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 | 從老戲單看譚元壽的藝術人生

譚門八代 梨園奇蹟

京劇界向來看重梨園世家,而最著名的莫過譚家,從譚志道、譚鑫培,到譚小培、譚富英,再到譚元壽、譚孝曾、譚正巖,傳了整整七代,創造了前所未有的梨園奇蹟。據說現在已經有了第八代,真是可喜可賀。在譚門中,第二代譚鑫培的成就無疑最大,是名副其實的“伶界大王”,領袖梨園,風光無限。第四代譚富英又形成一個新的高峰,之後,就以“守成”為主了。就第四五六七代而言,譚元壽可謂是承上啟下的中樞人物。有人或許說,譚富英承上啟下吧。這自然不錯,其實在譚門七代中,第二到六代,都有承上啟下的責任。但富英一直生活在小培的“控制”中,諸事很難做主,又因身體欠佳,到1961年後就基本輟演了。從上世紀六十年代開始,譚門就由元壽扛大旗了,而且這掌門一做就是漫長的一個甲子,直到2020年10月9日他去世為止。這是前幾代都無法比擬的。由此言之,元壽在譚家承先啟後、繼往開來的意義是不言而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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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門六代演黃忠

今年也算巧合,9月裡先是演樣板戲《紅燈記》李玉和的錢浩梁去世,剛過了中秋和國慶假日,演《沙家浜》郭建光的元壽也去世了。從9日下午開始,我的微信朋友圈就被元壽先生的逝世消息刷屏了,從耄耋之年的老輩,到在校學生,莫不共灑一掬之淚。好在元壽先生功德圓滿,得享九二高壽,總算喜喪,似乎不必有太多悲慼。

但元壽先生的去世,還是引發了我的一些沉思和感慨。筆者喜藏老戲單,當晚就開始找元壽先生的戲單,東翻西尋,頗找到一些。清冷的秋夜,昏黃的燈下,筆者摩挲著這些故紙,浮想聯翩,而元壽先生英姿颯爽的舞臺形象也不時浮現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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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譚元壽演《空城計》

英雄出少年

元壽先生“根紅苗正”,雖是名門之後,卻沒有從小做少爺、享清福。按說請老師在家裡教,可少吃一些苦頭,也是能實現的。但就像其父富英,元壽先生從小就被送到以嚴厲著稱的富連成科班,學習老生、武生,照樣坐了“七年大獄”,這就打下了極堅實的幼功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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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譚富英給幼年的元壽操琴調嗓

因為匆迫,筆者一時未找到元壽先生坐科富連成時的老戲單,最早的,翻到了五十年代初的上海戲單。那時李硯秀等在滬上組“硯社劇團”,出演天蟾舞臺,劇團中掛並牌的老生、武生就是譚元壽。彼時元壽才二十出頭,文武雙全,演出雙出,開場劉宮楊的《挑華車》,第二齣元壽的《失空斬》,壓軸李硯秀的《能仁寺》,大軸元壽、張鳴祿、班世超的《三岔口》,真可謂是英雄出少年。很明顯,元壽先生早年想走李少春允文允武的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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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譚元壽上海唱雙出戏單

元壽先生在上海,已經算是頭路角兒了,但後來卻沒有挑班挑梁。這很值得深思。或許元壽先生已清醒看到了當時京劇界的激烈競爭,老一輩的梅蘭芳、程硯秋、馬連良等還活躍在舞臺上,他的父親富英與裘盛戎合組的太平京劇團(後改北京市京劇二團)也頗受歡迎,更有諸多中青年的角兒嶄露頭角……總之舞臺上各路英豪,群雄爭鋒;而他,還很年輕,意識到以其資歷、功力,尚不足以獨立挑班,自領一軍。人貴有自知之明,回到北京後,元壽先生先是在其父的太平京劇團(後改北京市京劇二團)“效力”,後一起併入新的馬、譚、張、裘領導的北京京劇團。

值得一提的是,五十年代初,梅蘭芳、葆玖父子回到北京,“梅大王”安排葆玖組團亮相,初唱大軸時,特意拉元壽與葆玖合作。請看一張老戲單:開場郭元汾《鍘美案》,其次孫毓堃《挑滑車》,大軸就是葆玖、元壽等的《王寶釧》(即武家坡、銀空山、大登殿)。這足以說明,連梅蘭芳都是認可年輕的元壽先生的。而梅家四代旦角與譚門四代老生的合作,亦為梨園佳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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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譚元壽與梅葆玖早年合演戲單

甘唱十年開鑼戲的名門之後

整個五十年代,無論在其父的二團,還是合併後的北京京劇團,元壽先生都是不顯山、不露水的,多數時默默地唱開鑼戲、充當配角,非常低調內斂;但如果讓他偶一擔任主演,也可勝任愉快。

關於元壽先生曾長期唱開鑼戲,筆者認為一點都不難堪,反而值得表而出之。在北京團,不要說元壽,就是李多爺、楊盛春等,不是都經常演開場嗎?有時馬、譚、張、裘人各一出時,連馬連良也唱過開場戲,這毫不丟人。元壽的曾祖譚鑫培早年也跑了很長時間的草臺班子,什麼都演,歷練很久,才出人頭地的。今天的青年演員,動輒爭牌子、耍脾氣,請先掂掂自己的斤兩,像元壽先生都經常唱開場,你的本領比前輩如何?筆者特意挑選了三張元壽唱開場戲的老戲單介紹。第一張1954年6月7日中和劇院夜戲,開場元壽和楊盛春的《少年立志》,第二齣陳永玲、張世年《村姑與牧童》(即《小放牛》),第三齣楊榮環《春秋配》,第四齣裘盛戎、李多奎《遇皇后》,大軸譚富英、裘盛戎等《失街亭、空城計、斬馬謖》,這樣的陣容和劇目,看著都解渴過癮!第二張1954年6月25日吉祥劇院夜戲,安排類似,開場仍是元壽和楊盛春的《少年立志》,第二齣陳永玲《貴妃醉酒》,第三齣裘、李《遇皇后》,大軸富英《問樵鬧府、打棍出箱》。試問,這樣的戲碼多硬整!唱開場難看麼?再看第三張,1954年11月3日中和劇院夜戲,開場楊盛春《英雄義》,第二齣元壽和楊榮環的《平貴別窯》,第三齣仍是裘、李《遇皇后》,大軸富英《失空斬》。這出元壽和小名旦楊榮環的《平貴別窯》,也是很令人期待的。此外,元壽的《白水灘》《三岔口》《武松打店》等都經常作為開場戲演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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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譚元壽唱開鑼戲《少年立志》戲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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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譚元壽、楊榮環合演《平貴別窯》戲單

那是否元壽先生就一直在劇團充當“三四牌武生”?此又不然。彼時的二團當然是譚富英、裘盛戎領銜主演,但是碰到週末日場,就會讓年輕演員唱主角,或者以老帶新。比如1954年6月6日吉祥劇院日場,開場朱嬙《太君辭朝》,下面就是大戲《野豬林》了,廣告詞是“慷慨激昂、悲壯熱烈、俠義奇情、偉大巨劇”,由元壽和楊榮環、張洪祥等演出,馬長禮在劇中只是配演張勇而已。不用說,元壽的林沖仍然是學李少春。過了一週,6月13日二團又在中和演日場,開場朱嬙《釣金龜》;第二齣楊盛春《金鎖陣》;第三齣元壽的《南陽關》,馬長禮為配;第四齣楊榮環《宇宙鋒》;大軸仍是元壽的,與翟韻奎合演《三岔口》。這五齣戲,頗有可觀,武老生、短打武生兼演更是體現了元壽先生的藝術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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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譚元壽在二團日場演大軸戲單

《群英會、借東風》是合組後的北京京劇團的殺手鐧之一,由馬連良、譚富英、裘盛戎等合演,每貼必滿;但有時的日場戲,也會安排青年演員演,陣容就變成元壽的魯肅、馬長禮的孔明瞭。還有一齣戲很值得談,就是元壽和裘盛戎合作的《連環套》,這當然算是裘提攜他,但如果元壽先生的功力太差,也是不可能實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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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連良、譚富英合演《群英會》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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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譚元壽、馬長禮等演《群英會、借東風》戲單

那時的元壽先生除了單挑一出外,還經常充當配角,而且大小不拘,不排除演掃邊角色。如《黃鶴樓》,譚富英的劉備、裘盛戎的張飛,元壽來個趙雲;在譚、裘的《除三害》裡,元壽演名不見經傳的王瑚;張君秋的新戲《秋瑾傳》,元壽演徐錫麟;甚至在李世濟的現代戲《劉三姐》裡,元壽來個八牛。

筆者還翻到一張老戲單——《潘楊恨》(即金沙灘、李陵碑、清官冊),很值得介紹,由馬連良、譚富英、裘盛戎等主演,譚富英的楊老令公、馬連良的寇準、裘盛戎的潘洪,各擅勝場。前面的“金沙灘”是武戲,從楊大郎到楊八郎,需要人才濟濟,才整齊好看,元壽來楊六郎,要知道,三郎是張韻斌、四郎楊盛春、五郎馬崇仁、七郎黃元慶、八郎閔兆華……即便是配角的陣容,都那麼堅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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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譚、張、裘合影

文火慢燉出滋味

在馬、譚、張、裘的大合作戲裡,元壽先生屢演重要配角,很能出彩,比如《趙氏孤兒》的趙武、《秦香蓮》的韓琪、《狀元媒》的楊六郎,都是重要的配角,為全劇增光添彩,令人過目難忘。像《趙氏孤兒》的“說破”一場,情感沉痛糾結,多麼精彩,已成馬派經典,但如果元壽的趙武弱一點,都會令馬連良的程嬰減色,因為兩人需要銖兩悉稱,才能演出扣人心絃的藝術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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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連良、譚元壽合演《趙氏孤兒》

筆者認為,元壽先生這十年的配角生涯,真是非常重要,是他藝術道路上難得的磨練和修行。在他的同輩藝人裡,元壽的演戲能力是極突出的,無論主演、配角;文老生、武老生;短打、箭衣武生,甚至文武雙出,都不在話下。元壽先生的舞臺生活能一直持續到八十高齡之後,絕非偶然,這跟早年海量的舞臺實踐大有關係。

元壽先生並不是那種脫穎而出、一鳴驚人的角兒,他的藝術生涯猶如熬雞湯,文火慢燉出滋味,最後終於煨成醇香甘美的高湯。經過五十年代十年的熬煉陶冶,特別是其父富英1961年因病輟演之後,元壽先生終於迎來了新的藝術階段,逐漸站到了舞臺的中央,成為青年一代中最有希望的老生之一。以往其父富英承擔的角色,改由他飾演,同樣可以演出光彩。

1963年,北京京劇團赴香港演出,極為轟動。五大頭牌的馬連良、張君秋、裘盛戎、趙燕俠都去了,惟獨譚富英因病未去,幸喜元壽作為譚派傳人赴港,有代父出征的意味。在香港,他和裘盛戎合作了全部《將相和》,又與馬富祿、小王玉蓉演出了《打魚殺家》,還演了《空城計》等戲,令海外觀眾看到了譚派嫡傳薪火相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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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京京劇團赴港演出團特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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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特刊中風華正茂的譚元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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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譚元壽與裘盛戎合演《將相和》

婦孺皆知郭建光

藝人的藝術生命,實繫於家國時代。1964年,樣板戲時代來臨,北京京劇團排演了著名的《蘆蕩火種》(後改稱《沙家浜》)。此戲本以趙燕俠的阿慶嫂為主,元壽先生的郭建光沒有那麼多事兒,但據說領導人觀看後,提出了加強正面鬥爭的修改建議。阿慶嫂是地下鬥爭的一條線,欲加強正面鬥爭,就必須增加郭建光的戲,於是元壽先生得到機會,充分施展了自己文武兼備的本領,精心研磨,而郭建光的形象遂大放異彩。文革前,元壽先生已經是名演員了,但僅限於喜歡京劇的人知道他;而演郭建光,讓他進一步成為全國馳名的大明星,紅到家喻戶曉、婦孺皆知的地步。福兮禍兮?真一言難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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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蘆蕩火種》節目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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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沙家浜》節目單

“文革”中,元壽先生固然相對順利,但筆者認為,他是大智若愚的。如錢浩梁、劉慶棠等演員,都接近權力,飛黃騰達了。按說,元壽先生也不是沒有這種機會,但他不此之圖,只是默默演好自己的戲,做好一個演員的本職工作。換句話說,他沒有僭越,去做超越本分的事。即便如此,“文革”後,元壽先生也受到短期衝擊,一度隔離審查。對此,他想不通。他是一個演員,劇團和領導讓他演樣板戲的角色,他就認真演了,並得到領導人的肯定。他不能理解。從來沒有任何一個人對他解釋,給他一個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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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譚元壽塑造的郭建光形象

當代最好的《打金磚》,沒有之一

改革開放以後,元壽先生二度煥發了藝術青春。在八十年代,他有幾齣戲,給人的印象特別深刻。最得佳譽者,首推《打金磚》。這個戲極吃功夫,是李少春的代表作。筆者注意到,元壽先生留有1988年的演出錄像,那時他已年近花甲,還能動此重頭戲,實在難得。一個有趣的現象是,元壽先生演這個戲的速度很快,那段著名的二黃快三眼“王離了龍書案好言奉敬”,他只唱了4分多鐘,沒人比他更短了,這說明什麼?太“順溜”了!元壽先生的戲演得流暢極了。演戲速度快、不拖沓,緊湊如“一棵菜”,正是譚鑫培、餘叔巖一貫的特點。後面“太廟”一折,元壽先生的唱與撲跌功夫更是令人歎為觀止。網上有好事者,把改革開放以來十餘人演《打金磚》的“太廟”視頻都剪輯放到一起了,真是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網友的眼睛雪亮,公認的評價是:“元壽老最厲害!演絕了,真好,大讚!”年近六旬的元壽先生,演起來確乎駕輕就熟,不但大段唱神完氣足,繁重的撲跌,吊毛、甩髮、搶背、硬殭屍……做得快而帥、緊而俏、整而美,層次分明,順暢之至,極見功力。惜乎李少春的《打金磚》看不到了。就存世的錄像資料而論,元壽先生此戲無疑是個中魁首,無出其右。此外,他的《定軍山》《戰太平》《黑水國》等戲,皆屬譚門本色,典型猶存。《連環套》得高盛麟親傳,又與裘盛戎合作過,亦有心得。

有趣的是,譚門出身的元壽先生,早年是以李少春為藝術偶像的。他的唱,比上,自是不及其父富英;但比下,卻又綽綽有餘。單論唱工一門,他的分數或許不甚高;但如果論整體的演劇能力,包括做工、武打等,他的分數就很高了。筆者有一個觀點,就是元壽先生的戲路子太寬了,甚至超過了富英。這不是阿諛,而是實情,因為元壽先生兼演武生戲,這是富英所不為的;而《打金磚》這樣的老生戲,富英更不可能唱;元壽先生還能演關羽戲和猴戲,一如李少春。記得元壽先生生前自言會演一百五十餘出戏,這絕非妄言,而是極實在的話,沒有摻任何水分。

感悟:藝人也要有大智慧

當然,如果說元壽先生是“大師”,他本人肯定不同意。假若挑毛病,筆者說句誅心之論,元壽先生的戲有時略微顯得粗枝大葉,精雕細琢的程度似乎不足。其實,這個問題,並不是自元壽先生始,而是從其父富英就已然如此了。不必諱言,富英的戲,有時不免粗枝大葉,率性而為,這是老輩顧曲家公認的事實。

元壽先生晚年又立新功,這指他鼎力支持“音配像”工程,為其父富英配像,又為曾祖鑫培和餘叔巖的老唱片配像。按,為富英配像者兩人,一是弟子高寶賢,另一個就是長子元壽。值得注意的是,高寶賢雖是弟子,但配得非常有神采。換一個角度說,筆者以為元壽先生謙德可風,他並沒有要求自己一個人把其父的戲全部配完,這難道不是美德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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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譚元壽晚年與梅葆玖合演《龍鳳呈祥》

筆者由欣賞元壽先生的老戲單,進而思考其藝術人生,遂生出幾點感悟。第一、戲曲演員多演才是根本,今之青年演員應抓住一切上臺的機會,各種角色都要嘗試。演的多,功力才能循序漸進地提升。元壽先生的藝術道路就充分證明了這一點。第二、青年演員不要急於挑大樑。元壽先生有一種隱忍的定力,先老老實實演上十年,不拘開鑼戲還是零碎角色,功夫下足了,自然水到渠成,不期然而然地就挑大樑了。久經磨礪後才能立得住、傳得久。第三、演員要有自知之明,幹好自己的本行,不去搞攀附,更不要介入政治。有道是“登高必跌重”,文藝界這樣的例子太多了。元壽先生就示人以全身遠害之道,竊以為這是需要大智慧的。

元壽先生已矣!梨園老輩,又弱一個!當今戲曲界,痛失標杆式的代表人物。惟願譚派藝術繼續傳承下去,七代、八代、九代……無窮匱也。元壽先生千古!(作者系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教授 責編:孫小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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