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時第一次看《霸王別姬》這部電影。當時只知道這部電影聲譽很高，一位老師還曾痛心疾首地對我們道“陳凱歌，一個拍出《霸王別姬》的男人居然拍了《道士下山》！”我在好奇心的驅使下看完了電影。記得當時心裡很失望，根本沒看出個所以然來。現在想想當時的我還真是傻得可以：看不出程蝶衣深愛著段小樓，還以為只是單純的師兄弟情誼；不明白菊仙為什麼上吊程蝶衣為什麼自刎；更不懂為什麼這部電影好評如潮。現在我打開李碧華的原著小說，將那些迷惑那些錯過一一彌補。
小說的第一句話就單刀直入，直擊人的心臟：“婊子無情，戲子無義。婊子合該在床上有情，戲子只能在臺上有義。”這一句話不僅是人們對“五子行當”（戲園子、剃頭房子、澡堂子、窯子、飯館子）的蔑視，更應該成為“婊子”和“戲子”保護自己的法則方式。在床上，婊子收穫了金銀珠寶，嫖客收穫了身心愉悅；在臺上，戲子表演著不屬於自己的華美生活，贏得了掌聲，觀眾收穫了感動和打發時光的權力。其餘時光裡，婊子和戲子若有情有義起來，最終受傷的只會是自己。
道理都懂，然而若人人都能做到，那麼人世間便不會有這麼多痴嗔恨怨、愛恨糾葛了。
全書讀完，我最難忘的人不是他，也不是他，而是她。
該用什麼詞來形容她？
她美麗婀娜，是一眾男人追捧的對象；她率性膽大，為了心愛的男人敢於把繁榮醉夢的前半生孤注一擲地豁出去；她慧心玲瓏，捕捉到他對他的情義；她有著女人與生俱來的母性，在蝶衣因為戒大煙而痛不欲生之際不顧自己與他之間的嫌隙，勇敢地抱著他柔聲安慰；她賢惠，體貼，勤勞，有小心機……
說到底，菊仙身上最重要的性格特點，是“剛烈”。
因為這剛烈，她不肯嘴對嘴喂嫖客喝酒；因為這剛烈，她給自己贖身，連鞋子也給了老鴇，只穿襪子走出了妓院大門；因為這剛烈，讓她寧肯被剃“陰陽頭”也不肯與段小樓脫離關係，並在眾人面前大聲說出“來世還要做夫妻”的話；因為這剛烈，她可以忍受貧賤夫妻百事哀的生活，也可以忍受他人的侮辱唾罵，卻不能接受他“離婚”的話語，最後她穿著喜服上吊自盡。“妾本絲蘿，願託喬木”終究只是一個美好的願望，婊子說到底，還是婊子。作者在描寫菊仙自殺時寫“君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更加說明菊仙等同於虞姬的身份。
在書中，段小樓和程蝶衣最終都沒有死。在經歷過那樣漫長的大風大浪後，一個偷渡到香港後耍著小聰明領補助，平靜麻木地等待著上蒼早已安排好的明天；一個以碗割頸自殺未遂，被髮配酒泉做“夜光杯”，斷去一指後又陰差陽錯地當上了劇團的“藝術指導”。他們在香港偶然相遇，蝶衣驚知小樓早就明白自己的心事，二人最後一次合演《霸王別姬》，虞姬自刎於項羽懷中，蝶衣也在小樓懷裡圓了自己一生的夢。然而，他不是霸王，他也不是虞姬。夢終歸是夢，總有醒的時刻。“燦爛的悲劇已然結束，華麗的情死只是假象。”自此以後，橋歸橋路歸路，世事兩茫茫，二人相見無期。
張愛玲在《傾城之戀》裡說過的一句話：“‘我這一輩子早完了’這句話，只有有錢的人，不愁吃不愁穿，才有資格說。沒錢的人，要完也完不了哇！你就是剃了頭髮當姑子去化個緣罷，也還是塵緣，離不了人！”所以我知道，即便小說的結尾，段小樓即將失去住所，連經常去泡澡的浴池的招牌也換了名字，但是他們完不了。
段小樓完不了，程蝶衣也完不了。
在書裡，只有菊仙才是真虞姬。
虞姬和菊仙都已經死了很多年了。
摘抄語句：
1.帝王將相，才人佳子的故事，諸位聽得不少。那些情情義義，恩恩愛愛，卿卿我我，都瑰麗莫名。根本不是人間顏色。人間，只是抹去了脂粉的臉。
2.摺子戲又比演整整的一本戲要好多了。總是不耐煩等它唱完，中間有太多的煩惱轉折。茫茫的威力。要唱完它，不外因為既已開幕，無法逃躲。如果人人都是摺子戲，只把最精華的，仔細唱一遍，該多美滿呀。
3.演戲的，贏得掌聲彩聲，也贏得他華美的生活。看戲的，花一點錢，買來別人絢漫悽切的故事，賠上自己的感動 打發了一晚。大家都一樣，天天的合，天天的分。到了曲終人散，只偶爾地，相互記起。其他辰光，因為事忙，誰也不把誰放在心上。
4.久賭必輸，久戀必苦，就是這般的心情。活像一塊豌豆黃，淡淡的甜，混沌的顏色，含含糊糊。
5.說的是一輩子！差一年，一個月，一天，一個時辰，都不算一輩子！
6.君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7.白水彩是蜂蜜調的，持久地蒼白，直到地老天荒。原來是為了掩飾蒼白，卻是徒勞了。
8.人，得自個兒成全自個兒。
9.每一個人，有其依附之物。娃娃依附臍帶，孩子依附孃親，女人依附男人。有些人的魅力只在床上，離開了床即又死去。有些人的魅力只在臺上，一下臺即又死去。
10.一般的，面目模糊的個體，雖則生命相騙太多，含恨的不如意，糊塗一點，也就過去了。生命也是一本戲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