的母題框架下,所有情節表現形態不僅能獨立成篇,還可在框架基礎上視敘事需求任意排列組合,甚至進行創新。由於鬼傳說的兩個核心母題具統攝性,不論異文如何變化,都能有效地歸類至“消失”和“出現”下,從而規避當前學界在鬼傳說分類條目上無限疊加和文本重合的情況。

本文以鬼傳說的概念及核心母題的觀點為基礎,試圖梳理出鬼傳說的核心結構及輔助結構。研究對象以當代鬼傳說為主,傳統鬼傳說為輔,而傳統鬼傳說又以《太平廣記》為主,《清稗類鈔》為輔,由此驗證鬼傳說在情節結構上的敘事傳統。

鬼傳說的核心結構

按照拉波夫(William Labov)的觀點,一個完整的敘事具有六個結構性要素:點題(abstract)、緣起(orientation)、進展(complicating action)、評議(evaluation)、結局(resolution)、回應(coda)。尼克萊森(W.F.H.Nicolaisen)研究美國都市傳說《嚇唬人的人反倒被嚇著了》的28篇異文,認為只需緣起、進展和結局即可構成完整的傳說,並提出講述者常在緣起部分省略某些重要訊息,“推延”到結局時才告訴聽眾,而這是很多都市傳說重要的結構特徵。筆者曾試圖求證拉波夫和尼克萊森的理論運用於我國鬼傳說的可行性。研究後發現,拉波夫的分類過細,篇幅短小的傳說無法支撐其理論;尼克萊森的“推延”則僅能置於結尾,不適用於國內的鬼傳說。因此,針對中國當代鬼傳說的情節結構,便提出“不合理的事件”和“解釋”的概念。由於“不合理的事件”字數過多較拗口,又無法準確地體現鬼傳說的情節特徵,如一般社會民眾的糾紛亦可視為不合理的事件。故遵循文本的主題特點將“不合理的事件”更名為“異常事件”,其與“解釋”同為我國鬼傳說的核心結構。在鬼傳說的敘事語境下,“異常事件”和“解釋”有其特定所指。

論中國當代鬼傳說之情節結構


第一,“異常事件”有5點特徵,即關鍵情節的高潮段落;以人類鬼魂顛覆常規的言行或其特殊身份來實踐;多表現為有悖常理、違反自然規律、無法以科學解釋的一切現象;主要承擔鋪陳情節的功能,最大程度地展示人鬼相遇後的各種潛在衝突;藉渲染所有異常的細節來強化衝突,並以此實踐恐怖感的敘事效果。

第二,“解釋”有6點特徵,即對“異常事件”起到不可或缺的說明及收尾作用;多藉由對“異常事件”相關背景信息的必要註解來體現;對傳說主角指出並驗證“異常事件”的超自然真相;完成文本內部邏輯的自圓其說,強化並實踐真實性與恐怖感的敘事效果;視情節需求,“解釋”的表現形式對傳說主角有主、被動的區別,但敘事功能完全相同;視敘事需求,有時個別“異常事件”可同時兼任“解釋”的結構功能。

如傳統鬼傳說《袁無忌》:“見一婦人,來在戶前……臨道有井,遂入其中。無忌還眠,天曉……遂壞井,得一楸棺,俱已朽壞。”此篇傳說的“異常事件”是婦人的夜半現身,“解釋”則為循人影蹤跡所發現的棺材。當代鬼傳說《哥哥》是描述主角出生的隔天,其三歲的哥哥就因飲食意外過世,但從主角會說話開始,父母便常看到主角和空氣開心地聊天,由於次數太頻繁,詢問之下,才知道原來是哥哥的鬼魂回來陪伴主角。這篇傳說的“異常事件”是主角經常與空氣對話,“解釋”則是逝世的兄長歸來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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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刪去“異常事件”,僅存的“解釋”會因失去依附的主體而顯得突兀、不明所以。而若刪去“解釋”,一枝獨秀的“異常事件”會因語焉不詳的邏輯缺失而成為虎頭蛇尾的斷簡殘篇。換言之,鬼傳說是由“異常事件”和“解釋”兩個核心結構所共同組成,缺一不可。正因鬼傳說具備獨特的核心結構,故即便主題是超自然的人鬼,情節多離奇弔詭,也仍能在大開大合的幻想敘事中實現恐怖感與真實性的有效平衡。

此外,“解釋”結構具備兩個主要功能,即說明:指揭示鬼魂的亡者身份或點明“異常事件”的真相;收尾:指在邏輯完整的前提下為文本劃下合理的句點。“解釋”結構的說明和收尾功能視敘事需求,在文本中能結合或分別呈現。首先,二者結合的情況,如傳統鬼傳說《巴峽人》:“夜泊舟,忽聞有人朗詠詩……如是通宵,凡吟數十遍。初聞,以為舟行者未之寢也。曉訪之,而更無舟船。但空山石泉,溪谷幽絕,詠詩處有人骨一具。”此篇傳說的“異常事件”是深夜傳來的詠詩聲,“解釋”則是周遭無其他舟船且聲音來源處有人骨。當代鬼傳說如《好兄弟,背靠背》是描述一個睡在下鋪的男生,晚上睡覺時,總聽見耳邊有人說:“好兄弟,背靠背……”這個聲音讓他無法安眠,但每回睜開眼睛環顧寢室,發現都只有自己是醒著的,直到畢業離校時從床底拿行李才發現原來床板背面綁了一具背部朝上的死屍。這篇傳說的“異常事件”也是讓鬼魂藉聲音的形式來表現“出現母題”,而“解釋”則是床板下的屍體。上述兩篇傳說的“解釋”皆兼具說明和收尾功能,不僅傳說主角遇鬼的事實昭然若揭,且情節發展至此已完整合理,故文本能於“解釋”結構劃下句點。第二,分別呈現的情況,如傳統鬼傳說《韓重》:“三年重歸,問其父母,父母曰:‘王大怒,玉結氣死,已葬矣。’重哭泣哀慟,具牲幣往吊。玉從墓側形見……夫人聞之,出而抱之,正如煙然。”此篇傳說的“異常事件”是鬼魂分別在未婚夫婿和父母面前現身,由於此類已故親友歸來人世的情節具備使傳說主角“當下知道真相”的作用,故該“異常事件”便可同時兼任“解釋”結構。但由於該“解釋”於文本中僅有說明鬼魂為亡者身份的功能,無法有效收尾,故需到結局時鬼魂忽然憑空消失,給主角留下驚異和遺憾的情緒時,這個第二起由“異常事件”兼及的“解釋”才能真正發揮收尾的作用。類似結構在當代鬼傳說中也可見,如《無頭軍人》是描述主角凌晨三點站夜哨時,突然看到一個無頭軍人飄至發射臺下,主角嚇得大叫,但當另一名衛兵聞聲跑過來時,兩人卻發現發射臺附近空無一人。這篇傳說是讓鬼魂以僅出現部分軀體的情節來展現“異常事件”,雖然該“異常事件”同樣具備使傳說主角當下知道鬼魂亡者身份的“解釋”說明功能,但“解釋”的收尾作用仍有賴於結局時鬼魂表現“消失母題”的“異常事件”來達成。

論中國當代鬼傳說之情節結構


需注意的是,雖然“解釋”的說明和收尾功能可視敘事需求有彈性地結合或分別呈現,但二者缺一不可,否則對鬼傳說的敘事效果將造成一定程度的破壞。第一,“解釋”缺少說明作用,如傳統鬼傳說《王文簡聞咿啞聲》:“夜半,聞後山咿啞聲,若鬼車之鳴。然唱和相隨,僅隔一牆。乃起,挑燈啟戶,咳唾而示之,遂寂。”此篇傳說的鬼魂是藉聲音的形式來表現“出現母題”,它的“異常事件”也兼任“解釋”,但該“解釋”僅有收尾作用,無法回答為何在人煙罕至的深山夜裡會憑空傳來鬼語。當代鬼傳說《四教血滴》則描述主角某天在四教通宵自習,午夜十二點時,突然聽見後排座位傳來滴答聲,但整間教室只有主角一人,他便起身循聲往後排走,竟發現後排某張桌子正往地上滴血。這篇傳說的“解釋”亦由“異常事件”兼任,即滴血的課桌,但該“解釋”也只有收尾作用,對“異常事件”無法提供明確的原因說明。由上述兩篇傳說可知,“解釋”結構若缺失說明功能,鬼傳說會因滯留未回應的重要疑點而顯得底氣不足,文本便難以取信於人。第二,“解釋”缺少收尾作用,如傳統鬼傳說《方芑田死而現靈》:“芑田以是常鬱郁,咸豐甲寅夏病卒。至十一月某日之夜半,次子亦病篤,仍吸鴉片,連吸,終不進鬥,即大呼,做芑田聲呼曰……語次,即自毀煙具。又呼長子訓之,又呼其婿沈某曰……又呼姪孫觀峰曰……”此篇傳說的“異常事件”是鬼魂藉聲音的形式來表現已故親友現身的情節,其“解釋”只能發揮讓傳說主角確認鬼魂的身份和其歸來人世的緣由,在此之餘卻疏忽交代事後鬼魂的去向和家人們的情緒反應。在當代鬼傳說《晚自習》中則描述主角總一個人在學校的東2樓自習到午夜12點,而從某晚開始,主角發現每天都有另一名女生一起自習。過一陣子,主角從友人口中聽聞去年一名女生在東2樓被姦殺,手指被割掉一隻。當晚主角自習完,發現教室又只剩他和該名女生,主角離開前,便下意識地看了女生的手,發現並無異樣。這時女生笑著站起身,說:“別看了,掉指頭的是這一隻。”這篇傳說的“異常事件”是鬼魂表現“出現母題”,“解釋”是友人的背景說明,但傳說結尾落在鬼魂的自報家門卻未進一步交代傳說主角的後續遭遇。上述兩篇傳說雖在結局都留有懸念,但對篇幅短小的鬼傳說而言,“解釋”結構若缺失收尾功能,便會予人有始無終之感,在敘事效果上也會因流於戲謔而有成為笑話、謠言的風險。

論中國當代鬼傳說之情節結構


由於國內對當代鬼傳說的研究較罕見,故筆者曾嘗試對百餘篇中國當代鬼傳說進行情節結構組合方式的歸納。於此便以原有的分類框架為基礎,根據上文的梳理重新調整為:異常事件→解釋;解釋→異常事件;異常事件=解釋。以這三種結構組合為基礎,視不同的講述場合、參與人員、載體形式、敘事目的、篇幅長短、情節鋪陳等因素可擇一單獨使用或任意疊加組合,甚至在同一篇鬼傳說中可同時出現多個“異常事件”和“解釋”的搭配。

鬼傳說的輔助結構

核心結構是鬼傳說必要的框架基礎,除此之外,鬼傳說還常見以陪襯、修飾核心結構為目的的分支情節,我們將其名為輔助結構,其共同特徵為:可輔助“異常事件”,藉過場情節來提示潛在危險、強化人鬼衝突、烘托不安情緒,以此強調恐怖感的敘事效果;可輔助“解釋”,藉渲染傳統文化、生活經歷等還原現實的細節,使其說明和收尾的作用更自然合理,以此強調真實性的敘事效果;視敘事需求,可彈性擇一或綜合地與核心結構進行組合,且單篇鬼傳說使用輔助結構的次數不限;一篇核心結構完備的鬼傳說若未使用任何輔助結構,或將已有的輔助結構刪除,皆不會對敘事效果造成根本性的影響。

鬼傳說常見的輔助結構計有“回聲”“佈景”“休止符”三種。

(一)回聲

在鬼傳說的語境下,“回聲”有別於慣用的字面意義,此結構有7點特徵,即為次要、低配版的“異常事件”;基本的敘事特徵與功能均同“異常事件”;與“異常事件”最顯著的差異為並非關鍵情節的高潮段落;視敘事需求,可彈性地放置在“異常事件”前後;“回聲”是相對於“異常事件”的內容而言,故無論在文本何處,均被視為相似且漸弱的“異常事件”;若發生在主角身上,事件大小和影響程度會較“異常事件”輕微;若發生在配角身上,事件大小和影響程度不等,但細節交代多輕描淡寫。

論中國當代鬼傳說之情節結構


第一,在“異常事件”之前的“回聲”,如傳統鬼傳說《崔御史》:“崔君命僕者盡居他室,而獨寢於堂中。惕然而寤,衣盡沾溼,即起,見己之臥榻在庭中……俄聞空中有言曰:‘君人也,我鬼也……’”此篇傳說的“異常事件”是主角聽聞鬼魂藉聲音形式來表現“出現母題”,“回聲”則是主角的床鋪自行變更位置的情節。在當代鬼傳說中也可見此結構安排,如《家庭悲劇造遺憾》便描述藝人楊思敏曾和朋友在外租房,友人總抱怨晚上電視聲太吵,但主角卻因拍戲熬夜,凌晨回家不曾看過電視。之後某天兩人開車回家時,卻發現後座莫名地多了一位男子。這篇傳說的“異常事件”是突然現身的後座人影,“回聲”則是配角半夜聽聞的電視聲。

第二,在“異常事件”之後的“回聲”,如傳統鬼傳說《王無為聞鬼誦詞》:“王無為居瀋水城南,夜有叩扉聲甚急。闢之,霜月澄清,四無人跡,而隱約有朗吟聲,聆二語云:‘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心異之。及闔扉就寢,夢中微覺几案有裂紙聲。晨視之......宵來所聆二語,宛然紙上也。”此篇傳說的“異常事件”是夜半無人之境傳來的鬼語,“回聲”則是鬼魂在紙上書寫的太白詞。當代鬼傳說《歸來的溺水室友》是描述開學時,四人的宿舍先回來三人,幾天後,宿舍晚上常莫名傳出嘆氣聲和哭聲,主角還看見有人影在房間內走動,但當另外兩名室友被喚醒後,人影卻憑空消失。隔天系裡便發出缺席的室友早在開學前就已在校園湖中溺斃的消息。兩天後,主角和室友們收到缺席室友寄來抒發思念的信件,郵戳日期是其忌日的隔天。這篇傳說的“異常事件”是已故的親友現身人世,“回聲”則是結尾時收到的死者來信。

(二)佈景

鬼傳說的“佈景”結構有7點特徵,即一般以“異常事件”相關的民俗事象、社會事件或特定細節來呈現;視敘事需求,在完整詳備或隻言片語的表現上有選擇的彈性;可為“異常事件”的發生提供合理化的前提;對驗證“解釋”在說明和收尾的功能上可起到相輔相成的作用;視敘事需求,“佈景”可彈性地放置在“異常事件”前後;放置在“異常事件”之前,多起到暗示、徵兆的作用;放置在“異常事件”之後,多作為事件背景的附加介紹。

論中國當代鬼傳說之情節結構


第一,以民俗事象作為“佈景”,如傳統鬼傳說《鄂婦妊忌》:“湖北婦人妊子,避忌最甚。有所謂換胎者,言所見之物入其腹中,換去其本來之胎也。故婦人妊子,凡房中所有人物畫像,藏之棄之,或以針刺其目,雲其目破即不為患矣。”在這段關於湖北孕期禁忌的“佈景”後,便開始講述多名婦人因不慎慘遭換胎的“異常事件”。當代鬼傳說《回魂故事》也是在開頭便詳細交代了地方的喪葬文化:“在香港有一個習俗,出殯之後三天之後會回魂。道士會用一張黃紙寫著什麼時候出生,什麼時候死,今年幾歲,哪一天回魂,幾點鐘來,幾點鐘走,從哪一個方向來,從哪一個方向走,墳頭有多高,都會寫在裡面。”在這段地方習俗的科普“佈景”後,傳說才真正進入主題,描述主角的親人逝世後回魂返家時發生的一系列離奇事件。

第二,以社會事件作為“佈景”,如傳統鬼傳說《索頤》:“索頤,其父為人,不信妖邪。有一宅兇,居者輒死,父便買居之......須臾,見壁中有一物,如席捲大,高五尺許......持刀至座上,斫殺其子弟。”此篇傳說的“佈景”即是開頭提及的鬧鬼凶宅。在當代鬼傳說《何家勁被小鬼纏身》則是描述主角某次在下榻的飯店遇到女鬼,該鬼魂不讓主角安睡,甚至會將他凌空從床上摔到地下,最後只能在街頭露宿一晚。事後,主角才知道前兩天剛有一名女子在他房間的床上遇害。這篇傳說在結尾提及的命案現場即為“佈景”。

第三,以特定細節作為“佈景”結構,如傳統鬼傳說《談生》:“夜半有女子,可年十五六,姿顏服飾,天下無雙,來就生為夫婦。”此篇傳說的“佈景”便是開頭交代的深夜有妙齡女子來訪的情節。當代鬼傳說《滴水的學長》則描述主角服兵役時在冬天半夜站哨,遇到一名學長請他抽菸,主角發現學長雖穿著大衣但身體卻不停地滴水,便問對方:“天氣這麼冷,你怎麼會一直流汗?”學長才告訴他是因為自己溺死的關係。這篇傳說開頭所介紹的季節冬天即為“佈景”,為接下來鬼魂身體持續滴水的“異常事件”起到催化的敘事作用。

(三)休止符

鬼傳說的“休止符”結構有7點特徵,即作為主要情節的暫時停頓,是平靜過渡到高潮的轉折結構;起到緩衝敘事節奏的作用,並製造故弄玄虛、一驚一乍的效果;多被置於“異常事件”之前;常見三種表現方式:“轉換”視線、角色“落單”或經歷短暫的“假象”;視敘事需求,“轉換”可分為無意型和有意型兩種,且使用上有選擇的彈性;視敘事需求,“落單”在不可抗的基本前提下,主、被動在使用上有選擇的彈性;“假象”的表現內容與鬼魂無直接關係,多體現為生者對當下處境的錯誤判斷。

論中國當代鬼傳說之情節結構


第一,“轉換”模式,無意型的表現方式如傳統鬼傳說《陸機》:“時陰晦,望道左,若有民居,因投宿,見一少年,神姿端遠……方知昨所遇者,信王弼也。”此篇傳說中主角正是因無意間望向道路左側,發現民居才引出後續遇鬼的“異常事件”。當代鬼傳說《吳敦纏鬥北監吊死鬼》中則描述主角某次和獄友在監獄的牢房練字,突然抬頭,看見面前廁所的抽風機上吊著一個白髮老翁。這篇傳說的主角亦是在非刻意的情況下改變視線,才能進一步目睹鬼魂以極端的行為表現“出現母題”。有意型“轉換”的表現方式如傳統鬼傳說《姚泰庵死而出現》:“泰庵……晚登賢書,未幾疾卒。卒之夜,里人某赴飲歸,過牆下,見牆內光中一人赤身獨立,諦視,即泰庵也。光散,人亦不見。方驚異,旋聞內哭聲起,始知所見者殆其魂也。”可以發現,此篇傳說的主角是被牆內的異象所吸引,繼而自發地“轉換”視線,方能目睹鬼魂表現“消失母題”。在當代鬼傳說《鏡子與相機的人影》則描述主角和友人泡完溫泉後,友人站在大廳的鏡子前,請主角幫忙拍照。當主角拿起相機時,透過鏡頭卻看到友人後方鏡子裡的詭異倒影:自己身後正站著一名衣著完整、氣勢肅殺的日本武士,不過放下相機,鏡子裡就只有自己和友人的倒影,再拿起相機,武士又在鏡中自己的身後出現。但眼前面對自己的友人卻毫無異樣,還是自然地微笑準備拍照。這篇傳說巧妙地利用當代常見的物品:鏡子和相機做為“轉換”的媒介,幫助主角改變視線看見在自己身後現身的鬼魂。

第二,“落單”模式,如傳統鬼傳說《周子文》:“少時獵射,常入山射獵,伴侶相失,忽山岫間見一人,長五尺許。”此篇傳說的主角是在狩獵的過程中被動地和同伴走失,從而落單遇到鬼魂。當代鬼傳說《新生之夜闖墓地》則是描述某大學的商學院舉辦野外宿營來歡迎大一新生,喬裝成吊死鬼的主角原先躲在暗處準備伺機驚嚇學弟學妹,卻突然弄假成真險些被吊死,掙扎的過程中,看見自己身邊站滿了圍觀的鬼魂。這篇傳說是主角主動落單,為自己遭逢“異常事件”製造適宜的機會。

第三,“假象”模式,如傳統鬼傳說《陳小鳳死後吟詩》:“夏夕,載酒西湖,聞鄰舟有女曼吟雲:‘桂棹趁荷風,花香入夜濃。’久之無嗣響,因為屬雲:‘芙蕖空有色,何似妾顏紅?’吟已,枕櫂欲臥。忽一麗者翩然入室……”而在當代鬼傳說《1995年轟動全國的375路公交汽車神秘消失事件》中也有一段描述當穿著清朝官服的鬼魂上車後,車掌小姐便安撫車上乘客是附近片場下戲的演員喝高了,讓乘客們原先不安的情緒穩定下來的情節。前一篇傳說的“久之無嗣響”和後一篇傳說的安撫情節即為欲蓋彌彰的“假象”。

結語

為彌補我國學界對當代鬼傳說長期關照不足的缺憾,筆者曾先後對鬼傳說的概念指涉和核心母題做出相關的論述。在此基礎上,本文參考拉波夫的敘事結構及尼克萊森的“推延”觀點,再依據近年通過不同渠道蒐集而來的田野資料,對過去針對鬼傳說所提出的“不合理的事件”結構進行了修正,並對其功能特點提煉出更明確的定位。首先,“不合理的事件”一詞調整為“異常事件”,指文本中關鍵情節的高潮段落,主要由人鬼以顛覆常規的言行或其特殊身份來實踐;“解釋”的稱呼則保持不變,對“異常事件”會起到必要的說明和收尾作用,主要由與“異常事件”相關的背景信息來體現。“異常事件”和“解釋”是鬼傳說必須使用的核心結構,二者的通力合作不僅有助於文本內部邏輯的自圓其說,更可強化並實踐真實性與恐怖感的敘事效果。其有三種組合模式,視敘事需求可任意擇一或疊加使用。

在核心結構的基礎上,我們還歸納出鬼傳說的輔助結構,主要指用以陪襯、修飾核心結構的分支情節,並會起到還原細節、暗示危險、烘托氛圍的作用。依據內容和功能的差異,可分為“回聲”“佈景”“休止符”三種。視敘事需求,輔助結構可彈性地擇一或任意地與核心結構進行組合搭配,且一篇核心結構完整的鬼傳說是否使用輔助結構,對其原先的敘事效果並不會造成根本性的影響。此外,通過交叉驗證古今鬼傳說示例的核心結構和輔助結構,不僅體現以上論點的準確性,更得以指出我國鬼傳說在情節使用上的傳承現象。

從鬼傳說的概念釐清,再到核心母題、核心結構和輔助結構的相繼確立,鬼傳說的形態樣貌已愈見清晰。然筆者認為,以鬼傳說的核心結構為基礎,隨時空輪轉,日後輔助結構仍有推陳出新的可能,為鬼傳說的情節結構增添敘事的靈活空間,也為真實性與恐怖感的敘事效果創造不同的詮釋張力。

(本文刊載於《民族文學研究》2020年第2期,註釋從略,詳見原刊)

文章來源:中國民俗學網

圖片來源:“知妖”官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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