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旅原創文學 作者：肖聖橋（湖北武漢人。1983年入伍，赴滇輪戰期間擔任413團步兵二連五班機槍手。 ）
那場戰爭過去35年了，有些記憶終生難忘！
記憶1：1985年3月，安丘縣景芝鎮413團營房。在連隊衛生員的房間，四位沒有穿白大褂女兵，分別在給戰士們抽血。
大家知道，這是在為戰場急救做準備，都提前擼好袖子安靜等待。我看前面的戰友們抽血還算順利，心裡也就沒有感到緊張。
師醫院軍醫王曉華在一線陣地巡診治病
輪到我了，衛生員給我綁上止血帶，用酒精棉在臂彎處擦了擦，一針扎進皮下。針扎是進去了，血卻沒有出來。
怎麼辦呢？換一個位置繼續扎。第二針“哧”地紮了進去，還是沒有見血。於是，緊跟著就扎第三針。都是扎第三針了，依舊還是沒有出血。
我的腦子裡面一片空白，盯著針頭在皮下找血管。她的手在顫抖，我想：“小姐姐，你可千萬不要把針頭給拔出來啊！”
真是怕什麼來什麼，針頭眼看著被她拔了出來。她求助其他衛生員，回應她的是一句話：“找護士長吧。”我的心“突突”直跳：換一個人扎？再扎不出血，再換人？要是一直這個樣子，不暈死才怪！
咱是男子漢，害怕也不能說。不但不能說，還得裝硬漢。我說：“扎吧，沒事的！”針頭在我的皮下挑啊穿的，生疼。
一直扎到第五針，親愛的鮮血總算是流進了玻璃針管裡。
記憶2：3月26日中午一點左右，在彌勒縣城。迎接參戰部隊的百姓圍住車隊，熱情地往車上遞成捆的甘蔗和甘蔗餅。
部隊向前線開進的途中
學生們追著軍車跑，爭相贈送書本、小說。每一輛軍車的車廂裡面乘載著27人(3個班）及單兵裝備,實在是收不下這多的甘蔗。
我們連聲致謝，遞給其他百姓轉交給後續車輛。一聲聲“夠了”“謝謝”，激盪著軍民魚水情意。即使我和戰友們都表明了謝意和推辭，彌勒百姓還是執意要送。
車子行走得很慢，半公里街道用時50分鐘。坐在低矮土屋門檻上的老人們，左手扶著竹筒煙槍，右手揚起，眼含淚水向車隊道別。他們的嘴唇蠕動著，說著只有自己才能夠聽到的話。或許是見多了運送傷員的車輛從門前經過，老人家在為我們擔心、為我們祈禱平安吧？
軍車駛出彌勒縣城，車廂裡面沒有人說話。大家嚼著汁水飽滿的甘蔗，默默無語。距離上陣地的時間越來越近，我想，戰友們也像我一樣，應該是琢磨著此去還能夠回來嗎？
甘蔗甜得難以下嚥，喉頭髮鹹。軍車的行駛速度漸漸加快，尾部捲起的灰塵倒灌進車廂。我們拉下車廂的捲簾，光線暗淡下來，遮蓋住了一張張焦慮緊張的臉。
記憶3：平壩村距離八里河東山150公里，1985年5月22日晚9點至10點，車隊到達戰區下車點（炮火覆蓋區）。
八里河東山戰略重要卡口白石巖大橋
我們按照命令開始徒步開進，單兵負重（背囊、水壺、槍彈等）計50多斤。保持單排、間距3米、靜音、禁光，讓出車道，沿山體前行。
走著走著，突然聽到“轟”的一聲巨響。我們立馬跳進旁邊的水溝裡面隱蔽，路邊130加農炮炮位的戰士大聲喊道：“沒事兒，是我們在打炮。”我忍不住低聲罵了一句：“尼瑪該死了！”
幸虧水溝裡面的水淺，要不然非得渾身溼透不可。我們繼續前行，不久越軍炮火開始還擊。雙方互射，火光染紅天空。炮彈在附近爆炸，震得我心驚肉跳。泥土滿天飛，落進脖子裡面硌得難受。為了安全，也為了減少泥土侵入，我趕緊把頭盔壓低。
身臨其境，才懂如何判斷炮彈落點。我聽到身後有鐵器撞擊聲，隨口說了一句：“注意點兒啊！”走在我身後的機槍副射手崔玉榮立刻說：“我也不想弄出動靜來，有3個彈盒稍不注意就撞在一起發出了聲音。”
說的也是，3個機槍彈盒共計3百發子彈，如同三個鐵坨子吊腰間。僅僅依靠外腰帶難以繫住，雙手得時時壓著。我掛著兩個彈盒，正好一左一右，自己不覺得而已。
途中，崔玉容跟我要水喝，我怕掉隊沒有解下水壺。他半蹲姿勢喝了幾大口水，嚥下去的水還沒有撒出來的多。路上目睹友軍同向運送彈藥的車和逆向運送傷員車，開著夜行燈行駛。我心裡嘀咕：我們連大氣都不敢出，你們他媽的開著車打著燈也不怕挨炮轟。
部隊連續幾天的夜間調動，敵軍早有察覺，不停地進行炮擊。路途上除躲炮停下來踹口氣，餘下的時間都是小步快跑通過。想大步也不可能，背囊越來越沉重，邁腿都覺得吃勁兒。
攜帶的槍是左手、右手倒換著提，體力嚴重透支。跑過白石巖大橋，往前又小跑了幾十分鐘，臨近一個炮位。連指命令就地休息，班長輪值警戒任務。
第二天吃過早飯，爬上山頭接防陣地，算是休息了。我卸下行裝，套上大衣，靠著背囊就睡。陣地海拔近千米，先前熱得衣服汗溼，睡著了感覺到寒冷。裹緊大衣，縮成一團。
迷迷糊糊中，聽4班長馬洪書叫嚷著：“有情況”（土石炸松，滾下來發出的聲音）。我眯著眼睛看，有幾個戰友端著槍跑過去問咋回事？大多數人跟我一樣，渾身癱軟，無力回應。
記憶4：3號無名高地，由2排4班、5班和配屬的高機班攻計25人把守，副連長蔣宏良負責指揮。右翼副高地，由2排6班和配屬的重機班共計15人把守，二排長馮林才負責指揮。左翼為1265高地，由1排1班、2班共計19人把守，一排長王建華負責指揮。
2連1班合影，前排左起：李繼華、李全利、王志峰、林際平，後排左起：張西華、張厚鋒、徐向宇、盧才新、高錄學
我所在的5班9人，設3個哨位，編3個戰鬥小組，每組3人，屯兵洞居中，左右哨位間距約25米。各哨值守白天為1人，晚上為2人。早7點、晚19點，是換崗時間。
武漢籍戰友在5班戰壕團聚。左起：周江青、金家木、柳紅兵、張啟運、肖聖橋
10月1日正值國慶，晚飯是上級為每個班準備的13種罐制食材。席間的話題是：半年輪戰期還有一個月的時間，能不能如期撤離陣地。蔣副連長也沒有一個準信兒，大家七嘴八舌說了等於沒有說。
陣地上的日子，真艱苦啊！我們住的貓耳洞，狹窄、逼仄又潮溼。就算是這種狀態，仍然不是困擾我們的最大難題。貓耳洞裡滴水，我們還能夠用塑料布撐著，還有防潮被頂著。
最要命的是老鼠，一隻一隻簡直猖狂至極！它們不但不怕人，還敢和人“親密接觸”。側睡咬嘴唇，正躺咬耳根。一旦把腳伸出被子，它們就跳上來咬腳趾。我們睡覺前拿出壓縮餅乾招待它們，它們就興奮得互相打鬧，發出刺耳的“吱吱”聲兒。
我們白天、晚上睡不踏實，人人都盼望著下去好好休息一陣子。國慶會餐的菜，葷素都有，味道不錯。我們有3個人不大沾酒，便主動值哨。其餘8個人喝了兩瓶白酒，些許啤酒。大家說著輪戰的話題，8點之前散席 。
晚上十點左右，值哨的副班長徐鴻傑傳話過來：“下面聲音異常！”我們聞聲而起，抓武器進入各自掩體。此時我方照明彈升起，我藉著照明彈徐徐落下的餘暉，仔細觀察陣地下方，總感覺哪裡有點兒不對勁。
往日迴盪山谷的夜鳥“嘎”“嘎”悽叫聲沒有了，這極不正常。請示蔣副連長以後，我們對著陣地下方几個隱蔽處試射，瞬間響起敵軍還擊的槍聲。
張啟運在3號高地配屬高機
5班及配屬的高機班，對準敵軍槍口發出亮光點掃射和投擲手榴彈，旋即遭到敵軍多點還擊。一場阻擊戰驟然打響，槍彈聲響成一片。敵軍向上開槍，子彈打在岩石上，火星四濺。
右翼6班與重機槍班陣地，稍後也響起了槍聲。叢林黑夜作戰，往下看是一碼黑，只能朝著敵人槍管出膛時冒出的火光打。眼見彈藥消耗很大，通訊員王民搬來一箱子彈。黑燈瞎火加上慌亂，裝子彈密封鐵盒的拉環倒騰了好一會兒才摸到扯開。
連隊通信員王民在5班屯兵洞前
王民蹲靠著掩體，幫助徐鴻傑把換下來的彈夾裝滿子彈，副射手崔玉榮坐在地上壓機槍子彈鏈。班長沈勇看到這邊吃緊，趕過來支援。臨近哨位的時候，猛聽得有人喊了一聲“臥倒”。
他立刻就地臥倒，幾秒鐘後隨著一聲爆炸落下一層泥土。他才知道是敵人的手雷投到身後，算是有驚無險。敵人往我們陣地上投彈，坡度40至50度，距離遠，準頭自然就差。
沈勇坐起來的第一反應，是從頭摸到腳。在給自己驗傷的同時，帶著顫音問有沒有誰受傷。敵人的手雷幸虧是落在平地，如果滾到戰壕裡面就麻煩了！
意識到危險，我把機槍交給崔玉容，跑進貓耳洞搬出一箱加重手榴彈（我拿它當床了）。一顆一顆往山下由近到遠地扔，炸點最近的也就1米多遠。
40火箭筒手張守法接到命令，把預置線頭接上蓄電池，引爆哨位左、右兩顆定向雷。這是班裡第一次使用定向雷，置雷點近在咫尺，爆炸力有多大？誰也不清楚，也沒有躲避。
我們必須阻止敵人翻滾進入戰壕，那樣的話後果不堪設想。20分鐘後，連炮火支援到位。炮彈在陣地前沿陸續炸響，給予敵人有效打擊。敵人見偷襲敗露，主動撤離。
戰鬥持續30多分鐘，我方重機槍班長王偉大腿被炸傷。10月2日天剛亮，王偉班長被抬下陣地。9點，團作訓參謀來到5班陣地。詢問戰鬥經過及埋雷位置以後，由郭風景、王慶德兩人攜槍帶領著下陣地查看。
沒走多遠就看見地面散落的彈殼，還有一道血跡拖痕。排除了盲目開槍，他們立即返回陣地。
記憶5：6月下旬，接到上級通知，要求各高地在有限的時間內，要建設成為花園一樣、有家存在感的陣地，並進行評比。
準備參加出擊戰鬥的一等功臣李運海和戰友臨行前合影
連指隨即通知各班，以排為單位，開動腦筋，積極行動，對陣地環境進行有效整改。3號高地兩個步兵班抽調人手，對20來米長的臺階進行小規模加工。入口處填土砌石，整了一個觀光平臺。搭建起有模有樣的六角亭，彈藥箱做桌子（如下圖），周圍用竹子圍起欄杆，刷上紅白相間油漆。
7月19日下午3點多鐘，敵軍數十枚炮彈砸向3號高地。炮彈落下時發出刺耳的尖厲轟鳴聲，六角亭被擊中，隨即灰飛煙滅。
戰友們在被炸廢的八角亭下休息
我130加農炮陣地碼放在山崖邊上的彈藥庫被敵軍炮彈命中，爆炸時長70分鐘。路端警報聲長鳴，剜心刺耳。時隔兩天，陣地美容建設項目叫停。
記憶6：1986年6月，由昆明乘鐵路棚車返魯，途經西安就餐場景。下車列隊集合，步行200多米到食堂進餐。
1986年5月在凱旋迴魯途經西安站，戰友張啟運、李遠海、李旭、周益泉與當地學生合影
眼前呈現著一片歡樂的海洋——紅旗招展，歡呼聲不斷。拼成長條的書桌上，擺滿了水果、甜點、飲料，盛情款待從輪戰歸來的官兵。
在此感謝西安市政府、西安市人民的熱情款待、擁護！
67軍赴滇作戰,衛國犧牲的413名英烈永垂不朽！
自豪：我們是參戰老兵！
驕傲：我們無愧於祖國與人民。
英勇2連精神永存！
2連戰友真情永存！
2020年 8月17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