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下岗工人的岁月

四哥戴着眼镜,鼻尖几乎要碰触到键盘。快60的人了,硬是买书回来自学了photoshop和cordraw,把400度的近视搞成了900度,眼镜片厚厚的,真能看见一圈一圈的细纹。

四嫂和女儿劝他,让他保护好眼睛,可一向固执的四哥哪肯就范。去年体检,医生说他眼压有点高,要多休息,才稍稍有些收敛。

年轻时候无法实现的梦,现在有条件了,总要试一试,当娱乐嘛。四哥总这样说——他只有两个爱好,一是画画,二是搞了大半辈子的电气。

四哥是典型的60后,小时候遇上饥年,骨瘦如柴,还得了肝炎。那时他的母亲已经死了两个孩子,看着面黄肌瘦的四哥,快要绝望了。好在四哥的外公不知道从哪里听来一个偏方,死马当活马医,把蒸笼水给他喂了下去。也许是偏方好用,也许是上天垂怜,他居然痊愈了,只是一直干瘦。加上皮肤略白,邻居们有时候戏称他为“四姑娘”。虽年幼,对性别还是有意识的,四哥便会生气不再说话,只拿着碳块在墙上画画,竟也有模有样。

四哥书读得好,偏偏高中时遇上了文革,接着知青下乡,他就到农村干起了农活,倒也把身体锻炼得强壮了一些,皮肤也有了一点太阳的颜色。过了两年,四哥顶替父亲进了国企,那是人人都羡慕的铁饭碗。他干活细,又读过高中,很快就被选去学习电气,为厂里新建的电站做准备。

学习回来,他因为电气线路图画得好,人又老实,自然成了厂里重点培养的对象。有的邻居眼红,酸气十足地说:“这人啊,没得点脾气,又傻(ha),只有去厂里上老实班撒,未必他还搞得出啥子名堂哦!”四哥拉着想要出去还几嘴的母亲,“算了,算了,随便他说嘛。”

没几日,院子里有人买回一台黑白电视机,那可是件稀罕的物件。四哥的父亲从那户人家门口路过,多看了一眼,就惹来白眼,“看啥子看,看道口(指小偷行窃前踩点)啊?”

脾气好的老实人四哥第二天便赊销回一台电视,同样是黑白电视机,却比邻居家的大了几寸。四哥把电视机摆在家门口对父亲说:“老汉儿,你想看啥子就看啥子,想看好久看好久。”然后对来往看稀奇的邻居们说大家都可以来看,欢迎大家来看电视。

一个下岗工人的岁月

眼看着日子一天天好起来,四哥的二姐因为心脏病突发倒在了厂里。那时候的医疗条件,束手无策。二姐终究还是离开了这个世界,四哥流着眼泪,哭到不能自已。除了父母,二姐就是这个世界上对他最好的人了。祸不单行,几个月后,四哥的父亲因肺癌撒手人寰。四哥的母亲断了主心骨,整日丢了魂一样,坐在家里,眼神呆呆的,自言自语,好几个月才还回神来。

四哥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四嫂的。年轻时候的四嫂,笑起来顾盼生姿。也许是天定的缘分,两个人经历磨难后情比金坚。四哥家庭接连变故的时候,四嫂不离;四嫂身染重病之时,四哥不弃。

1988年,女儿三岁,四嫂感觉身体不舒服,喉咙总觉得卡了东西,在各个医院各个科室辗转就医,排除了异物卡喉,排除了声带炎,仍旧查不出原因,人却日渐消瘦。

后来经人介绍,四嫂在一家部队医院得到了确诊:甲状腺肿瘤。

第一次手术之后,活检,结果是甲状腺恶性肿瘤,第三期末期。

四哥擦擦眼泪,藏好化验单,却还是瞒不住四嫂。四嫂笑着说:“有啥子嘛,不就是个癌嘛,我不怕。我就一个要求,要是我死了,找个对女儿好的。”

四哥哽咽着,“不要乱说。”

第二次手术在华西医院,四哥四嫂带着刚4岁的女儿,在成都玩游乐园,逛动物园,买漂亮裙子。

一个下岗工人的岁月

手术很成功。四嫂常说她又活了一次,不管活多久都是赚的。休养了半年,四嫂在市区夜市上找了一个摊位,每天下班就出摊卖百货,四哥上晚班的时候,她就一个人扛着一大包东西去摆摊。这一折腾就是两年。虽说辛苦,但生活有了细微的改善。女儿上小学了,四嫂结了生意,每天给女儿做可口的饭菜,小女孩养得白白净净。

生活的列车在轨道上平稳运行了10年,四嫂的厂子没了,工龄一折算,拿了6000块钱,40岁的四嫂成了失业人员。癌症都不怕的四嫂,还怕失业吗?她又在家里开起一个小卖部,卖些香烟、啤酒、小零食。生意虽小,但也勉强可以维持一家人的伙食。

四哥说院子坝子坡下面有块地没有人种,想去开出来种点蔬菜。四嫂点头,第二天就买了锄头铁锨跟四哥一起干了起来。

“那块地种不出东西来!曾大爷那么会种菜的都种不出来。不要白费力气了!”邻居善意地提醒。

确实,这块地的先天条件不太好:小小的,只有两分不到;地面上堆积了许多乱石,弄走这些石头也要费些力气;就这么一小块地上,还有4棵树,遮挡了大部分阳光。

夫妻俩不信邪,硬是花了两天时间把地整了出来。四嫂又把地分成几个小块,阳光好的地方种喜欢阳光的菜,晒不到的地方种喜阴暗的菜,几个月下来也有了收成。

小卖部加上那块小小的地,一家人的生活依然过得有声有色。然而生活总是喜忧参半,要给人多一些磨练。国企改制,40多岁的四哥年龄很尴尬了,跟他同一批进厂的老同事们一个接一个被下岗,捧了20多年的铁饭碗终究还是不稳当了。

当时,他有两个选择,一是留在厂里,继续当班长,每月领600块工资;二是离开工厂,将工龄买断,一次性拿走12000块钱,从此与工厂再无瓜葛。

女儿已经高三,离高考不足一百天,上大学的学费倒是准备好了,生活费呢?每月600块,给了女儿,就剩不了多少了。一向显得年轻的四哥一夜之间憔悴了许多。

一个星期的深思熟虑,他买断了工龄,至少12000块钱,够女儿两年的生活费了吧。

然而从厂子里出来那天,世界就变了。

邻居们都看不起这“没有正式工作”的两口子,站在院子里说三道四,指指点点。

“他从厂里面出来都找得到工作,我用手掌心煎鱼给他吃!”

四哥一向老实,在外人面前寡言,众人断定他只能坐吃山空。

四嫂了做一桌子好菜,庆祝四哥重获自由,“在那里干了20多年了,总算有机会自己干了。我这个小生意还可以,你要不要来给我当经理?”

四哥笑笑说好,然后往四嫂碗里夹了一块回锅肉:“不要因为是熟人,就拖欠我工资哦!"

这些年,小卖部进货的活都是四哥在操持,从来也没有拿过工资,直到后来,也从未拿过工资。

四哥在一家物业公司找了一个电工的活,月薪800,没有保险。他想过出去,但女儿马上就要高考了。

成绩一向不错的女儿高考却没有考好。女儿拿着一张大专的录取通知书徘徊在报到与复读之间,夫妻俩让女儿自己做决定。那个18岁的女孩儿哭了一夜,然后决定去报到——早一年出来上班,爸妈就不用那么辛苦了吧。

女儿刚到学校,四哥以前的一个同事便给他介绍了一个外地电站的工作,虽然地方偏一点,但工资待遇还不错。他收拾了一点衣物,独自去了那个叫茗山的地方,整个行程,用去差不多一个白天。

厂里有一栋旧楼,当做职工宿舍。四哥属于技术骨干,分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每月交60块房租。寒假的时候,四嫂带着女儿去茗山过年,出发的时候,因为行李太重,请邻居帮忙往车上抬一下,那个以往见了四哥总是远远打招呼的男人,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斜眼看了四嫂和女孩儿一眼,转身走了。

“没事,没事,你爸从厂里回来,他们就这样了。”四嫂对女儿说。

两人打开包,把东西拿出来一些,分三次带上了车。

一个下岗工人的岁月

一家三口在那栋墙皮早已斑驳发黄的旧楼里过春节。四嫂照往常一样准备了香肠腊肉鸡鸭鱼,三个人围坐在矮矮的小方桌旁,倒上可乐,不热闹却温馨。窗外不停有鞭炮声传来,乡村里的年,鞭炮和烟花总是此起彼伏。四哥的手机不时响起,厂里的同事和周围的村民打来电话拜年,还有正月里去家里做客的邀请。

四嫂站在阳台上看烟花,比起城市的万家灯火,这川西小镇的烟花却显得更斑斓、更有人情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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