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尖上的童年

我的童年是在安徽亳州北部一個偏僻小村度過的。那個小村名為徐樓,隸屬蘆廟鎮,與古井鎮毗鄰,與商丘市虞城縣花木蘭鎮交界。亳州是曹操、華佗故里,著名的酒鄉、藥都。但是,童年時期的故鄉,卻很貧窮,物質極度睏乏,尤其是飲食,單一,缺少營養。奇怪的是,幾十年過去了,有關童年吃的記憶,卻是辛酸中有美好,單調中含溫情。

舌尖上的童年

童年時期的徐樓村,有三十四戶人家,二百來口人,是個自然村。村內房前屋後種滿了樹木。村外有一U型河環繞。村東有一方三畝大的水塘。村內住戶稀稀拉拉,唯一一條東西街道彎彎曲曲。村裡沒有通電,推磨吃麵,燒鍋做飯,過著較為落後的農耕生活。

生活雖然貧困簡陋,卻有一個美好的記憶縈繞於腦海中。那就是每到飯頓,家家戶戶的上空就會升起裊裊炊煙,伴隨著雞鳴狗咬鵝叫聲,呼啦啦的風箱聲,裹著頭巾的婦女們扯開嗓子喊孩子和男人吃飯聲,如同一幅美麗祥和的鄉村畫卷。這時,我和村裡小夥伴們,或放學回來,或玩耍餓了,或勞動而歸,未進村裡就能遠遠聞到淡淡甜香的蒸紅薯味,就能從炊煙的細微變化中知道哪家的飯已將做好。進家,總是迫不急待直奔廚屋尋找食物。堆滿柴禾的廚屋,現在想來煙熏火燎,亂且髒,但那時卻感覺熱氣騰騰溫暖溫馨。廚屋,那是一個維繫生命、滿足最原始最本能需求的地方呀。

紅薯是我們一日兩餐不變的食物。一日兩餐是那時故鄉保留的習俗,早飯吃到九點多,午飯吃到下午兩點多,晚上只喝茶(實為白開水或紅薯幹滾的湯)。“紅薯面,紅薯饃,離了紅薯不能活”,是童年時期真實的寫照。蒸紅薯,餾紅薯,燒紅薯,紅薯麵糊塗,紅薯面饃,紅薯幹茶,紅薯面哈拉條,紅薯粉皮,紅薯粉條。幾乎每頓飯的饃菜湯,都有紅薯的成分和影子。紅薯味道很好,但天天吃紅薯,難免胃酸、厭食。用紅薯面蒸的餅饃或窩窩頭,熱時粘手粘牙粘喉嚨,涼時發硬難以下嚥,無論熱涼都容易被噎住。可是面對飢餓,紅薯又是果腹充飢的難得食物、救命食物。“紅薯養活了一代人”,我是親歷者和見證者。如果饑荒年代有這麼多紅薯可食,就不會有那麼多人得浮腫病或四處要飯逃難。

舌尖上的童年

除了紅薯,生產隊或有的家戶自留地,也種有玉米、高梁、穀子、黃豆,地頭荒溝種有綠豆、扁豆、豌豆。用紅薯面摻和黃豆、高梁、玉米麵做成的窩窩頭,擀成散渣式的麵條,要比純紅薯面做成的饃飯要好吃許多。偶爾熬頓小米湯,涼拌個粉皮,炒個綠豆芽菜,則成為稀罕的美食了。現在想來,這麼多品種的粗糧,多少補充平衡了人們一些營養。

小麥面,我們稱之為“好面”,更為珍稀難得。記得分小麥面最少的一年,繳過公糧後每人只分到17斤。碰到年成好的,也僅能分到幾十斤。稀少的小麥分下後,每家每戶都要好好地存放於糧缸裡,只有過年過節或家裡有誰生病了,才拿出點推磨成面,蒸成饃饃或做碗麵條,平時是捨不得吃的。白麵饅頭,或集市上買的油條(老家人稱為油饃),是那時春節走親訪友比較常見也較為體面的禮品。

最先見到大米,是村裡來了上海知青和從白湖下放的幹部老卻一家,因他們是南方人,國家限量配給他們很少一些大米。可能是父親當隊長的緣故,有時我去知青住處,或去找老卻家三兒子卻保紅同學玩耍,幾位知青或保紅母親,就會盛出一些米飯讓我嘗吃。想想給我盛米飯之前,我一定是嘴流口水饞巴巴的樣子。大米飯香氣馥郁,有別於一年四季天天吃的紅薯。那時候的紅薯之所以多,是因為比其它糧食作物產量高。紅薯有春紅薯和秋紅薯之分。春紅薯春天栽種,一年一季,生長期長,個大且圓。秋紅薯夏種,麥茬地插秧,個小細長。為便於保存,保證一年四季都有紅薯吃,各家各戶都要將剛收下的紅薯就地挑選一部分削成片,撒開,曬乾,囤放於家。碰到連陰雨天,發黴的紅薯片只能用於餵豬或賤賣掉。每家戶還要將收下的一部分鮮紅薯運到家,存放於家家戶戶必備的紅薯窖裡,確保冬春季節不斷頓。紅薯窖多選在通風采光較好的院落空曠處,一人多深,一米多寬,二三米長。窖的上面用粗木棍和高梁、玉米桔杆覆蓋,留有通風筒和窖口。平時窖口蓋著,拿紅薯時取開。每次拿紅薯,父親或母親提著我的兩隻胳膊,用繩拴住胸部,將我下到窖裡,再用繩子下進竹籃,提上兩三竹籃夠吃上個幾天。也有的紅薯會放壞,即使削掉爛處,餘下的部分仍有苦味。

舌尖上的童年

不記得我們村有菜地,所以吃菜就少。通常是窩窩頭裡捏點細鹽,和上點香油,順著邊沿小塊掰下沾著吃。母親有時用白麵、辣椒、油、鹽做成辣醬麵糊,或者煮熟的雞蛋加大蒜、鹽搗成雞蛋蒜泥,幫助下饃。各家戶也習慣做黃豆醬,或者將黃豆搗成碎粒,與鹽、辣椒麵做成小巴掌大小的醬餅,也是下饃下飯的美味佳餚。醬餅,在商丘虞城也是家家戶戶每年都要做的。紅薯葉和紅薯梗,也時常充當蔬菜。紅薯葉無論鮮嫩還是曬乾,都能往麵條鍋裡放。嫩紅薯梗,開水焯一下,切小斷,用鹽、醋和蒜汁攪拌,是童年時期非常喜歡的一道菜。老家槐樹多,槐花下來,母親會用玉米麵蒸些讓我們吃。整個童年時期,平時很少能吃上正兒八經的蔬菜,但只要家裡來了親戚,或大隊幹部下到村裡,母親總要到集市上買上一兩樣蔬菜,或者拿出家裡存放的粉條粉皮,做上一兩個菜招待客人。

平時進油水少,又是正長身體時期,常常餓得肚裡咕咕叫,餓得心慌。有時忍不住,小夥伴們會扒地裡面正生長的紅薯吃,也會撿未收淨的帶棵黃豆、嫩玉米烤著吃。吃後人人滿嘴黑乎乎的。有一年,放學路過的一個生產隊馬房院裡,加工生產芝麻糖,頑皮的我們抵不住嘴饞,藏於袖口偷吃過兩次,終被發現,告狀於學校,受到了嚴厲批評。我也曾拿過父親掛在牆上棉帽子裡的5元錢,連著幾天早上不回家吃飯,約上小夥伴在集上的食堂買羊肉湯泡燒餅吃,父親發現後我的耳朵差點被擰掉。還有一次更為丟人,我竟然將來村裡賣羊雜碎的小塊羊肚拿走偷吃。夏秋季節放學後,因為下午沒有課(每天清早上午各上兩節課),幾位小夥伴也曾在村北的河裡逮過青蛙,撕下兩腿,用麻葉和泥巴包住,放於做過飯後的餘火堆裡燒吃,味道鮮美,可那時我們不知道青蛙是有益動物。也曾在河裡截水網過小魚,多時能網一二碗,拿回家讓母親做成魚湯喝。也曾約上小夥伴,在我家杏樹上摘杏吃,在村裡其他家裡的桑樹上採摘桑葚果,在我家或其他家裡的棗樹上摘棗吃。桃,杏,棗,桑葚,是我童年時期僅吃到過的幾種水果。我家有六棵大杏樹,也是全村僅有的六棵,每年從倒牙酸的青果直吃到果肉乾硬。母親也用杏果做過醋。桃子,記得親戚來時拿過,也在集市上買過。

舌尖上的童年

時常盼望著過年。進入冬天,就能吃上新做的紅薯粉條和粉皮。由紅薯粉變成粉條和粉皮,是個技術活兒,也是個出力活兒。隊裡有人會做這些,大部分家戶都要做點,作為耐存放的菜,可以常年吃。母親將泡好的粉條用刀截幾下,放上鹽、蔥花,再打入兩個雞蛋拌勻,燒熱鍋淋上油,快速炒出,美味營養。粉皮一般用醋和蒜泥涼拌,是一道很好的下酒菜。亳州人自古有飲酒習慣,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那樣窮困的條件下,逢年過節,家裡來客,都要備酒的。到臘月二十幾,三舅還常常幫我們做紅薯糖,雖堅硬粘牙,其甜甜的味道,還是令我們小孩子很喜歡的。家鄉有一種盛放熟食的柳編器具,叫“氣死貓”。過年炸的丸子、魚,煮好的肉、海帶等,都要存放於裡面。這些熟食大部分做成蒸碗,待客時吃。我跟隨父母一家家地走親戚,也能吃上比家裡還要多還要好的一道道蒸碗。貓是看著聞著想吃而吃不到的,所以叫“氣死貓”。“氣死貓”啥時候快空了,能吃上肉的年也算過完了。延續過年最後一道美味食品是二月二煎臘肉,就是過年煮熟的豬肉,留一方塊用鹽醃上,放到農曆二月初二這天清早,將其切成薄片,粘上面糊,用油煎成金黃色,作為一道外焦裡嫩的菜,配以綠豆麵煎餅吃。

村東口那方池塘,一年四季有水,父親帶領鄉親們下了很多魚苗。有一年發大水,水塘漲滿,漸漸長大的魚順著河溝和莊稼地跑了不少。雨停下後,大人小孩都去地裡撿魚,或者去淺河溝裡撈魚摸魚。冬天,隊裡要組織人力抽池塘裡的水,然後用大網捕魚,每家每戶都能分到好幾盆。每次分到魚,母親就變著花樣給我們做著吃,煎、炸、燉湯,味道都非常鮮美。村東南、正南的河裡,開始是隔一河段栽種些蓮藕,繁長很快,三四年地就長滿了河道。蓮蓬大多被我們小孩子獨享。家家戶戶分到的蓮藕,無論蒸煮還是調菜,都是生活的改善。可惜的是,吃上魚和蓮藕沒幾年,我們就離開了亳州。

1976年2月,我11歲那年,全家遷居河南修武縣居住生活。43年來,我從沒有忘記過故鄉亳州,更沒有忘記童年時期留在舌尖上的記憶。雞蛋炒粉條、雞蛋蒜、涼拌粉皮、辣麵糊、醬餅等,是我們家至今保留的家菜小吃。對於紅薯,我更是情有獨鍾,每每碰到有烤紅薯的,總要買一塊細細品味。也時常在農貿市場買些生紅薯回家蒸吃或煮粥。不過,吃這些紅薯時,是香甜的愉悅的,不再難以下嚥,甚至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古人說“民以食為天”,不為過也。

(作者徐東風,圖片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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