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秋冬時節，我利用轉業待辦手續期間，到河北固安的一家建築工地體驗打工生活。國慶節時，我趁著能調休幾天，帶上禮品從北京的家裡出發，專門去了一趟涿州的一個村莊，去看望前些日子去世的復員軍人老趙的遺孀和家人。
79歲去世的老趙，是我到人武部任職後接待過的一位退伍兵。據他反映，上世紀60年代初，他懷以報效祖國的熱情參軍入伍，在部隊一直表現很優秀，退伍回來後，縣武裝部在確定一批公社武裝部長人選時，將他名列其中，當時表也填了，公社和縣委也同意了，還參加了培訓，可後來，同批次的其他人都接到任命上崗了，唯獨他沒有接到任命。
前些年，他從農機站退休後，就開始找各級反映，要求按照專武幹部的標準給予他公務員身份，並且補償他這些年的損失。他的理由是，既然當初縣裡同意了，也參加培訓了，就應該是專武幹部，這麼幾十年沒有安排上崗，耽誤了他的前途，就應該給予彌補，並恢復他的公務員待遇。
我仔細看了他提供的所有材料，尤其他給我提供的那份當年推薦任命他為公社武裝部長的表格，確實，當時公社和縣裡都同意了，只是軍分區審核那一欄空白，這說明，軍分區沒有通過。他沒說這是什麼原因，但有人告訴我，可能是因為家庭出身的原因，在那個特定的年代，一些政策就是這樣。
我明白，他的訴求找不到政策依據支撐，因為，那張表的推薦和審批一共3欄，雖說公社推薦了，縣裡也同意了，但軍分區審核欄空白，原因未說，不過，這至少說明，軍分區並未批准對他的任命。幹部推薦和考核任命的過程中，審核未獲通過即為淘汰，這是很正常的一個現象。
可是，老趙卻不這麼看，而是認為，這是組織當年的一個錯誤，是對他的一個虧欠。 早在前些年，他就找過我的前任領導，當時，一位領導看到他的材料後說，您是六幾年的兵啊，如果留在部隊，早該是將軍了，他一聽，心裡更加不平衡。另一位領導說，我是市委常委，我幫你批示給組織部辦，他更加滿懷希望。誰料，過了一陣，他再來時，領導們卻躲著不見了，來回幾次無功而返，他很生氣，就把這兩名領導列入問題訴求之後的投訴名單。
和我搭檔的部長比我先來一年，因為也未能解決他的問題，他又把部長納入了投訴名單。得知我新來上任，就來找我幫助解決問題。我以開玩笑的口氣對他說，老趙，您要投訴的領導名單，可不能越來越長呀，不能因為誰接待了您，未能滿足您的訴求，您就把誰列入您的投訴名單。再說，當年組織上雖然沒有批准您的武裝部長任命，可是安排您進了農機站，後來您還當了站長，這個工作也是國家給您的，說明組織也沒有虧待您。
他反駁說，農技站長的身份是工人，不是公務員，他還是吃虧了。我無法說服他，也不再和他“抬槓”，我把我的所有電話寫給他，對他說，老人家，您的訴求不合理，確實找不到政策依據按您的要求去解決。不過，您是復轉軍人，我們人武部就是你們的孃家，為你們服務是我們的本質，我們會好好尊重您，關心您。有空時，請您隨時來人武部，我的辦公室您不用敲，直接推門就進，我雖然解決不了您的問題，但您可以找我嘮嘮嗑，或者衝我出出氣，發發火，只要您心裡舒坦，怎麼都行。
見我這麼一說，老趙有點不好意思了，但他嘴上依舊說，你們解決不了我的問題，那我就繼續往上告，一直告到能夠解決為止。我說，好的，向組織反映問題，是每一個共產黨員的權利，但是，您一定要記住，您是一個老黨員和復轉軍人，不能忘記軍人本色，要遵守黨的紀律和國家法令，反映訴求一定要合理依法，不能有出格的言行。
臨走時，我對他說，我還是認為，您的訴求確實不合理，您找到哪一級都不會有結果的，這麼大年紀了，不如放下糾結，好好安度晚年吧。今天，我沒有滿足您的要求，對不住了，但您是我的軍中前輩，也是我們應該服務的對象，只要我在這裡當政委，我會盡我所能去關心和幫助您，以後每年八一和春節，我都會去看望您。
後來，每到八一和春節，我都踐行我的承諾，買上慰問品去他家裡看望，陪他聊會天，有次他住院，我還去醫院給他送去了慰問金。遇有兩次節日期間我不在當地，都安排我們的科長替我去看望。後來，他要送孫子參軍，我把他的孫子作為重點關注對象，體檢和政審結果一通過，即給與了安排。在當年的新兵軍屬親友團成立大會上，我還請他和另一位兒子榮立了一等功的軍屬一左一右坐在我身邊，作為老兵和軍屬代表發了言。那一刻，我看到了他的臉上露出久違了的自豪和舒心。
在人武部任職的這幾年，老趙沒有再為難我，也沒有把我加入他的投訴名單，雖說每次去看他，臨走的時候，他都要對我說，“我不甘心的，我還要繼續去反映……”，但看得出來，話語已經軟和了很多。這個時候，我仍然勸他放下歷史的糾結，好好保重身體，好好過一個舒心的晚年。
那年上級確定我轉業，在5月份離開崗位的時候，我還曾打算專門去向他作個告別，後來，因為離隊前好幾項工作抓緊要做，之後又回了趟老家陪母親，就想等到年底再去看望。誰料，有一天我在工地正在幹活時，他的孫子突然給我打來電話，說他已經過世了，給我打電話的時候，後事都辦完了。
那天，當我趕到老趙家時，他的老伴和大兒媳、二兒子正在吃飯，看到阿姨的身體還好，我心裡感到欣慰。我掏出到工地上班後拿到的第一筆工資中的500元錢給阿姨，她堅決不要，我說，老人家走時，我沒來得及送送他，這就當我的一點心意吧。
離開時，我讓老趙的兒子專門帶著我去了一趟他的墓地。按照他生前的願望，兒子把他埋在村後的那片林地，這也是他童年嘻戲過的地方。看著墳前已經長起了萋萋芳草，想到這位老人就這樣帶著未了的心願走了，我心裡不由有點傷感。
由於提前忘了帶祭奠的紙錢和香燭，我就掏出香菸，點燃3支插在他的墳前，就當為老人家上三炷香吧。我心裡默默祝願老人家在另一個世界，能夠徹底放下曾經的過往，過上不再糾結的日子。
雖然我未能解決他的訴求，滿足他的願望，但我理解他心頭的憋屈。今生與他短暫的交集，以及他對我的這份信任，我會一直珍惜在心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