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讓父親變矮
關佔彬
小區面山，景緻優美。
若不論兒女上班遠，這裡是一片怡養天年的福地。
早晨，兒女們乘車進京上班走了，幼兒送進園，少兒送進學校，喧鬧一番後，剩下一幫老頭老太太沒事幹了，聚在一起嘮嗑。法式園景，羅馬柱下，噴泉池旁邊，三個一群、兩個一夥，談天說地
清閒嗎？未必！
老徐來自山東威海，剛把孫女送走，嘴上的菸屁股沒吸盡，狠勁地啐在地上，一雙銅鈴大眼瞪著我，吼道：你說現在這一幫孩子怎樣理論？昨天禮拜天，我對兒子說，我們都帶娃一個星期了，今天你們帶一天，讓我和你媽休息一下。你猜兒子怎麼講，請你們來幹什麼？請你們來就是帶娃的，責無旁貸！說罷，拍屁股走人，該幹什麼幹什麼去了。老徐罵：他孃的，老子在威海為一校之長，管六七百號人，就沒受過這種窩囊氣！話完卻撲哧一聲笑了。翹腿坐在石階上，不知真生氣還是假生氣。
老徐兒子是公務員，在市政府任職。用老徐的話說，官不大，正科副處，年薪二十萬。我說不少！老徐嗤了一鼻，我現在退休一個月拿七千元，他買這樓，首付四十萬，全是老子掏的。
老徐妻子有病，他那孫女都是老徐一個人扛著，這一扛就是兩年多。望著老徐五短健壯的身體，想象得出他做父親的力量，校長的威嚴，使兒子不嚴自律。老徐說那時候兒子聽話的象只小綿羊。
坐在旁邊的老王河南安陽人，聽其言，一臉的詭笑，嘴裡嗞嗞冒氣，咋！都一樣都一樣！今天哪再能比昨天！那時年富力強，在家中說一不二。我開農資門市，外掛開大拖拉機，年收入過萬，別人家孩子上學借錢，我風光有餘，兒子揹著書包跟在屁股後面象一隻小狗。奶奶的，現在呢？前些日子，給我弄一場，嫌我幹活粗，竟對我吼，不願幹，回老家走吧！老子一甩手進了火車站，硬是兒媳追回來。
老王兒子兒媳北京大學畢業，兒子是研究生。畢業後，嫌工作掙錢少來得慢，自己幹起化妝品代理商，年收入五十萬不止。每天大量箱包出出進進。老王六十多歲，做幫工，封箱、貼標籤，累得腰痠背痛，還受兒子抱怨。多次看見老王從出租屋拉箱車出來，貓著腰、躬著背，高大的個子矮了半截。老王慨嘆，這父親當的！
還有山西的老貝，給女兒看孩子，省吃儉用，為啥？為給兒子堵債。兒子在外地買房，拆借女兒十萬元，倆個老人把自己抵押在這裡，說是三年還清債務。送走外孫女，沒事幹，撿破爛，一撿就是一年。老貝本來腿腳有病，累得東倒西歪。可有一次，發現他接了一個電話，在電話裡大談女兒怎樣優秀，在京城謀了一個怎樣體面的工作，一臉的驕傲。放下電話，我問：老朋友打來的？老貝說：誰知哪裡的電話，好象是推銷老年保健品的。我有些驚奇，這牛嘴不對馬胯的說了半天，毫不挨邊兒，對方也愛聽？都說父愛如山，其實父愛更象河，提起女兒的榮耀滔滔不絕……老貝從太原煤礦退休，一個月三千多元。可他十分後悔沒把兒子接去太原讀書，恨自己不諳世事，荒顧了兒子學業，至今中專畢業的兒子對他頗有微詞，妻子也時常抱怨他。他整天呈慌呈恐的，唯恐又愧對女兒。
至於我自己，深感“代溝”這個詞兒精準。以前為父，在兒子面前有絕對話語權，說話力量，做事果斷，威風有加。現在不行了，雖說兒子沒做出格的事，沒說出格的話，但兒子使出的主張顯然是一家之主。尤其在京都光怪陸離的大消費背景下，有很多“看不慣”。以前認為對的事現在不便主張，現在認為錯的事在牙縫裡呲呲氣憋回去了。覺得和妻在這裡是寄宿客，只有服務的責任，沒有議事的權力。有時自嘲，這叫自己種韮菜自己割，割掉老的，生出新的；有時給妻誦古詩“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妻子知其意，錘我一拳，背也駝了，人也矮了，少點事吧！每天別忘送孫子上幼兒園，去菜市場買菜，別的，什麼都不管。
寫到此，覺得恍惑，記起魯迅先生的《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急忙翻書找答案，核心段言簡意賅：“自己揹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光明的地方去，此後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便想，時代不同了，那“黑暗”是沒有的，但供他們讀書上學的擔子並不輕；放他們到光明的地方去幸福的度日也是真的，而他們怎樣“合理”的做人，卻讓我深感疑慮，我想知道：那些生活工作在大城市的兒女們，你們是否發現父親矮了？你們已經到了肩起時代的閘門，給你們的兒女樹立一個榜樣的時候了。責怪父親的不中用，漠視父母的存在，不體晾父母的老邁，總不是一個“合理”的兒女的行為。父親矮了，你們高了，理應讓他們享受你們的回報。父與子，子與孫，本來各各都是生命的橋樑的一級，只有承傳起生命的美德：親、善、孝、敬，才有“橋樑”的堅固和事業的綿長。別再讓父親矮下去了吧！
2019年8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