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權、瘟疫和早夭的少年

三個半世紀前的中國大地,曾長期籠罩在瘟疫的陰影下——先是一場暴風驟雨般的鼠疫,隨後是曠日持久的天花。

這兩種病,傳染性都不亞於當今肆虐全球的新冠肺炎,尤其是,當時沒有現代化的醫藥技術,鼠疫的死亡率超過70%,天花是死亡率也接近30%。

當時是明清之交,一個風雲際會、梟雄輩出的時代,也是一曲飽含辛酸苦辣的悲歌,面對瘟疫,每個人的生命都非常脆弱……

這段歲月,被一個曾經的理工學霸,和中年以後專攻清代歷史的女作家,寫成了一部斬獲了茅盾文學獎的歷史小說——《少年天子》

這位女作家,筆名叫凌力(1942-2018)。

皇權、瘟疫和早夭的少年

1、“跨界”的歷史小說家

凌力本名曾黎力,祖籍江西于都,1942年生於延安的一個紅色幹部家庭,在蒼莽的黃土高原度過了童年和青春。

前半生的她,是個標準的“理工女”,數理化在全班出類拔萃,大學考入當地實力最強的軍事工程學院——西安電子科技大學的前身。畢業後,她成為通信工程、導彈工程的專業技術人員。

那段日子,中國經歷了種種令人啼笑皆非的運動,直到“文革”。凌力常年工作在山高皇帝遠的黃土高坡,從事科技工作,這在當時是一種難得的機緣。

科技人員普遍講究實事求是,崇尚文化知識,軍工團隊不乏各種才子,甚至一些在當時被視為封建糟粕的禁書,比如二十四史,也有手抄本,在小圈子內悄然流傳。

在那段日子裡,凌力文學和歷史,尤其鍾情於清史。她在舉國癲狂的歲月裡自學成才。

當代文壇有一種神奇的現象:一方面,中文系不怎麼出作家;另一方面,理工科出身的一流作家卻比比皆是:王小波、劉慈欣都是理工學霸,餘華和畢淑敏早年是醫生,一個在牙科,一個在內科。還有東野圭吾,畢業於大阪府立大學電氣工學專業,第一份工作是汽車零件工程師……

凌力也是這樣的“跨界”者。

文革結束後,文化禁錮被打破,凌力正式開始了歷史小說的創作生涯,她的作品大多以清朝為背景。

皇權、瘟疫和早夭的少年

從1980年到1981年,凌力陸續發表了兩卷本的長篇小說《星星草》,講述太平天國的故事。雖然受時代所限,故事中依然帶有不少“階級鬥爭”的歷史觀,但與此同時,凌力以細膩的筆觸,探究複雜的人性。這在當時,是非常可貴的。

比如太平天國的老對頭曾國藩,在凌力筆下,既是洋務派的開明高官,對風雨飄搖的大清力挽狂瀾,又有著傳統官僚的狡猾。

他全力培養李鴻章作為接班人,但是,當李鴻章成為獨當一面的將領時,曾國藩又設法做局,將李鴻章的隊伍送到最危險的前線——這無異於借刀殺人,藉助太平軍來削減他是實力。

此外,曾國藩的湘軍,在圍攻天京等戰役中,也屠殺了大量的百姓。對於只求過好小日子的普通人來說,死於“賊寇”或者死於“王師”,有何區別?

無論所謂的中興之臣還是“起義軍”,縱橫捭闔的武勳背後,都是堪比烈性瘟疫的人間慘劇……

《星星草》一炮走紅,凌力在文壇擁有了一席之地。隨後的幾年裡,凌力遍閱史料,四處走訪歷史遺蹟,醞釀著一部以明清之交的少年英雄為背景的歷史小說……

2、少年天子的榮耀與悲哀

1987年,凌力出版了她的代表作《少年天子》,這部作品後來獲得了茅盾文學獎。

談到皇家貴胄,很多人的設想大概都是:高高在上,錦衣玉食,一呼百諾……

但凌力在研讀大量史料後,發現真相更為複雜。

《少年天子》的主人公——順治皇帝(1638-1661),他短暫的一生,既充滿各種高光時刻,但也是一場令人嗟嘆的悲劇。

皇權、瘟疫和早夭的少年

1644年,清太宗皇太極暴病身亡,年僅6歲的皇子福臨被擁立為君,改元順治。從那一刻起,他就再也無法自主決定自己的命運。

短暫的一生,就像一條繩子,被宮斗的各派大佬在拔河角力中,拉扯得支離破碎……

順治是個早慧的少年,性格敏感。他一次次目睹了殘酷血腥的宮鬥,和骨肉離別。

和順治最要好的,是他的大哥肅親王豪格,一個英姿勃發的青年將領,在平定川陝的戰役中軍功卓著。

然而,就在順治11歲那年,豪格被多爾袞以莫須有的罪名逮捕入獄。

那是個戰亂頻仍的“英雄時代”,也是瘟疫連年不絕的人間地獄。宮廷的貴族,在重重保護下,能夠避免不少類型的疫病,

但是,當豪格進了監獄,在疫情中,常年習慣了錦衣玉食的他,生命力遠比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老百姓更加脆弱。入獄不久,豪格就病故了。

隨後,天花疫情襲來,另一位皇叔多鐸染病身亡。

多鐸曾經戰勝過洪承疇和史可法,是沙場的勇夫,但卻無力對抗疫病,只活了36歲。

年少的順治,最發憷的人,莫過於攝政王多爾袞。此人心狠手辣,勒令全國的漢人“留頭不留髮,留髮不留頭”,而順治,則從小傾慕於漢文化。

彷彿神聖不可侵犯的多爾袞,也是瘟疫時代的弱者。

他雖然躲過了天花,但染上了不知名的疾病,轟然倒下,年僅38歲。

漸漸長大的順治,也感受到了自己的蒼白無力。

青春期的他,愛上了董鄂妃,然而,後宮大權一直掌控在孝莊太后的手中。老太后把小皇帝作為平衡各種勢力,以及強加自己孃家勢力的籌碼。

順治名義上實現了親政,但連愛情都無法自主選擇。

太后一手包辦了順治的婚姻,正宮皇后是權臣佟圖賴的女兒——不滿14歲的她,和16歲的順治,生下了一個兒子,取名叫玄燁。

這對“老爸老媽”,年齡加在一起,頂多只有30歲。

此外,太后還把自己年幼的侄孫女——也姓博爾濟吉特——也送進了順治的後宮。然而,她的兒子和侄孫女之間的“不倫婚姻”,根本沒有愛情可言,後宮如同冷宮。

少年天子的人生,是一場荒誕劇。

玄燁幼年也經歷了一場天花瘟疫,僥倖活了下來,留下滿臉麻子。

順治一直深愛著董鄂妃,但在他倆步入二十歲出頭的時候,董鄂妃的身體每況愈下。

在那個年代,一場感冒或者食物中毒都可能久治不愈,將人拖垮。

順治渴望挽救董鄂妃的生命,他越發醉心於佛法。但青燈古佛也挽救不了董鄂妃的生命。

皇權、瘟疫和早夭的少年

萬念俱灰的順治,決定出家為僧。這在宮中引發了軒然大波。

23歲的順治鐵了心,無論太后、百官,誰也無法讓他回心轉意。他不惜和所有人決裂。

但就在這期間,天花瘟疫再次襲來,順治也被傳染,任何太醫和“神藥”也無力挽救他的生命。他懷著遠遁山林為僧的夢想,卻至死未能踏出宮門……

直到死後,他依然戴著“天子”的冠冕和聖號,無法成為一個自由的普通人。

全書至此戛然而止。

3、人性的光亮,永久的悲憫

凌力的作品大多以清朝為背景,帝王、權力和後宮,是她創作生涯的永恆主題。

和二月河等“帝王作家”相比,凌力筆下的帝王勳貴,更像是一群有血肉有、有缺點有毛病的普通人,而且在人均壽命不足40歲的古代,也同樣飽受著生死之苦、離別之痛。

他們貌似高高在上、俯視蒼生,但往往每個人都處於盤根錯節的權力遊戲中,無法自拔,也很難決定自身命運。

同時,帝王勳貴也有對愛的渴求,和人性未泯的光輝。凌力的作品,往往會著力突出這一點。

皇權、瘟疫和早夭的少年

以“少年天子”順治為例,他有著任性的“熊孩子”脾氣,一位忠誠的奴僕看到他衣著單薄,氣呼呼地走在寒風呼嘯的深宮庭院,好心好意勸他“多穿點兒”,便成了順治的出氣筒,被順治抬手便打。

但他也格外孤獨,渴望愛,渴望朝臣之間少一些血腥的傾軋,多一些平和。

小皇帝自幼被灌輸各種帝王術,成長在爾虞我詐的深宮,但人性天良依然在他內心深處悄然生長。他渴望愛與被愛,雖然,這不啻是難以企及的奢侈品……

孝莊太后在多爾袞病故後,多年的媳婦熬成婆,越發老辣。她把所有的人都視為棋子,必要情況下誰都可以拋棄。

但是,當順治不顧一切愛上董鄂妃時,不惜悖逆老太后之時,老太后也妥協了。她早年也曾嚮往愛情,此刻雖然大權在握,卻不忍將這對年輕的情侶拆散。

書中沒有高大全的好人,也沒有真正的壞人,人人都有既可悲又可憐的一面。

故事的最後,董鄂妃和順治,先後被疫病奪去了生命。順治在感染天花的病危之際,留下的遺願是:“滿漢平等一體,打破八旗貴族的特權,廢除對漢人的歧視。”

那一刻,順治超越了皇帝的身份或曰枷鎖,迴歸到了一個普通人的樸素良知。雖然他的願望根本無法實現。

“太后一陣心酸,默默閉上眼睛。她覺得自己彷彿在向高空飛昇,升得很高很高,俯視大地,白茫茫的一片,東南西北幾萬裡,處外設祭,處處哭聲……在冷冷清清的紫禁城裡,一個穿黑袍喪服的老祖母,摟著一身孝服的七歲小孫子玄燁,孤寂冷清地流著眼淚……”

這是《少年天子》的結尾,皇宮裡的悲歌,也是瘟疫肆虐的時代,千家萬戶悲歡離合的冰山一角。

這是一個慈祥的女作家,對所有人的普遍悲憫。

而不期而至的瘟疫,至今依然是全人類都揮之不去的陰影。

命運無常,這一點,對所有人都很殘酷,但也很公平……

除了《少年天子》外,凌力的主要作品,還包括《夢斷關河》、《北方佳人》等歷史小說,以及《少年天子》的續篇《少年康熙》。

這些作品,都有著共同的基調——透過歷史,悲憫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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