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時間賽跑
作者：龐喬
那張床上躺著的人輕微地打著鼾聲，他的一隻腳在床上，由於極度的倦乏，未脫下的鞋還套在腳上。床沿外掛著另一隻腳，腳下方的地板上翻倒著掉落下來的一隻鞋。
床頭，臥著一張蒼老的臉，臉上的眉毛向眼睛的方向耷拉著，位於臉正中央的鼻子略微有點暗紅，兩個鼻孔像風箱一樣緩慢而有節奏地呼氣、吸氣。在發出鼾聲的嘴的上方以及下顎上，鬍鬚密密匝匝，顯然它的主人已有多日未關注這一塊。眉毛下方，兩隻充滿倦意的眼睛緊閉著，眼角看上去似乎還有些潮潤。在這張普普通通的臉的兩側，有兩隻並不算大的耳朵，耳垂細而短，這在算命先生看來顯然是一個沒有福氣的人。
躺在床上的是個中年男人，他每天至少工作十二個小時，一個月最多休息兩天。當別人在家陪伴父母、妻子還有孩子的時候，他卻在為生活奔波勞累。他是一個陀螺，身後始終有一根無形的鞭子在抽打著他轉，當他旋轉的慣性快要失去的時候，那鞭子又會對準他來上一下，這樣，他又不得不加速旋轉起來。
這種緊張勞碌的狀態在他的身上已持續了半年。
半年前，他在單位組織的體檢中拍的X胸片查出了肺部有直徑3釐米大的陰影，從不抽菸的他在拿到體檢報告後精神恍惚。他一個人到市胸科醫院找到在放療科當主任的熟人看了一下，經驗豐富的主任在看了片子後面色凝重地告訴他情況不容樂觀，快則兩年、慢則三到四年。這短短的一句話就像在他的心裡扔下了一個秤砣，壓的他喘不過氣來。
回家的路上，他反覆思考著是否要把這事兒告訴已陪伴自己二十餘年的妻子，他的內心充滿糾結，他那兩條腿邁出的步伐虛弱無力。從醫院到家那並不太遠的一段路他像走了一個世紀。一路上，他迷迷糊糊，十字路口醒目的紅色信號燈和刺耳的汽車喇叭聲都未能讓他的意識恢復到去醫院之前的狀態。當他拖著無力的雙腿走到家後，在邁入門檻的一剎那，他決定了要對妻子隱瞞這個不幸的消息，因為他不願讓家人和他一起承受這讓人無法接受的噩耗。
此後，他的生活節奏開始加快。既然從醫生嘴裡說出的不幸已無法改變，他只有利用人生剩餘的時間抓緊辦一些事情。他的兒子剛考上大學，四年的學費對家庭來講是一筆不小的開支；家裡的住房貸款還有十餘萬尚未還完；妻子在一家效益並不好的企業上班，那單位就像在暴風雨中被吹打的小樹，隨時都有倒下的可能；自己父母年事已高，身體也不太好，這些都是他在剩下的時間內需要考慮和想辦法解決的問題。一個生活在這樣普通又並不富裕的家庭的男人，就是一間磚木結構房屋的大梁，如果大梁塌了，那這間房屋離倒下也就不遠了。正因為如此，他在上班之餘又找了第二份工作，儘管打兩份工很苦、很累，但他想一定要在剩餘的不多時間內儘量為自己這個家多掙點錢，以便在不幸來臨時減輕家中的負擔。
他，就是這麼一個只會考慮家庭不會考慮自己的負責任的男人。
每天，他晚上六點從單位下班後會買上幾個包子，在草草地填飽肚子後，就趕到一家位於下關碼頭附近的倉庫，按照負責人的要求對當天入庫的六角鋼和汽車配件進行清點，再把當天出庫的物品登記在冊。一切弄完後，他還要把倉庫內的推車全部送到貨場，最後他會和趕到倉庫值夜班的人做完交接，等所有的工作全部結束，那倉庫入口處牆上掛鐘的指針會指到二十二點的位置，這就意味著可以下班了。
當他拖著倦乏的身體回到家後，看到桌上妻子為他準備的飯菜，卻一點食慾也提不上來。他只想早點上床睡覺，因為第二天他還要重複相同的工作，還要像陀螺似的旋轉。
然而在勞累的同時，唯一能夠讓他感到欣慰的是這樣幹每月可以為家裡增加三千元的收入。他算過，如果一直這樣幹下去，三年時間可以為家裡多掙十萬八千元錢，這筆錢對這個普通的家庭來說可是一筆不小的財富。只是幹第二份工作，得到第二份收入這件事他一直瞞著妻子，因為他擔心妻子在知道後會阻止他去這麼幹。他想，在那一天真的來臨時，他會向妻子說出一切，包括他由於壓力和勞累已經抽上了香菸，儘管他抽的並不多，而且也只是在一個人的時候才會吸上一口。
一年的時間就這麼匆匆地過去了，又到了單位體檢的時候。這一年來，他變瘦了，也變得黑了，兩鬢出現了白髮，額頭爬上了蚯蚓般的皺紋，從前性格開朗的他話語也變得不多，他的心裡只想著為家裡多掙點錢，想著兩三年後能把自己辛辛苦苦掙到的錢交給妻子，用這些錢為孩子交學費，補貼父母養老，還銀行的房貸，為妻子今後的生活做些準備。
那一天，他和同事又來到了體檢的醫院，這一次單位為職工提高了體檢標準，胸部的X片改成了CT。當他躺倒CT機的床上時，看著頭部上方那圓圈狀的檢測設備，他的心裡忐忑不安。
“把你脖子上掛的東西取下來，CT檢查身上不能帶金屬東西。”醫生看著他說道。
他低下頭，看著胸前掛著的那塊金屬掛件，那還是和妻子戀愛時倆人在一個大市場裡面買的。那時他倆剛剛工作，手頭上也沒什麼錢，那個掛件是和店老闆討價還價後以二十元錢買下的。掛件的形狀是兩個連在一起的心，他和妻子都很喜歡，買下後他就一直掛在胸前，結婚以後也沒有嫌這個小掛件廉價，他把它一直隨身帶著，因為看著這個心型掛件他就會感到幸福。
拿掉掛件後他做了CT，一週後體檢報告出來，CT報告顯示他一切正常，肺部沒有任何陰影。他疑惑了，在和胸科醫院的熟人聯繫後，他拿著CT報告和去年體檢時拍的X胸片趕到放療科，那當主任的熟人醫生在反覆看了CT片和X胸片後問他在去年拍X胸片時胸部有沒有戴什麼東西。這時他才想起來，那兩個連在一起的心型小掛件在拍X片時忘了拿下來。主任在聽完了他的敘述後，又反覆地看了兩張片子，最後微笑著告訴他是虛驚一場，那X胸片上顯示的肺部陰影正是那個拍片時忘記拿下的小掛件。
出了胸科醫院的大門，他抬頭看了看天，那湛藍的天空一碧如洗，醫院門前路口的紅色信號燈是那麼的醒目，來往汽車的喇叭聲是那麼的刺耳。他的眼睛溼潤了，兩行淚水從眼角流了下來，這是一年來內心所承擔的壓力化成的淚水，是一年來他辛苦工作化成的淚水，也是這一年來他用生命和時間賽跑化成的淚水。
當他回到家後，看見妻子正在廚房忙碌著，嬌小的身影讓他鼻子發酸，心裡一陣陣的難過。他把包放在凳子上，向廚房走去，妻子聽見聲音後轉頭望著他，四目相對之際，他的心裡湧上一陣酸楚，他快步走上前去，把妻子緊緊地擁在懷內，吻著她的額頭。
那一刻，環抱著妻子的他決定隱瞞這一年來在他身上所發生和經歷的一切，不僅僅是為了這個家，也是為了將來幸福的生活。
作者簡介
龐喬，南京市玄武區新街口辦事處綜合行政執法檢查大隊的一名普通城管隊員，在工廠幹過八年機修工，喜歡看文學作品，喜歡的作家有路遙、陳忠實、賈平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