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的弔詭之處就在於,劉邦這樣“能打”的龜縮一縣,陳勝、周市等“不能打”的“徇地數十城”,原因有兩條:
(1)名位;
(2)國別。
必須指出的是,名位本就與國別有關,在秦滅六國之後,數百年來積累的國別意識並未自然消失,《史記》、《漢書》中對於“某國人”的敘述至漢武帝時代才基本沒見,也就意味著跨越戰國、秦、漢的變革時代,“某國”已經由“一家一姓”的“宗社”變成了“區域、文化”的代名詞。
以陳勝、武臣、韓廣,乃至於曾經被“擁戴為王”的周市為例,六國的豪傑對於“六國後”的血脈並沒有那麼大的興趣,真正有號召力的是“趙”、“魏”、“楚”、“燕”本身,無論誰來“復國”,只要他有足夠的實力,沒人介意他是不是“先王”的血胤。
問題是 ,“旗幟”本身是有界限的,也就是對於“撈過界”的行為總會受到反噬,比如武臣派出韓廣取燕地,燕人直接立國,魏人周市略地至齊境內就遭到了反攻,在他略定魏地之後,就想要迎立“魏王”,更進一步說,葛嬰立襄強為楚王,秦嘉自任大司馬並在陳勝死後立景駒為楚王,也都是對“故國”的法統的執著。
而所謂“法統”、“政權合法性”,本質上都是民眾,尤其是地方精英分子對政權的認可,這可以用馬克思·韋伯總結的“傳統型權威”來解釋,所以,劉邦在起兵之後遭遇了一出“小孩沒娘,說來話長”的凌虐,雖然他想在軍事上和魏相周市比劃比劃,卻沒想到豐邑、方與這些與“魏人”瓜葛較深的地方轉手就把他這個“楚國”的沛公給賣了。
更惡劣的是,他的軍事進攻並不奏效,而我們之前提到,劉太公帶領著劉氏宗族一直居住在“豐”,而劉賈、劉澤這兩個從父兄、從祖昆弟的存在也說明,劉氏宗族的人丁還算“興旺”,有沒有支持“楚人”劉邦呢?
恐怕是沒有的,見《漢書·楚元王傳》:
高祖既為沛公,景駒自立為楚王。高祖使仲與審食其留侍太上皇,交與蕭、曹等俱從高祖見景駒,遇項梁,共立楚懷王。
這裡的“仲”就是劉仲,後來的代王,劉邦讓他和審視其一同“留侍太上皇”,而時間卻在景駒立楚王之後,也就是第一次進攻豐邑失敗時,也就意味著劉太公在豐邑“失守”歸魏之後,仍舊居住在豐邑,沒有遷居沛縣,也沒有受到“苛待”和“驅逐”,側面說明劉氏宗族並沒有為劉邦的大業出力,他只能無奈地把親族拋給了雍齒,這種羞辱感恐怕不輕。
繼而,劉邦“痛定思痛”,主動向楚國的“法統”靠攏,以獲得楚人的支持,來“驅逐”魏國對楚地的“蠶食”,即《漢書·高帝紀》裡說的:
沛公往從之,道得張良,遂與俱見景駒,請兵以攻豐。
注意,見景駒之時,劉交與蕭何、曹參、張良一同前往,這算是主動參與,也是劉氏宗族對劉邦集團最大的“參股”,而劉邦的全員覲見,並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名位上毫無所得,反而要跟隨景駒東征西討。
這短短三、四個月(秦二世二年正月投景駒,當年四月即投項梁)間,卻隱藏著一段歷史的隱情,以及劉邦一生中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貴人”相助。
見《漢書·高帝紀》:
正月,張耳等立趙後趙歇為趙王。東陽寧君、秦嘉立景駒為楚王,沛公往從之,道得張良,遂與俱見景駒,請兵以攻豐。
東陽寧君、沛公引兵西,與戰蕭西,不利,還收兵聚留。
這裡“東陽寧君”是個非常重要的人物,與秦嘉共立景駒,劉邦在之後,也應該歸屬於他旗下與秦軍別將會戰,但在項梁火併秦嘉、景駒的戰爭記載中,卻沒有提到這個人,作為劉邦一起扛過槍的“老領導”,此人的消失著實令人費解。
“東陽”應為地名,而秦嘉是凌縣人,圍攻東海郡治郯縣時自稱大司馬,與地處淮南的“東海郡東陽縣”並無關聯,所以,“東陽寧君”要麼是籍貫在“東陽縣”,要麼就是以“東陽”為封邑。
翻查一下陳勝起義後從起的“大勢力”,唯一與“東陽”有關,且“排他”的,
就只有一個人——陳嬰,日後的大漢堂邑侯,漢武帝第一任皇后陳阿嬌的曾祖父。確定了這份淵源,楚漢之爭中的很多謎團其實迎刃而解,比如項羽自請入關滅秦,楚懷王身邊的“老將”提出,沛公才是長者,應該派他去,作為邊緣勢力的劉邦如何納入“老將”的法眼,可謂真相大白,因為陳嬰當時正是楚懷王的“上柱國”……
陳嬰的經歷非常神奇,如果只讀“本紀”、“列傳”,你會發現他的經歷乏善可陳,由於為人“信謹”,以“長者”之名著稱,身為秦朝的前東陽縣令史,卻被聚眾殺死縣令的東陽少年們推舉為領袖,之後的過程,見《史記·項羽本紀》:
遂強立嬰為長,縣中從者得二萬人。少年欲立嬰便為王,異軍蒼頭特起。陳嬰母謂嬰曰:“自我為汝家婦,未嘗聞汝先古之有貴者。今暴得大名,不祥。不如有所屬,事成猶得封侯,事敗易以亡,非世所指名也。”嬰乃不敢為王。
謂其軍吏曰:“項氏世世將家,有名於楚。今欲舉大事,將非其人,不可。我倚名族,亡秦必矣。”於是眾從其言,以兵屬項梁。
項梁渡淮,黥布、蒲將軍亦以兵屬焉。凡六七萬人,軍下邳。
翻譯一下,就是陳嬰聚眾2萬人,險些被推舉為“王”,被其母親勸說,你家祖上沒有“顯貴”,不要出頭,跟著別人,勝了有封侯之賞,敗了也好跑,陳嬰聽了,對他的部下說,項家世代為楚將,咱要想舉事,還是得靠名家將門,於是部下都聽他的跟隨項梁。
等到項梁渡過淮河,黥布和蒲將軍也帶兵來投,總數六、七萬人,駐紮在下邳。
只可惜,這段追述放置在項梁渡江,派使者聯絡陳嬰之後,時間線並不確鑿,在《史記·秦楚之際月表》中,召平見項梁在秦二世二年正月,項梁渡江則在秦二世二年二月,同月,陳嬰從屬於項梁。
陳嬰“不敢為王”和“謂其軍吏歸屬項氏”兩件事之間可能同樣存在因果關係,卻並非是一時一地發生的事件。
值得注意的是,在這段記載中有一個可以作為“時間錨點”的敘述,即夾在其中的“異軍蒼頭特起”,翻譯者常將其解為陳嬰所部以青布裹頭起兵,其實錯了。
“蒼頭”確實是軍隊,不過是呂臣在陳郡新陽縣起兵所統的“蒼頭軍”,見《史記·陳涉世家》:
(秦二世二年)臘月,陳王之汝陰,還至下城父,其御莊賈殺以降秦。陳勝葬碭,諡曰隱王。陳王故涓人將軍呂臣為倉頭軍,起新陽,攻陳下之,殺莊賈,復以陳為楚。
秦二世二年十二月(臘月),陳勝被殺,緊隨其後,呂臣組織蒼頭軍反攻陳縣,殺死莊賈,“復以陳為楚”,此處的“楚”實為陳王的“張楚”。
也就是說,“異軍特起”實際上是以陳嬰為“楚王”, 不再奉陳勝的法統與“蒼頭軍”相異而另搞一攤,在這一點上,秦嘉倒與“東陽少年”們不謀而合,在陳勝勢大時,迫不得已打一面“張楚”旗,仍想著自行其是,自稱“大司馬”。
那麼,秦嘉和陳嬰有什麼共同點呢?
見《史記·貨殖列傳》:
夫自淮北沛、陳、汝南、南郡,此西楚也。陳在楚夏之交,通魚鹽之貨,其民多賈。徐、僮、取慮,則清刻,矜己諾……彭城以東,東海、吳、廣陵,此東楚也。其俗類徐、僮……衡山、九江、江南、豫章、長沙,是南楚也,其俗大類西楚。
注意這個區域,以及秦嘉所統義軍的籍貫,見《史記·陳涉世家》:
陵(即凌縣)人秦嘉、銍人董緤、符離人朱雞石、取慮人鄭布、徐人丁疾等皆特起。
在之前的文章中,三解談到過,銍、符離、取慮三縣均在泗川郡南部,沿睢水至下相匯入泗水,而徐、凌也在淮泗之間,從地理、民俗區域上劃分,實則均屬於“東楚”,也就是與“西楚”地區“異俗”。
正因為“異俗”,陳勝這個“西楚人”也就佔了“首義”的名頭,得以成為共主,從記載來看,“東楚人”對於“立楚王”一直有著詭異的執著,第一位立襄強為楚王的,就是泗川郡符離縣人葛嬰,第二位立景駒為楚王的是東海郡凌縣人秦嘉,第三位建議立楚懷王的則是九江郡居鄛縣人范增,人選標準,也應該是“楚後”,這種極其尊重傳統權威的思維方式,倒是與“清刻,矜己諾”的保守主義形象兩相契合。
陳嬰,恰恰也是“東楚人”,東陽縣與凌縣同屬東海郡,秦嘉甚至圍攻了東海郡治,兩人能否完全沒有交集,成為平行線?
過往的史事敘述,往往將“陳嬰歸項梁”與“東陽寧君、秦嘉立景駒”分別看待,但有了劉邦、張良這兩位重要人物的連綴,歷史的真相應該是一體、綜合的。
有了那句“加塞兒”,也就意味著,陳嬰被擁戴為“王”的時間,必然在秦二世二年十二月之後,卻一定在“東陽寧君”與秦嘉“立景駒”之前,因為相比“蒼頭軍”的“張楚”,“景駒”的“楚”距離東陽要近得多,說是“異軍(蒼頭)特起”,就完全不合適了,那麼,時間下限也很清楚,即秦二世二年正月,而項梁渡江和陳嬰投項的時間都是確定的,《史記·秦楚之際月表》記錄為秦二世二年二月。
由此可知,陳嬰絕不可能是一起兵就投入了項梁的麾下,整段記載在時間上,已經可以確認就不是一時一地的事。
不僅如此,如果“東陽寧君”和陳嬰為兩個人,那麼,“東陽寧君”就不可能以“東陽縣”為封邑,因為在陳嬰未反之前,秦地不可能封給他,在陳嬰反叛之後,這地方也沒他的份,而《史記·秦楚之際月表》記載,秦二世元年正月,“東陽寧君”與沛公一同在蕭西(碭西)迎戰秦軍失利,也就意味著時間也存在矛盾。
那麼,有沒有可能是“東陽”籍貫出身的姓“寧”的一個人呢?
可能性極小,因為“東陽寧君”與“秦嘉”共立楚王,又帶兵轉戰留縣附近,即在泗川郡北部活動,這都需要實力和兵力,橫空出世一個月後又神秘消失,未必沒有先例,卻並不符合邏輯。
也就是說,陳嬰有非常大的可能就是“東陽寧君”,而只有二者為一人,一些史書記載的未盡之處才能說得通。
正因為陳嬰在東陽起兵之後,與同出“東海郡”的“東楚人”秦嘉聯合,一同經略東楚地區,才能在陳勝戰敗逃跑的大形勢下,穩住這一區域,甚至有所擴張。
《史記·陳涉世家》中記錄了葛嬰在“東線”的擴張成果:
銍、酇、苦、柘、譙。
以上五縣,地處陳縣東方,為泗川郡、陳郡、碭郡交界,並未觸及碭縣、相縣、慄縣至睢陽、襄邑、雍丘的睢水主交通線,而秦嘉所部則主要出自淮水、泗水下游諸縣,主力也集中在下邳北方的郯縣。
而在立景駒為王后,這支“楚軍”的活動範圍記載,擴大到了留縣、蕭縣、碭縣、下邑、胡陵、方與,等於是將劉邦所控制的沛縣囊括其中,見《史記·陳涉世家》:
秦嘉等聞陳王軍破出走,乃立景駒為楚王,引兵之方與,欲擊秦軍
定陶下。方與尚在胡陵之西北,之前均以為魏國的周市所佔據,而秦嘉兵團北上至此,並想要沿著菏水西進,越過昌邑、東緡進攻定陶的秦軍,說明此地仍在魏國的治下,包括豐邑。
之所以有這個舉動,恰在於對秦軍的反應,見《史記·魏豹彭越列傳》:
章邯已破陳王,乃進兵擊魏王於臨濟。
此事《史記·秦楚之際月表》記在秦二世二年正月,也正是這個月:
沛公聞景駒王在留,往從,與擊秦軍碭西。
劉邦所面對的這一路秦軍,並不是章邯攻魏的主力,而是由“別將”司馬仁(原字結構為“屍旁下加二”,應是古“仁”字,顏師古註釋為“夷”)率領的偏師,見《史記·高祖本紀》:
是時秦將章邯從陳,
別將司馬仁將兵北定楚地,屠相,至碭。東陽寧君、沛公引兵西,與戰蕭西,不利。還收兵聚留,引兵攻碭,三日乃取碭。因收碭兵,得五六千人。攻下邑,拔之。還軍豐。“北定楚地”這幾個字很有意思,指明瞭司馬仁的來處為陳縣,但其任務是在章邯主力轉向魏地後掃蕩楚地,所以,其行程很可能在城父、下成父向北、向東掃蕩,經銍縣越睢水北“屠相”,“屠”有攻克之義,也可理解為屠城,不知何種為確,但相縣地屬泗川郡,也是故楚地,而“碭”,無論是碭縣還是碭郡,都應屬故魏地。
所以,在地理表述上,“蕭西之戰”,在《史記》、《漢書》中有不同的提法:
(曹參)北擊司馬欣軍碭東,取狐父、祁善置。(《漢書·蕭何曹參傳》)
(周勃)擊秦軍碭東。還軍留及蕭。(《漢書·張陳王周傳》)
(樊噲)與司馬仁戰碭東,卻敵,斬首十五級,賜爵國大夫。(《漢書·樊酈滕灌傅靳周傳》)
(夏侯嬰)從擊秦軍碭東。(同上)
(劉邦)與擊秦軍碭西。(《史記·秦楚之際月表》)
碭縣之東,蕭縣之西,正是魏地和楚地的交界處,大致範圍很清楚,也就是同一次戰鬥,劉邦部下的幾個親信將領均參與了這次戰鬥,戰果上,樊噲的敘功應該是合適的,
即“卻敵”,打退了秦軍,沒有被秦軍吃掉,但也沒有佔到便宜,所以,劉邦所部才撤回了留縣休整。此次戰敗後,迎來劉邦集團的第二次發展高潮,見《史記·高祖本紀》:
引兵攻碭,三日乃取碭。因收碭兵,得五六千人。攻下邑,拔之。還軍豐。
《漢書·高帝紀》裡還增加了“與故合九千人”之語,就是加上舊部,總兵力達到了9000人,地盤由沛縣擴張到了沛、碭、下邑三縣,正式成為秦漢之際一支上得了檯面的大勢力,這個過程中,東陽寧君陳嬰到底貢獻了多少“上層關係”,在君臣異位之後,只能是三緘其口,最終恐怕是永遠的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