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为山先生和他的“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大型组雕”

文/瑾漠


吴为山先生和他的“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大型组雕”

吴为山在创作中

吴为山是著名的雕塑家。他是中国美术馆馆长、中国艺术研究院、南京大学等多家艺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他创作的数百件雕塑作品被中国、英国、意大利等几十个国家博物馆收藏陈列。他的雕塑,散发着深厚的文化底蕴和激情,被业界称之为会说话的“雕塑史诗”。 尤其是他的代表作之一——《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大型组雕》,令前来瞻观、哀悼的全球人民备受瞩目和震撼。在“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82周年祭”之际,笔者专访了吴为山先生。

“南京这座历史文化名城滋养了我”

吴为山出生在江苏东台一个书香世家,父亲吴耀先是语文老师,爱写诗作画。受父亲熏陶,吴为山饱读了大量的名著和诗集;11岁时,他开始尝试画画,画小镇上熟悉的老人和风景。作诗和绘画,成了吴为山青少年时期最大的兴趣爱好。

1978年和1979年,吴为山都仅以一分之差高考落榜。1979年10月,17岁的吴为山心情低落地来到无锡工艺美校学泥塑。在学校画室,他第一次看到那么多石膏塑像模特———维纳斯、米开朗基罗胸像、伏尔泰、亚历山大面像……当他用中国油性而润泽的泥土,临塑那些洁白、富有柔性的西洋石膏像时,雕塑世界里那片广袤的神秘,激起了吴为山探求艺术的热情,他渐渐安下心来学习这门艺术。

令吴为山难以忘怀的是,1980年3月,吴为山全班去苏州东山采风,参观并临塑了两处古代彩塑。一处是相传出自宋代民间高手雷潮夫妇的紫金庵十八罗汉彩塑,第二处是相传唐代杨惠之创作的甪直保圣寺影壁与泥塑。两处彩塑气势恢弘,诸神栩栩,满堂生辉。

古代匠师精湛的雕刻技艺,让吴为山惊叹不已、感触很深:古圣先贤宝贵的文化财富和精神琼浆,能经久弥新地一代代注入给后人,皆因“雕塑”这门古老艺术的传承。从那以后,吴为山明确了自己人生的航向:“雕塑”这门艺术,是他毕生矢志不渝的追求和热爱,哪怕为此再折腾也无怨无悔。这种涌动于心底的坚定力量,让吴为山对于雕塑的学习,一直矢志创新、异常努力。

1983年,吴为山再次参加了高考。并以优异的成绩同时被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和南京师范大学美术系录取。最终,他选择了后者。吴为山说:“南京师范大学美术系历史悠久,其前身可追溯到1902年的两江师范学堂,徐悲鸿也曾执教于此。而且,南京城每一块城砖都写满了历史,我热爱这座城市。”

1984年3月,在学校举行的一场艺术比赛活动中,吴为山与同校教育系的师妹吴小平相遇。吴小平也爱看书写诗作画,共同的兴趣爱好,让两颗年轻的心走到了一起。

1987年,吴为山从南京师范大学美术系毕业留校任教后,与相恋4年的吴小平结婚。之后,他又去北京大学研修文学、心理学、人类学等人文学科。

第二年12月,吴为山喜得爱女吴霜。他经常带着吴霜在南师大美丽的大草坪上散步。临近大草坪的音乐楼时时飘来琴声和歌声,一次,三岁的吴霜搂着吴为山说:“爸爸,这楼上的人歌唱得好听,人肯定长得很漂亮,我好喜欢爸爸的学校。”

吴为山听到女儿的话,很感慨。母校不仅环境优美,且诲人不倦,学生勤奋好学,这里,是他梦的起点和依托,他创作的陶行知、鲁迅、徐悲鸿、李瑞清、江谦、吴贻芳、唐圭璋、陈鹤琴、李旭旦等人物雕塑作品,得到了老师们和学生们的高度肯定和赞许。那种既当学生又当老师的感觉,让他特别有一种充实感。

1996年至1998年期间,吴为山以“访问学者”的身份,被派往荷兰、美国等欧洲多个国家,体悟各国家的日常生活,身临其境地感受不同气候、地域、民族所滋养的不同文化。在这个过程中,吴为山也面对面接触到了一些西方优秀地雕刻作品,他这才对西方文化和艺术有了重新认识,他们的开放与创新精神,给吴为山留下了深刻印象。三年多的游历,开阔了吴为山的思维和视野,让他真正认识到“创新乃艺术之本。”

之后,吴为山借鉴西方现代雕塑经验,将中国传统雕塑与自己独创的“写意”手法大胆引入雕塑造型并开展教学。因为形与神的统一,再配以自己擅长的诗文旁白,吴为山的雕塑作品,无论从“再现”还是“表现”的角度看,都显得特别地传神和与众不同。

1999年,南京博物院为吴为山建了“吴为山雕塑馆”;2000年,南京大学又建了“吴为山雕塑陈列厅”。自此,吴为山有了一扇自我展示的对外窗口。从南京夫子庙秦淮河码头的“秦淮流韵”浮雕、江苏文化名人园的孔子、韩愈、鲁迅等雕像;从街头的袁枚,到南京大学的老子……南京街头,可以到处看到吴为山设计制作的雕塑。

之后,吴为山更加坚定了留在南京发展事业的想法。谈起南京,吴为山动情地说:“选择扎根南京,我从没后悔过。南京这座历史文化名城滋养了我,她让我插上有力的翅膀,继续完成着梦想。”

我要“复活”那些受屈的亡灵!


吴为山先生和他的“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大型组雕”

吴为山在为“大屠杀组雕“创作


2005年12月15日,吴为山接受江苏省和南京市委领导的重托,为“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扩建工程”创作设计大型组雕。

吴为山心情很沉重,时间仿佛回到1937年那个血雨腥风的岁月。他恍惚走向南京城西江东门,这里是当年大屠杀现场之一,数以万计地男女老少平民就曾于此屈死在日军的残暴里。而如今,这里早已住宅群立,门庭若市,也是南京大屠杀纪念馆的场馆所在地。他极目西望长江滔滔,巨大的潜流声,俨然三十万亡灵冤魂的哀号。

如此重大的历史题材,如此重要的地点,如此壮观的场馆,应当用何种手法、何种形象、采取何种角度和形式,来表达这群组雕的主题思想呢?

有人给吴为山提建议:入馆处表现出屠杀的惨烈,要尸骨成堆,尸横遍野;主建筑下面血染成河。

吴为山思考再三否决了。他认为,纪念馆处于街区,在喧闹的现代商业和人居环境中,世俗的生活情感与惨痛的历史悲剧之间需要有个过渡,雕塑应当一目了然而又层层引人进入,再慢慢引发瞻观者的悲情意识。

吴为山说:“这群组雕的主题是遇难和纪念,它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灾难描述。既要诉说出苦难、悲愤与抗争三位一体的主题内涵,还要达到净化瞻观者心灵的效果。”

在这种立意之下,一个灵动地设计主旋律在吴为山脑中渐渐形成:高起——流线蜿蜒——上升——升华!

接下来,吴为山花了大量时间查阅了很多历史资料、仔细观察纪念馆内那些头盖骨上的刀痕,那被砍断的颈骨,那儿童骨头上的枪眼、以及采访了很多大屠杀幸存者。越深入研究采访,吴为山越迸发出一个强烈的愿望:他要“复活”那些受屈的亡灵!

吴为山家乡东台范公堤西,是鱼米之乡。鱼鲜活,米鲜香。离开家乡多年,他最喜欢吃的还是东台的鱼汤面。这种鱼汤面要经过好几个小时的炖炖笃笃,鳝鱼、鲫鱼、甲鱼放在一起,熬成又白又浓的汤汁后,不放酱油,只放一点点盐和胡椒粉青蒜,然后再把煮过的面条放进鱼汤里。吴为山说:“那真叫一个香。”

承接这群组雕后,吴为山压力剧增,时常吃不下睡不踏实。一次,他工作很晚回家,吴小平给他端上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鱼汤面,又给他放上了轻柔的音乐。吃着鱼汤面,听着音乐,他的疲劳感顿消。吴小平笑着对他说:“一碗家乡的鱼汤面,依然是你心头的好。”

吴为山在心里一直感谢着吴小平的默默支持。这段期间,吴小平除了帮他找历史资料,帮他多方联系大屠杀幸存者,还给予他很多合理化建议,让他的创作灵感源源不断。工作上的好参谋,生活中的用心照顾,给了吴为山更大的动力和能量,投身到历史的“时光机”里。

令吴为山印象尤为深刻的是,遇难幸存者之一的常志强。时光纵然逝去70多个年头,忆及当年惨景,眼前80岁的老人仍声泪俱下地说“噩梦难醒”。当年才10岁不到的他,亲眼看到母亲和一岁大的弟弟被日本人刺死。当时,母亲正在给弟弟喂奶,日本人先是残忍地刺死了弟弟,然后把悲伤不已的母亲杀害。吴为山闭上眼,一副悲怜的画面直入眼前:母亲将最后一滴奶喂给婴儿,泪水、鼻涕与母亲血水、奶水冻凝一起……

还有那些携家带子逃难出城的人们;那些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剥光衣服的妇女的哀哭、那些被反绑着双手、跪在地上刹那间身首已分的俘虏;那些被集体活埋的妇孺和青年,在日本兵铁锹覆土的间隙,昂首不屈的男子……

经过无数个不眠之夜的思索和整理,吴为山最终把这群组雕的主题确定为《家破人亡》、《逃难》、《冤魂呐喊》、《胜利之墙》四组:那怀抱着屈死的儿子,受凌辱的母亲向苍天呼号;逃难的路上,手无寸铁的平民挣扎在死亡线上;压抑狭窄的死亡之门,三十万屈死的冤魂发出了呐喊;黄河咆哮,长江滔滔,胜利的号角终于吹响……


吴为山先生和他的“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大型组雕”

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组雕《逃难1》


吴为山先生和他的“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大型组雕”

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组雕《逃难2》


吴为山先生和他的“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大型组雕”

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组雕《逃难3》


吴为山先生和他的“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大型组雕”

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组雕《逃难4》


吴为山先生和他的“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大型组雕”

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组雕《逃难5》


吴为山先生和他的“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大型组雕”

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组雕《逃难6》


吴为山先生和他的“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大型组雕”

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组雕《逃难7》


吴为山先生和他的“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大型组雕”

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组雕《逃难8》


吴为山先生和他的“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大型组雕”

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组雕《逃难9》


吴为山先生和他的“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大型组雕”

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组雕《逃难10》


吴为山先生和他的“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大型组雕”

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组雕《冤魂呐喊》


吴为山先生和他的“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大型组雕”

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主题雕塑——《家破人亡》


让一代代中华儿女能记住历史,以史为鉴

设计方案落实,得到评审专家的一致好评,并顺利通过。但由于纪念馆空间和环境受限,体量、形态和张力产生的悲怆主题《家破人亡》和由大地发出的吼声,颤抖之手直指苍天的《冤魂呐喊》原定为18米高的抽象造型,最终分别敲定为11米和12米高;各具神态、体态、动态的《逃难》群雕,原定为21组人物,最终敲定为10组。

但是,这并不妨碍吴为山的创作热情。在整整两年时间里,他饱含着激情,对这组群雕倾注了全部心血,数易其稿,一丝不苟地做出了全部雕塑的小样,然后带着自己的团队,全身心的投入到场馆雕塑工作中。

吴为山说:“回忆10年前,我们在创作时,仿佛进入到血雨腥风的历史时空。我与我的研究生李煊烽、任艳明、刘松等一起奔走于《逃难》的人群中;与友人殷小烽在《冤魂的呐喊》下讨论与劳作;与友人单踴、速泰熙等在《家破人亡》现场讨论作品的尺度和形式;与泥工一起日以继夜地工作,无数次深夜被翻模工小姚、司机小王从脚手架下扶上车送回家……凝聚情感和心血的艺术,已经成为我精神的组成部分。”

2006年8月的一天,连日地劳作之下,吴为山发烧生病了。那天晚上,吴小平一直在等吴为山。夜里3点,她才等到吴为山,但他是被司机扛回家的。第二天,打完点滴的吴为山摇摇晃晃要去工地,吴小平一把拦住他,劝他在家好好休息。但吴为山心系组雕,还是坚持去了工地。那时,吴为山处于一种悲愤的状态,在悲愤的力量中,他忘了时间和自己,他要全身心一鼓作气干起来,去抚摩30万受屈亡灵。

吴小平不放心他,就赶紧请了假赶到工地上照顾他。妻子顶着39度的高温在工地上照顾他,一呆就是一整天,更让他感怀。“我忙得什么家事都顾不上帮忙,而她工作也挺忙,既要照顾女儿还要照顾我,如果没有妻子鼎力支持,我就不会全力以赴把这组群雕完美地呈现给大家。”吴为山深有感触地说。

南京大屠杀纪念馆前馆长朱成山介绍说,2007年12月13日,四组群雕竣工,与同时新扩建好的纪念馆对外开放。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四十多万观众前来参观,超过了老馆全年参观人数。人们久久地在雕塑前驻足、沉思,许多人默默地奉上鲜花,点燃小小的荷花灯,流下热泪。所有观众谈起对纪念馆这组体量巨大的青铜雕塑的感受,用得最多的词就是“震撼”与“感动”。

而新馆和雕塑落成12年的今天,越来越多的外国友人甚至日本人也会来此凭吊,常常可以看到日本人士抱着忏悔和赎罪的态度在雕塑前献花、默哀。

对话吴为山:

笔者:整个组雕,为什么没有出现一个日本侵略者的形象呢?

吴为山:首先是立意,立意的基础是立场。是站在南京看待这座城市的血泪,或是站在国家民族的方位,看待我土我民所蒙受的劫难。我认为只有立足于人类、历史的高度来正视、反思这段日本军国主义反人类的兽行,才能升华作品的境界,超越一般意义上的纪念、仇恨。这组组雕中,从遇难者群像的惨烈,足以佐证日军的凶残与兽行。我们的主基调是以和平、纪念遇难同胞为宗旨塑魂的。让一代代中华儿女能记住历史,不要记住仇恨,以史为鉴。

笔者:在您创作这群组雕的700个日夜,您感受最深的是什么?

吴为山:我觉得是家人对民族的深情和爱。他们对名族的情感,让我砥砺前行,完美地诠释出更具形神的一组“雕塑史诗”来。在我创作过程中,我从他们那里得到了极大的力量,获得了许多温暖和感动。这群组雕中,表现的都是屠杀、悲惨与痛苦。我将许许多多受难儿童的典型形象熔铸在其中,有抱在母亲怀里将死的儿童,有依偎在死去母亲胸膛的婴儿,有被八十多岁爷爷用芦席包裹的僵硬的孙子的尸体,还有在敌机轰炸下逃难的儿童等等。我年逾八十的父亲,在我创作过程中看到组雕的雏形后,感慨地说:“没有国家的强大与繁荣,就没有千千万万个家庭的幸福,只有千千万万个家庭的幸福,才能佐证国家的强盛啊!”我母亲看到雕像,则掉下了悲悯的热泪,她对着一个个雕像,双手合十地祷告:“你们来世,再也不会遭受屈辱。因为我们国家现在繁荣昌盛了,谁也不敢欺负咱们了……”我的妻子是一位幼儿教育工作者,她对儿童充满了爱,当她看着母子血肉分离的惨烈雕像,几度泪如雨下,不能自己。她说:“战争让许许多多家庭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天下和平才是一个社会一个家庭最大的幸福啊!”组雕完成后期,我正在澳门读大学的女儿特意赶回来,她久久立在组雕前哀思、沉思。她对我说:“以史为鉴,则后事可师矣!”我想,这代表着年轻一代的中国人,也代表着这个时代的年轻人,他们对和平的反思,对历史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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