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柳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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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片河灘是沒有名字的,說來也是它太過普通,無非就是老家望城鄉下溈水河邊一塊太平常不過的小河灘而已,但對於我和堂叔來說, 卻是記憶裡彌足珍貴的所在,是童年不能忽略的寄生地。

十歲那年回到故鄉,暑假時候正值“雙搶”,沒有閒人來照顧,但出於小時候親近的情分和喜愛,隔壁家的叔奶奶要我從她四個兒子中選一個出來陪伴,這是親戚間的客氣,也是沒有女兒的她對我的偏愛,當然我不出意料地選中了她最小的兒子,只大我兩歲的堂叔。十二歲正是半大小子,也可以做半個 勞力使用,可堂叔偏偏瘦小不扛力, 在田間打個下手還常被嫌棄動作不夠麻利,所以用來照看我倒是正 合適。

說是照看,其實也就是帶著玩兒。他的玩兒更多的還是打理家裡 的事情,對於我來說則都是新鮮的遊戲。清晨早早喚起床來,頂著露水去推魚,用舊蚊帳做成的推子順著長長的竹竿伸到水塘深處,停留片刻再拖上來,那蚊帳布里就困住了許多的小魚蝦,細心地撿出來丟進水桶,再把碎石、螺螄、蚌殼甚至是粗壯光滑的牛螞蟥翻倒掉,又可以再推。第一次我看著那縮成一堆 拳頭大小軟軟黏黏的牛螞蟥尖叫, 卻見他毫不在乎地用手拈起一甩好遠,瞬間覺得這個從小隻被我叫喚著外號的堂叔高大了許多,頓時心生一種膜拜。過後沒幾天,我也能捏著這玩意兒扔出魚推子了,據說螞蟥繁殖能力特別強,只有用火燒 才能讓它無法復生,但一直沒有機會驗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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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完魚蝦便是下河渠撈水草,等到揹著一大簍水草、提著魚桶回家,跟著還要去菜園澆菜。夏天日頭大,菜不但要每天澆,而且要趕在日頭出來之前澆,這樣才不會把菜根灼壞。堂叔教我清水可以從菜畦上大幅度動作地拋灑,而糞水就必須用長柄勺細細地挨著菜根澆,每顆都不能澆多了,因為糞水營養而珍貴。從他那裡我懂得,拉屎拉尿最好都回自己家,以便攢肥,這些城裡人羞於提及的話語從他嘴裡說出來自然不過,從糞池裡舀糞和加水稀釋的時候也很是認真,只有在這時候,我才不會像城裡孩子通常的那樣矯情地捏住鼻子扭捏,而是通過這些舉動仰視他對農事的鄭重。

忙完了這些才趕上早飯,過後日頭漸辣,他還得帶著我洗洗涮涮收拾家裡,剁了早上撈的水草和米糠熬成潲水餵豬,雞食也打理好,這才牽出牛羊來趕往河灘。

去河灘才算真正的玩。在溈水河上,這是一處尋常不過的小河灘, 像個芒果的形狀,只有芒果尖頭的部分,不到兩米的寬度和河岸相接,其他近八成灘岸都在水裡泡著,遠遠看上去就像一個小島漂浮在河裡。這樣的河灘太多了,從長沙城裡上溈水橋一路過來,大約七八公里都能看見近十個,並不稀奇,只是它面積略微大些,不像那些河灘只長青草或孤單三兩棵樹,而是栽滿了柳樹,滿灘的柳條兒像女孩的長髮隨風飄蕩,河灘就平添了些許嫵媚柔美的氣韻,顯出和別處不一樣的風情來。

夏季正是豐水期,充足的水量侵蝕了堤岸,許多地勢低的柳樹都泡在水裡,我們在草叢裡抓蚱蜢、捉知了、在樹幹上跳來跳去攀越水中的柳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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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玩兒的東西多了,多數一學就會,但唯一沒能學會的就是釣魚。坐在樹墩上,柳樹粗壯的樹幹正好擋住炙熱的陽光,水面上吹來的風溼潤清涼,頭頂成片的樹陰,柳條兒飄來蕩去撩撥著腦袋,有時候還要不甘寂寞地騷擾到水面,挑逗似地點點戳戳一陣子,泛起漣漪變成大小圓圈擴散開,就如同閒得發慌憋不住去搗蛋的小孩......如果沒有連番的蟬聲聒噪,這實在是幽靜至極,適合遐想。堂叔舉著釣竿一動不動地盯著浮漂,可我常常是心猿意馬左顧右盼,不是琢磨牛和羊,就是被忽然而至的蝴蝶牽走了眼神,哪怕什麼都沒有,一切都是靜止不動,也能看著遠處近處垂下的柳條愣神,怎地就能生得如此婀娜纖美——總之,心思完全不在釣魚上面。

堂叔是釣魚的高手,他有很多自制的魚竿,分別用來釣油魚、草魚、財魚等等,這天他帶的就是專釣無鱗魚的油魚竿子,因為我喜歡吃肉嫩刺少的黃姑魚,他允諾釣三四條讓我嚐鮮。這種魚深黃背淡黃肚皮,渾身光溜溜,嘴巴癟癟,嘴角兩條須,背上和兩側分別長有硬硬的長刺,據說會發出像鴨子一樣乾癟的叫聲,所以鄉下也叫黃鴨叫。看著就快到要回家做午飯的時間了,可魚簍裡還只有個頭不大的三條黃姑魚,顯然是做不出一碗菜的,他有些著急,卻也知道急不來,只是鉚足了勁跟魚竿死磕,盯著浮漂皺著眉頭好像整條河都欠了他似的。

其時我已經坐得有些不耐煩了,無聲地將裙子撩過來撩過去,只希望他看出我已經坐立不安早些收場,但他根本不看我,眼光覷著水面,嘴微微地撅著,忽地眼睛一亮,就在我還沒反應過來的瞬間,已然起身,魚竿也順勢一抬,一條壯碩的黃姑魚被魚線拽出水面,正使出渾身的力氣拼死撲騰,他喜出望外地收線,熟練地將魚線一蕩,作勢就要用手抓住,意外出現了,魚線由於黃姑魚的重量和掙扎之力偏移了原本的弧線,眼睜睜那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我飛過來,魚背上的刺猛地扎進了我的膝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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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生的黃姑魚重達八兩多很少見,他大概也沒有想到會如此意外地創下自己油魚釣史裡最好的戰績,只是自制的油魚釣竿只考慮了通常無鱗魚的個頭,並不匹配這條大魚,才會失控讓我的膝蓋被扎。當我一瘸一拐地回家,碩大的黃姑魚也沒有成為立功品拯救堂叔,他還是因為對我照看不周被他媽痛揍 了一頓。從那之後許多年,我都不曾再吃黃姑魚,因為每當看見黃姑魚,我就會想起這個小堂叔被痛打時不躲不閃、滿臉淚花的委屈模樣,當時的心疼總是伴隨著深深的自責,令我對黃姑魚再也沒有任何的食慾。

這大概就是我對這片河灘最深的記憶,它承載過我童年所有的歡樂,也第一次教會了我什麼是感同身受,什麼是心疼。

時光緩慢地流逝,等到我再回故鄉又是六年之後。興沖沖地放下行李,奔到隔壁去找堂叔,卻見他收拾鋪蓋準備出門,說要和哥哥們一樣去城裡打工。看著堂叔離家出門的背影,我再一次心疼。

過後好些年,不知道輾轉了多少個城市,他終於回到長沙。有一年快到春節了,他上門來借錢,說是籌集了些錢墊資做基建包工頭,帶著鄉里鄉親出來做事,沒想到施工方拖欠工資,他要不到工錢,而鄉親們都聚集在他家,等著他發錢回家 過年。我竭盡所能地湊了些錢,送他出門,看著路燈下他孑然的身影,淚水不覺滑落。

等到來還錢的時候,他的神色已經輕鬆不少,堅持要給利息,說國家有政策規定不準欠薪,現在基建工錢都有人社部門擔保了,他掙了錢便不能虧待我。我堅持不要,最後他讓步,放下一個油漆桶走了。打開桶蓋,看見滿滿一桶大小不一歡脫遊動的黃姑魚,我溼潤了眼眶。

細柳灘

又過了幾年,他漸漸發達,工程越做越大,還開了個車行,承接各種旅遊包車,有空的時候也常常接我出去吃飯。

忽然有一天,他打電話來,說結束了所有生意,回老家了。我驚詫莫名,追問原因,他只是嘿嘿地笑著,故弄玄虛地說明年開春就能知道了。一年之後我被他拉回了老家這片河灘——他跟鄉上商定了土地流轉,承包200畝的土地經營權,開辦農莊,讓散居的農戶集中到新樓房裡居住,其他土地用來種植經濟農作物並進行農業旅遊開發,而且在河灘邊上新建了民宿樓房。就在我去的當天,早有捷足先登的一群藝校學生跟民宿簽下了長期包租合同,三三兩兩去往河灘上寫生。

“現在,農村的面貌有了很大的改變,而且,我們能和城裡人一樣生活得很幸福......”他回頭看看我,眼神晶亮,一如少年時候。他指指河灘邊上新立的一塊大石頭對我說:“我按你說的,給這片河灘起了個名,下一步就要做旅遊推廣,讓城裡人都來玩!”

我說的?他將一臉狐疑的我拽近,眼見碩大的三個綠漆字“細柳灘”。

記憶忽如潮水般湧來。在那個夏日的早上,穿著碎花裙的女孩跟在瘦精精的小堂叔身後,穿過密集的柳林,望著在無數綠絲絛擺動間隙裡清幽流動的一江碧水,不由得衝口而出:“多麼漂亮的細柳灘......”

細柳灘

(選自《新湘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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