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红雷:我的奋斗

《时尚先生》杂志采访10年10月刊

只是一年之间,他成了当仁不让的人选。孙红雷坚称踩了狗屎运。这两坨金贵的狗屎一个叫邱如白,一个叫余则成。前者是史上最痴癫的大知识分子,后者是史上最会“装”的小知识分子。简而言之,黑帮头子从良了。从良了,就可以上我们封面了。

孙红雷:我的奋斗

孙红雷《时尚先生》


这时孙红雷已经从影棚走进化妆间,穿着不知哪个朝代的衣服,反过右手跟我握手。

宾主在盒饭前落座,他招呼我,没吃饭吧——助理,帮老师打个饭?

只是几秒钟,他让这个空荡荡的房间变得拥挤起来。黄秋生如此评价和孙红雷的第一次见面:“他从我身边走过时,脚步生风,一股煞气扑面而来。”比起香港黑帮片时过度靓仔的小马哥,他更像真实版的阿尔帕西诺,如果以脸上的褶子多少作为参照系数的话,他的形象气质最接近江湖大佬——可惜教父的年代一去不复返了。

吃掉他推荐的一个巨型包子,我这样想着。

他的确真的很幸运,和他在中央戏剧学院学习音乐剧的同事,大部分还在等待音乐剧的崛起;当年和他一起在中国各大城市跳霹雳舞的同事们还在歌舞厅里流浪;当年曾在校门口截他想要和他谈恋爱的女生如今已经有了孩子,而他这张大脸却成为最有象征意义的男性标志。

“这个点子足够疯狂。”听了我们有可能将他的大头照作为封面的时候,他甚至干脆把下午准备拍戏的妆都卸掉:“现在很多杂志都把我整成小白脸,你们居然要我把妆洗掉⋯⋯”

“敢于把我拍得这么难看的杂志一定是本好杂志。”他坚定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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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红雷


。。。疯子

助理把俩核桃放在他手里,核桃在他的巨掌下不堪重负地转起来。

“你真的相信狗屎运吗?”

他露出招牌式的憨厚微笑:“有记者采访我的同学,他说了一句话:孙红雷不成功,那没天理。为了戏他都快把命豁出去了。”

当年为了诠释一场表现主人公情绪激动的戏,这家伙用力过度,甚至得了急性心脏病。

“2007年前,我还是一个疯子。”他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从1995年开始,我就像一只麻花那样拧巴地生活,我的世界只有戏,如果对角色有觉得不明白的地方,我会一直想,两天想不明白就两天不吃饭,不睡觉,不言语。有时想明白了,就忽然跳起来大笑大叫,跟精神病似的。”

后来大学聚会,同学跟他说,红雷你上学的时候根本跟我们不在一起。他记得宿舍的床,记得自己听的音乐和剧本,其他都是空白。

“2007年发生什么了,改变了一个疯子?”

“说了你可能根本不信。”他摇摇头:“2007年还有人跟我说,你都这么棒了,还不赶紧到好莱坞发展发展?你别说,我就真信这个事了,信这个事了,好莱坞啊⋯⋯2007年以后,一天黄昏,我开着车,来到住宅区旁边的马路上,你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的饭菜香,那一瞬间,你忽然明白过来了,那股子饭香把你的筋捋顺了。你最多是满汉全席的一盘菜,有你很好,没你这个世界也不会塌了。”


“好像是梦醒了?”

“大梦一场啊,以前是戏比天大,娱乐圈太小了,小到让你觉得可笑的程度。”

我的确不信,一场炊烟就把他从没日没夜的狂想中拯救回来了。苹果让牛顿发明了万有引力是他妈的骗小孩的说法,这家伙也想用这个骗我吗?

“炊烟让您长大了。”我恭恭敬敬地说。

“是啊,是啊。”他用一脸忠厚老实的肉向我证明此言非虚:“好像人皆有定数,你说道理多简单,可是你就像是定时闹钟一样,非要到了那个时候才叮呤一声才响起来,于是你真的懂了这个道理,你就变了。”

“变深沉了?”

“你别话里有话。我的意思是说我比以前平静多了,今年我第一次出去度假。以前的发条上得太紧了,家里人都跟着我受罪,好像我根本就没活在现实世界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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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红雷


。。。溺水者

“有什么没变?”

“我还是像过去那样超级敏感,脆弱,喜欢完美主义,喜欢把自己放在一个浪漫的匣子里,装在套子里。”

“这和你小时看琼瑶小说有关系吗?”

“反正我的世界是非常干净的,我是单纯王,还老跟你们这帮记者推心置腹,结果第二天就被你们出卖,很多惊悚的标题就是这么来的,我有时总会忘记自己是谁,对方是谁,扯着扯着就忘了这是个采访⋯⋯前两天,我在饭馆看有人直眉瞪眼就走过来,我还觉得奇怪,我又不认识他,他为什么直奔我过来。等人家把本儿递过来,我才知道,噢,我是他妈的明星。”

他挑起助理为他切好的西瓜片,我想象着西瓜汁撒到他雪白的T恤衫上是什么感觉。

“你可以尝试着相信我。”我无比真诚地看着他。

“你理解错了,我真正的敌人是这个社会。”他用力地将瓜子吐到垃圾桶里。“前两天,我睡觉前打开电视,看了几个台热播的电视剧,我的妈啊,你们怎么敢就这样演戏!真把我吓住了。”

“为什么电视剧里的人说话都跟朗诵诗一样:你,什么时候回家?我,今天晚上不回家⋯⋯现实中的人好像都是把话连在一起说的吧⋯⋯”

“过去我真的恨啊,愤世嫉俗:你怎么敢没想明白就去演了?”他说完了,半天没吭气。

然后闷声说:“你知道我最恨有人跟我说什么吗?差不多行了。好像大家都很宽容了,就我太事儿了,就我拧巴。小时候不都教育我们要像爱因斯坦那样打破沙锅问到底吗?问题是这个事这么演到底对不对啊,有没有更好的方式?为什么就不能问呢?”他的声音越来越大。

“有一个编剧,我们在一起谈剧本,谈到特别HIGH,他的激情甚至打动了我,我说咱们就一块弄吧。后来他信誓旦旦说:红雷,这剧本基础我觉得不行,我还没写呢,等我改改。我说等你。”

他咕嘟一下喝了一大口水,喘了两口粗气,看着我说:“这是两个月以前的事,两个月以后我再找他,他居然一个字还是没写,可是我的合同已经签了,我问他为什么?他就说:‘我就不想写,我不愿意了行吗!’我说,你说话怎么不算数?他也不解释:我就不想写了,我要崩溃了!”

“我当时腿都软了,我说你是个男人啊,怎么能说话不算数?那边更干脆地说:‘我不管我就不写了,我不想写!’那时我还想给他找点儿辄,让我自己能接受:‘你是不是家里有事,没时间?’‘不是没时间,我就不想写了!’我说,可是我合同签了,我相信了你,你是在欺骗我!那个编剧说了声:我不管!就把电话撂了!连个对不起都没有!”

“我还不能跟你说是谁,很有名!你想想这个剧本,就是一个架子,连骨头都没搭全呢,其实合同上有这一条,如果我看到这个剧本改了,或者写得完全和以前说得不一样,我有权可以不拍,可是我不能这么做,我还拍。但是真的损失特别大。”

“损失什么了?”

“这个人物不对了,就像你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吃了一坨苍蝇屎!可现在你必须宽容,你得给他想办法,你要特理解他:在创作的初期阶段极其有激情,到末期就不行了,崩溃了,因为有各种各样的人施压,有投资方,导演,审查部门,一定是痛苦到一定程度才会这样,他不是针对我的!我必须找理由让自己能接受。”

“五年前,五年前我就会去他妈的,不演了!可现在照样要演!我依然要叫他老师,有什么新剧本拿来看,没有问题,所以你必须接受这些形形色色,各种各样的人,你必须面突如其来的打击和困难,这就是男人。”

“吃苍蝇屎?”

“也包括这一点。”

他靠在靠椅上,揉着太阳穴。“这世界上不再有不对的事了。你知道,五年之内,有一些生活中的事情是我完全不敢相信,而它居然就发生了,发生了你就必须面对它,因为它是事实,有这样的人和事存在,你就必须面对它,这是营养,你要把这些营养吸收了。苍蝇怎么了,苍蝇富含丰富的蛋白质!黑格尔说过,存在即合理。”

“我忘了你爸爸是哲学老师。”

“我爸没教我这个。你一定要知道的一点是,这个世界上并不是都把演戏当成天大的事,他们就是把这当碗饭吃的。娱乐圈里,有60%的人都是食客,没了电影电视,他们还可以在别处赚钱,就是一营生,不像剩下那40%,没了戏,那可就要了亲命了。”

他又露出招牌式的笑容:“所以你还较什么劲?”

“那现在什么会把你困住?”我不愿意看到一个开始“弥勒佛化”的孙红雷,本来我是想将标题起为《愤怒的公牛》的,结果却听他一堆“存在即合理”的哲学课教育。

“恐惧。现在恐惧少点儿了,以前的恐惧更大。我始终感觉自己像在洪水中,没被冲走是因为我还在抱着一个礁石。你很容易就脱手,你必须死死抓住这个不放。人面对金钱,面对名利,面对各种各样的诱惑的时候,很容易一带就走,你能不能去,去了就失去了你更宝贵的,就是你所要追求真正的东西,这是挺难的,可我就死活不撒手。

“撒手会怎么样?”

“撒手就没了你了。这是生命中最可怕的敌人,因为他是魔鬼,可以用很动听的语言说服你。有老板直接在谈判桌上扔一袋钱说,孙红雷你签了,这笔钱就归你,戏演完了,再给你两袋子钱。说不心动,那是不可能。我不是富二代,凡是从饥馑年代过来的孩子,看到这么一口袋钱,没有不动心的。”

“这就涉及到你为什么演戏了。”我想象着一麻袋钱扔到桌上的音响。

“其实我最怕的不是这个,我害怕成为异类:你是异端学说的,收拾你,把你干掉,你就没有话语权了。有两个乃至无数个孙红雷摆在那,互相辩论。一个孙红雷说,你瞧,这时候你应该出去挣钱了,这样挺好的,给那么多钱,何况全是大腕,凑一下,何况还都是大导演来找你,请你帮个忙,你不去?得罪人多大发了,以后还想不想混了?”

他慢慢剔着牙,似乎那个小短棍可以给他力量。“我会像对待敌我矛盾,对待这种感觉,我是当成敌人⋯⋯它威胁你:‘赶紧松开,松不松开,不松开?我就砍死你!’算了,那还是我先砍死你吧。”

孙红雷:我的奋斗

孙红雷


。。。烈士

1995年,孙红雷180斤,手持两斤重的大哥大,脖子上栓着沉重的金链子,他是哈尔滨的“城市之王”,全国霹雳舞大赛第二名以及著名的夜总会主持人。他是哈尔滨市最早坐出租车的有钱人之一,那时他会坐着出租车满街转,见到熟人就会探出头,大叫着对方的名字,然后停车,过去问人家:“最近忙什么呢?”聊一会儿,然后再回到车上,用力摔上车门。

要的就是听那一声咣的车门响声。

他去夜总会一晚上赚的500元,就能顶爸爸一个月的工资。所以他辍学了,哪怕亲戚提起他时,都会说:呀,是搞文艺的啊⋯⋯然后通情达理地笑着,好像为了安慰他的父母而不去揭伤疤。

他只是受够了穷,不想看妈妈出门借钱度日时的眼神。他们哥儿仨都特能吃,这个家是他吃穷的,所以他辍学了,走遍了全中国的各大城市,在晚上扭成麻花,什么流行舞什么,是的,他也玩过小虎队那种清纯的歌舞。

有一次他寄回270元钱,就让邻居大妈羡慕得夸他妈妈。

但1995年却成了一段黑暗的日子,因为他不想要这样的人生了。在他把自己养成一个夹着小包的成功大款以后,他终于打算放弃这一切。等待他的,将是傲慢的中戏的那些“酸腐”的知识分子的奚落、苛刻的指责、一个月减去36斤的魔鬼训练、因没有文凭而只能有旁听证的尴尬身份、还有即使是全系专业成绩第一名也因为没有大本毕业证而没有资格去各大剧院应聘。

但是他有自信。没人知道这股冲劲儿到底从哪来的,他成为700名补招生中唯一录取的学生,也成为唯一破格入选中国青年艺术剧院的大专生,他主演的张艺谋的《我的父亲母亲》却无人知晓,他等了三个小时,只想得到一个能说台词的跑龙套演员,在赵宝刚拒绝他的时候,他过去拍了拍这个充满威严的导演的肩膀,说,你会后悔的,如果你不让我演这个角色⋯⋯

如果我是个无聊的社会学家,就会这样分析这个人物:他是一个绝好的标本。因为他近四十年的人生,经历了中国近半个世纪最动荡的年代。他赶上了文革的尾巴,目睹了父亲被批斗;他长大的时候正是中国社会刚刚开始解禁的年代,琼瑶小说是那些小年轻们的人生指南,霹雳舞是他们的行动纲领,他是少数先富起来的人,他颠覆了这个社会关于老实孩子有饭吃的老生常谈,扭扭屁股就可以让这个饱经风霜甚至被“吃垮”的家庭摇身一变成为最富裕的阶层。

然后他毅然放弃大款身份和肥厚的腰身,为成为伟大的艺术家而忍受别人的冷眼和老师的苛责,忍受旁听生的尴尬身份。

孙红雷:我的奋斗


如果给这样的分析起个标题,那就是:“一个异类的奋斗史”。在他人生的每个阶段,他都是异类,他的眼前总有那块红布,值得他一头撞过去。

在他拍照的时候,我这样看着对着镜头做怪相的他这样胡思乱想着。

我不得不提每个记者见到他都要提的一个常规问题,这个问题可以让我们的文章显得颇有人性的深度:“邱如白说,谁要是毁了梅兰芳的孤单,谁就毁了梅兰芳。”

他一屁股坐回躺椅,闭上眼睛。有一瞬间我以为他已经睡着了。忽然他睁开眼说:“我爸爸特别相信报纸,他看到我的一些新闻来质问我:‘你怎么能干这种事?’我说我没干,我爸说:‘你没干?报纸上都说了。你这孩子不诚实。’我就傻了,想起来我特别难过,真不忍心告诉他,这个世界已经和他相信的世界不一样了。”

“你要孤独,否则就好像没了酵母。一旦梅兰芳幸福了,看个电影,唱个小曲儿,和孟小冬生个娃,完了,梅兰芳就没了。”

“你幸福吗现在。”

“我自己觉得挺幸福。”

“会不会毁掉你的孤单因子?”

“会毁一些的,但是我尽量保持,我现在已经毁了一些了,生活理智,冷静的对待这个事,这两个是不能两全的,是不可变的。”

他看看我,好像有些惊讶地说:“我真没想过这个问题,可是我不打算成为张国荣。我希望做一个坚强的男人,真正坚强不是表面,喊打喊杀的,一脸的刚劲有力,不是,我觉得内心里扛着炸药包,才是真正的勇士,让别人跟你在一起会幸福,我要慢慢地学会生活。”

“不,我绝不会成为烈士。”他摇摇头。

“我只是想要真实地活着,我已不想成为什么大师了。”他看着我,似乎有些伤感。

“你知道什么是真实吗?”

“说人话,做人事儿?”我试图不和他讨论庄周梦蝶。

“我认识一个做服务员的小姑娘, 18岁,长得特别好看,坐班车下班回家,车翻了。我亲眼看到了。你知道一个人痛到极度是什么样吗?那个爸爸拼命跺脚,只会说两个字,哎呀,哎呀,说不出来,没有眼泪,没有那么多话,但是你的心就跟着碎了。然后妈妈就瘫倒在地,往女儿那边爬,这些东西当你过目以后,是忘不了的。”

“这个场景我用到了《潜伏》里。我只想让我的每个镜头,都有这种让人发指的震撼。”

回去的路上,摄影师没头没脑地冲我来了一句:“我没见过这么自恋的人。”我宽容地笑笑:“不自恋,就没法做演员。”摄影师不服气地说:“他也太能忽悠自己了。太有才了。”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他如此敌视孙红雷,也许他被这个家伙明目张胆地自我肯定惊到了。这个家伙还保持着青春期的不可一世的骄傲,当荷尔蒙不再旺盛,我们很多人都回归正常,而这个人则成为一个幸存者,他是各种体制的漏网之鱼,他告诉我们一个道理:一个人再拧巴,再偏执,再疯狂,再自我崇拜,再敏感和再钻牛角尖,只要他肯努力,再加一些必要的狗屎,他就可以成功。

是的,你真的可以不用靠男盗女娼、沐猴而冠,可以不用牺牲你的老脸和你的膝盖,你可以一路狂飙地高歌猛进,代价是大剂量的愤怒和异端的孤独,但是你真的可以坚持自己,不用潜伏,这个时代可以允许你像邱如白一样恣肆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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