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所有的不朽都是和死亡緊緊相聯的。”
-------米蘭昆德拉
1934年,他第一次離開家。目的地是杭州。那一年他即將年滿20歲。
他的老家在湖南郴州資興的一個普通山村,家裡談不上富貴,但也有十幾畝薄田,一二頭耕牛,算是殷實人家。可惜家裡突遭變故,父母都因病相繼去世。大哥因為年紀比較大,早早的成了家。根本無暇照顧他。
二哥當時在友人的推薦擔保下,在杭州筧橋航校當了一名政治教官。生活比較安定。正因如此,他在走投無路時,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去投靠從小對他關愛有加的二哥。在去杭州之前,他在郴州老家勉強讀完了高中。
當他想繼續深造時,大哥以他已是成人為由,讓他自立門戶,不善農活的他,無奈之下,為了餬口,去到同村的一個大戶人家去打短工,打工只打了幾個月,他就品嚐到了什麼叫人情冷暖,世態炎涼。
一箇中午,已經筋疲力盡的他下工回到主家,早已飢腸轆轆的他見桌上放了一碗剩飯,他也沒有在意,端起來就吃,吃完後就在靠陰的窗戶底下休息,迷迷糊糊中,聽見主家夫妻二人在爭吵。
“桌上的飯你給誰吃了”
“剛才家善餓了,就讓他吃了”
“你這個死鬼,那是我準備給狗吃的,他們這些做工的吃那麼好乾什麼”
聽到這裡,他的內心一陣悲涼,說起來這個主家還跟他家沾親帶故,敏感而自尊的他什麼都沒有說,當天下午就辭了工。立馬輾轉來了杭州。
到杭州後依照二哥的意思,他在航校的招生表格上寫下了陳培植這三個字。
在中國的傳統裡,經常會看到改名轉運的傳說,但他的這個舉動卻沒有這個想法,他只是單純的想表達一種決裂,與過去的種種在形式上做一個切割。不管最初的動機如何,在二哥的幫助下,他開始了另外一段完全不同的人生。
他嶄新的身份是中央航校的學員。入學之後,先接受了近半年的入伍生教育,開始系統學習飛行學,航行學,飛機構造,以及無線電和英語。1935年入本科中級班,1936年轉高級班,正式成為轟炸機飛行員。
1936年8月,國民政府為了應對隨時都可能爆發的戰爭,將全國所有的空軍進行改組與整合,他被編入二大隊,第十四隊,直屬航空軍事委員會,後改為第30隊。駕駛意大利菲亞特產的BRIII式輕型轟炸機。同年年底,全隊入駐安徽廣德機場。
1937年,淞滬戰爭爆發,全面抗戰正式打響,駐守廣德機場的空軍二大隊,開始連續接到作戰命令,上級要求他們主動出擊轟炸日軍在上海的軍事目標,重點是第三艦隊。
從8月14日清晨開始,二大隊的第九、十一、十四三個中隊,陸續從機場冒雨起飛,直撲預設的日軍目標。抵達交戰區域後,按照攻擊編隊,向日軍艦隊進行空投。在日軍軍艦構築的密集的火力網中,各攻擊編隊從近四千米的高空,想盡一切辦法突破日軍的攔截,將重達500磅的炸彈依次投下,吳淞口外,數艘日軍軍艦中彈起火,這也是日本海軍第一次遭到中國空軍的打擊。整個淞滬會戰期間,二大隊會同四、五、六大隊多次出擊轟炸,取得了較大戰果,甚至連日軍旗艦“出雲號”都遭到了重創。
隨著戰事的發展,他開始隨著部隊到處轉場,此後相繼參加了武漢會戰與第一次長沙會戰,表現優異。一共獲得了五次戰績。
再一次見到二哥是在成都。中日戰爭爆發後,中央航校一路南遷至昆明。陳培基則在1939年輾轉到了成都,在中央航校成都空軍軍士學校任政治部主任。為了更好的照顧陳他,二哥動用了在軍中的人脈,將他調到了成都。在成都他與一名李姓四川女孩結了婚,1941年秋天,他有了自已的女兒。
讓他沒有想到的是,幸福的日子是如此短暫。鑑於當時中日雙方的空軍實力對比懸殊,日本空軍經常轟炸重慶,國防軍事委員會為了扭轉這一局面,決定選派100名優秀的飛行員去美國接受P—40的飛行培訓,由於表現優異,已經是飛行教官的他也在入選之列。
1942年春,他隨第三批學員共150人赴美培訓。他們先從昆明飛抵印度加爾各答,又乘火車去到孟買,在這裡他們將登上去往美國的輪船。之所以選擇輪船,是因為同盟國當時的戰局十分被動,要平安穿越如此多的國家領空,那基本上不太可能,就是坐輪船也是險象環生,德國的潛艇在大西洋上就像是神出鬼沒的幽靈,花了一個月的時間,才穿越了印度洋和大西洋的漫長水路,最後抵達美國東海岸。
培訓是在美國亞利桑那州的菲尼克斯城,由於他在國內已經接受過較為系統的飛行訓練,因此上級決定讓他協助美方教官培訓中國學員學飛B-24解放者轟炸機。
1944年9月9日,對很多人來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日子,但對遠在成都的陳培基來說,這個日子實在是讓他刻骨銘心,他永遠的失去了他的弟弟。在這次日常的飛行訓練中,由於突發飛機故障,飛機無法正常降落,最後只好採取緊急迫降,結果他不幸遇難。按照當時的培訓計劃,B-24的培訓將在12月底全部結束,但命運的深淵在最後的關頭將這位年輕的父親淹沒在了無邊的黑暗中。
按照中國人的傳統,停屍三天後,12號正式下葬。享年30歲。
1945年5月,所有在美國接受B—24轟炸機培訓的留美飛行員奉命在美國長島集結,他們將在這裡集中全部返回中國,飛機躍入雲層之際,所有的學員集體敬軍禮,雲層下是異國他鄉的美國,那裡的軍人墓地裡,躺著50多位中國飛行員。
70多年過去了,陳培植一直與他的戰友們靜靜的躺在菲尼克斯美國國家軍人墓地裡。每當紀念日,總有許多人手持鮮花來到這裡緬懷他們的英雄和親人,這些中國軍人的墓地前卻清冷的可怕。原本中國軍人的墓地就身處偏僻的角落,幾十年的風雨沖刷下,更顯刺骨的荒涼和落寞。
從1934年離開家鄉之後,陳培植再也沒有回到過故鄉資興。二哥陳培基在內戰期間赴臺定居。此後同樣也未曾涉足故土,1991年的時候,陳培基的兒子回鄉省親,遵照父親的意願,回到了陳家村,在祖屋門前躊躇良久,但因為某些原因,最終沒有踏入祖屋,只是在門前痛哭良久,磕了三個響頭之後,用手挖了祖屋門前的一小把土用布包住放在胸口,大哭而去。
戰爭的陰影下,無論是手無寸鐵的普通百姓還是全副武裝的士兵,每一個身處其中的個體都無法逃離,戰爭所碾壓出的傷痕。
今天我們已經無從知曉躺在墓地裡的陳培植對故鄉懷有的是怎麼樣的一種絕望,對妻女懷有的是怎麼樣的一份愧疚。作為一名轟炸機飛行員,對座標的敏感度是最高的,我們只能寫下這個座標:北緯25°34′-26°18′,東經113°08′-113°44′資興。歡迎你隨時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