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習錄》(二五)

(明)王陽明 撰

註釋:於自力 孔薇 楊驊驍

出版:中州古籍出版社

陸澄錄

五一

“與其為數頃無源之塘水,不若為數尺有源之井水,生意不窮。”

時先生在塘邊坐,旁有井,故以之喻學雲。

譯文:先生說:“與其挖一個數頃之大而無水源的池塘,不如挖一個數尺深而有水源的井,井裡的水源源不斷不會枯竭。”

當時,先生坐在池塘邊,旁邊有一口井,他就以井來比喻學問。

五二

問:“世道日降,太古時氣象如何復見得?”

先生曰:“一日便是一元。人平旦時起坐,未與物接,此心清明景象,便如在伏羲時遊一般。”

譯文:陸澄問:“現在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伏羲以前太古時代的清明風氣如何才能重現呢?”

先生說:“一天就是一元。人早晨起來,尚未待人接物,心中寧靜,一片平和,就好像遊歷伏羲時代一樣。”

五三

問:“心要逐物,如何則可?”

先生曰:“人君端拱清穆,六卿分職,天下乃治。心統五官,亦要如此。今眼要視時,心便逐在色上;耳要聽時,心便逐在聲上。如人君要選官時,便自取坐在吏部;要調軍時,便自去坐在兵部。如此,豈惟失卻君體,六卿亦皆不得其職。”

譯文:陸澄問:“人心追求外物,該怎麼辦?”

先生曰:“君王莊嚴肅穆坐在朝堂上,六卿各司其職,天下才能太平。人心統攝五官也要像這樣。現在眼睛要靠時,心就追逐在顏色上;耳朵要聽時,心就追逐在聲音上。這好比君王要選拔官吏時,就去吏部;要調動軍隊時,就去兵部。這樣,不但失去了君主的身份,文武百官也不能履行其職責。”

五四

“善念發而知之,而充之;惡念發而知之,而遏之。知與充與遏者,志也,天聰明也。聖人只有此,學者當存此。”

譯文:先生說:“人心萌發善念時要認識它,並發展擴充它;人心萌發惡念時要認識它,並遏制清除它。知道擴充善念遏制惡念,就是心志,是上天賦於人的聰明才智。聖人只不過擁有這個聰明才智,學者應該學習存養這個聰明才智。”

五五

澄曰:“好色、好利、好名等心,固是私慾,如閒思雜慮如何亦謂之私慾?”

先生曰:“畢竟從好色、好利、好名等根上起,自尋其根便見。如汝心中決知是無有做劫盜的思慮,何也?以汝元無是心也。汝若於貨、色、名、利等心,一切皆如不做劫盜之心一般,都消滅了,光光只是心之本體,看有甚閒思慮?此便是‘寂然不動‘,便是‘未發之中‘,便是‘廓然大公‘。自然‘感而遂通‘,自然‘發而中節‘,自然‘物來順應‘。”

譯文:陸澄說:“心裡喜好美色、追逐名利等肯定是私慾,但那些閒思雜慮怎麼也叫私慾呢?”

先生說:“閒思雜慮畢竟是從喜好美色、追逐名利這些根上生髮出來的,從根源上找才能看清其實質。例如,你一定明白自己決沒有去搶劫、偷盜的想法,為什麼?因為你心中根本沒有這個念頭。如果你貪財、好色、追名、逐利之心等像做盜賊之心一樣都被清除了,乾乾淨淨只剩下心的本體,看看還會有什麼閒思雜慮?這便是‘心寧靜不動‘,便是‘未發之中‘,便是‘心胸寬廣,大公無私‘。這樣,人心便會‘與萬事萬物感應相通‘,‘感情發出來時中正平和‘,也自然‘能根據各種情況而應對自如‘。”

五六

問“志至氣次”。

先生曰:“志之所至,氣亦至焉之謂,非極至、次貳之謂。‘持其志‘,則養氣在其中。‘無暴其氣‘,則亦持其志矣。孟子救告子之偏,故如此夾持說。”

譯文:陸澄問“志至”、“氣次”的問題。

先生說:“這說的是志向到達的地方,意氣也隨之而至。並不是如朱熹所說,必須先立下志向,然後才能養氣。‘堅持志向‘養氣就在其中。‘不意氣用事‘也就是‘堅持志向‘。孟子為了糾正告子的偏弊,才這樣兼顧兩方面說。”

五七

問:“先儒曰:‘聖人之道必降而自卑,賢人之言則引而自高‘。如何?”

先生曰:“不然。如此卻乃偽也。聖人如天,無往而非天,三光之上天也,九地之下亦天也。天何嘗有降而自卑?此所謂‘大而化之‘也。賢人如山嶽,守其高而已。然百仞者不能引而為千仞,千仞者不能引而為萬仞。是賢人未嘗引而自高也,引而自高則偽矣。”

譯文:陸澄問:“程頤先生說:‘聖人論道必然樸素謙卑,賢人說話卻自我抬高。‘這話怎麼講?”

先生說:“不對,假如這樣就是作假了。聖人就像天,到哪裡都是天,日月星辰之上是天,九泉之下也是天。天何曾自降身份至卑下的地位呢?這就是孟子說的‘大而化之‘。賢人像高山大嶽,保持著自己的高度罷了。但是百仞之山不能自拔成千仞,千仞之山同樣不能自拔為萬仞。賢人並沒有抬高自己,若這樣就是作假。”

五八

問:“伊川謂’不當於喜怒哀樂未發之前求中‘,延平卻教學者看未發之前氣象,何如?”

先生曰:“皆是也。伊川恐人於未發之前討個中,如吾向所謂認氣定時做中,故令只於涵養省察上用功。延平恐人未便有下手處,故令人時時刻刻求未發前氣象,使人正目而視惟此,傾耳而聽惟此,即是‘戒慎不睹,恐懼不聞‘的功夫。皆古人不得已誘人之言也。”

譯文:陸澄問:“程頤先生認為‘不該在喜怒哀樂發出來之前追求中正平和‘,延平先生卻教育學生觀察感情未發之前的狀態,他們的說法對嗎?”

先生說:“都對。程頤先生怕人們 在感情未發之前追求中正,把中正看成一事物,就像我一向說的把氣定當作中正平和那樣,所以讓人們只在存養反省體察上下功夫。延平先生害怕人開始時找不到切入點,所以讓人時刻觀察感情未發前的氣象,使人在全神貫注時看到的、聽到的只是未發前的狀況,這就是《中庸》所說的‘戒慎不睹,恐懼不聞’的功夫。這都是古人誘導人修身養性時不得已說的話。”

《傳習錄》(二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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