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醫人生:讀君方恨識君遲

讀君方恨識君遲

在一個意想不到的場合,我匪夷所思地發現了一本我朝思暮想的書,認識了一個我從未謀面而後來懷念終生的人。直到現在回想起來,還是覺得這樣的巧遇真是不可思議。

事情的來龍去脈得從頭說起:

我在臨床中發現許多疾病光憑針灸是不夠的,之後在讀日本針灸家的著作時,發現澤田健、代田文志、柳谷靈素等醫家雖然是針灸醫師,但都精通《傷寒論》。特別是代田文志經常針灸和方藥並用,好不令人羨慕。因此我也萌生了學習《傷寒論》的意念,特別是讀了《針術的近代研究》一書,感到一個德國的醫學博士都佩服張仲景的《傷寒論》,我們中國醫師更要努力研究。

我當時能夠找到的《傷寒論》輔導讀本就是中醫院校統編教材《傷寒論講義》。因為沒人指導,我讀了幾次還是一頭霧水。生產隊派我去放牛,我也把《傷寒論講義》帶在身邊。就這樣,咬著牙學了好幾年,但在它的前面我就像一個兒童走進了迷宮,摸不清它的出入路徑和方向。在我的眼裡《傷寒論》是一大堆症狀與方藥的魔方,沒有任何規律可做為參照與依憑。閱讀《傷寒論》時,時不時被上下的條文卡住,總是弄不懂他的研究進路。無奈之中只好選別的註釋《傷寒論》的書籍來導讀,誰知道導讀來導讀去,正而給我建構了一個無法取捨的想象空間。每當夜幕降臨,我常常在煤油燈下把《傷寒論》顛來倒去地看 ,走火入魔地嚮往著一種破解《傷寒論》文本的秘碼。我也曾經把《傷寒論》中的條文一條條掰開了,搡碎了,分析張仲景的方藥為什麼這麼有效?為什麼這麼地受歷代醫師的歡迎?儘管如此這般地折騰了好久,對於《傷寒論》的入門路徑依然無法找到。

《傷寒論》的終南捷徑雖然是南柯一夢,但是我沒有死心,仍然去中醫古籍的海洋裡探寶尋金。

誰知道過不了多久,我的好夢果然成真。回想起來那真是一次幸運的巧遇。

我隨父回鄉務農以後,一直都很少進城,因此九年來幾乎所有的同學、鄰居都中斷了往來。一九七一年春天的一天,我進城辦事途經信河街,突然想起一個老鄰居張一,就無目的無意識地跟著自己的感覺走到了他家門口。

有人說:“純粹意義上的親切感無視任何外在的差異” ,我非常認同這句話。因為張一就是我僅有的幾個無視任何外在的差異而有親切感的人。那時我家居住在他家大院子後面的木棚小樓裡,他長我三歲,我小學與初中階段有三年的時間與他在一起。他是一個個性張揚、思想開放的人,時時略微眯縫著眼睛,平時習慣用一種帶著睥睨的眼光看著人。他那時候就擁有一個他自己的小小的化學實驗室,一瓶瓶透明豁亮的玻璃器皿,一罐罐封蓋得嚴嚴實實的液體化學原料,一排排大小不一口徑的玻璃試管,這一切的一切都讓我欣慕不已。更不用說那盞酒精燈所燃燒著的藍色的火焰,牽動著少年的我神思飛越,浮想聯翩。暑假裡,他經常給我們喝他剛製成的冰汽水,並教我們自己動手製作。我就是在他那裡,第一次聽到什麼酸鹼度、化合反應、硝酸、草酸、香精、小蘇打等新鮮的名詞。因此我家一九五九年雖然搬遷到安平坊居住,但我還經常到他家裡去玩。我心裡總是把他當做自己的兄長,有什麼疑難的事或是高興的事總想找他聊聊。一九五九年他家的房屋也被街道工廠強行徵用,被迫搬了家;我回鄉以後也極少進城,因此登門拜訪促膝談心的機會也不多了。

張一先生的“新”家是一座已有上百年曆史的樓廳兼備,磚木結構的大院,原來的建築規模較大,院子內外的佈局、結構都很講究,很完整。但是現在的大門樓已經油漆剝脫殆盡,門樓頂的小灰瓦在大自然的風吹雨淋下也破損得參差不一了,高高翹起的小瓦花脊兩端的蠍子尾也殘破不堪。

當我從寬敞的古舊木質樓梯上樓,走到他家的三樓時,聽見房間內傳出的話語聲。一個是張一的聲音,自信而優雅;一個是陌生的聲音,蒼涼而緩慢。他們好像在討論醫學問題,“風心病”、“二尖瓣狹窄”、“內關”、“足三里”等醫學名詞都是那個陌生的聲音講的,張一隻是隔三差五地提問。我剛到門口,張一就和往常一樣熱情地站起來歡迎我,並把我們的關係向陌生人作了介紹,然後對我說:“他叫林治平,一個行政學校的前校長。現在已經被清理出革命隊伍,成為一個社會閒散人員了。”

張一以一種戲謔的語調介紹林治平先生的身份,臉上泛滿調侃的笑容。

林治平聽了以後尷尬地笑了笑,隨後也就見怪不怪地說:“是這樣,是這樣。真的是這樣。”

張一接著告訴我,林治平父親是這座老房子的主人,他的四個兒子都從小就參加了革命。林治平是老大,在文革中被審查,所以回了老家,現在居住在與張一同一層樓西邊樓梯口的小房間裡。

我的第一個印象是,他笑得那麼憨厚。笑的時候聲音不大,有些沙啞,像通常的老人那樣。他中等個子,神色憔悴,戴著一幅黑框玳瑁色的眼鏡,一雙深邃的眼睛,向前凸起的額頭,臉頰上滿布著縱向的紋路——這是一張飽經磨練而堅毅的臉。

我們一開始談話,就立刻忘記了時間,忘記了身外的一切事物。他說當時社會上流傳著一個消息,有十類人,就是所謂的階級異己分子都要從城市裡被掃地出門。他怕自己被掃地出門後,在農村中幹不了繁重的農活。這幾年來,他為了今後的生活,在努力地學習中醫、針灸,暗暗地在為未來作未雨綢繆的工作。

我非常高興又認識了一個有學問有閱歷的同道。雖然我們年齡相差20多歲,但對中醫針灸的共同愛好縮短了彼此的距離。我就把自己學習的情況一五一十告訴了他,並向他請教了許多醫學上的問題。他一點也不保守,熱情地解答了我的提問,並介紹了日本醫學家的“天平療法”以及他自己使用“天平療法”所取得的臨床療效和心得。針灸本來是他的強項,一旦話題回到這上面來,他就顯得眉飛色舞,語音也鏗鏘有力起來。

“其實天平療法就是我國古代的左病刺右、右病刺左的繆刺法,”林治平先生對我們說:“只不過這個日本醫學博士在臨床上廣泛運用我國古代繆刺法成功治癒許多疑難疾病,就寫了一篇題為《天平療法》的論文,發表在一個世界著名的醫學刊物上,所以大家就認為是日本人發現了‘天平療法’。”

我在永強鄉下孤陋寡聞,感謝林治平先生讓我不僅瞭解這種療法,更重要的是他給我傳遞了醫學信息,給了我多方面的啟示。和林治平先生交談中,對我教益最深的是他對當前中醫界《傷寒論》研究方向的批評,他認為張仲景的醫學思想被《內經》學者的聲音所淹沒。當時的我雖然記住了他的這句話,但對這句話意思理解不深,所以就沒有展開進一步的討論了。

林治平先生還認為,我們拜讀名醫醫案,學習其方法方藥時要保持平常心,一定要從容面對。

“人們多愛貼標籤,或說把人歸類,寫了幾本書就認為是名醫啦什麼的,這當然省事。”林治平先生眼睛裡閃動著聰睿的光芒,“但我們臨床醫師可不能隨便聽人吆喝,對名醫要分別對待,其中有名實相符的,也有徒有虛名的。有些名醫的臨床水平與一般醫師不會相差太遠,不過他們能寫和會寫罷了。重學問輕臨床之風盛行,使無數生動的個案被忽視,使大量優秀的臨床家被抹殺,令人心疼不已。魯迅的有一句話值得我們記住,他說:‘專家多悖,通人多淺。’對專家與通人各打三十大板。這就是警示我們不是盲目地崇拜名人。”

“林先生,老中醫總結自己的臨床經驗與心得也是很重要的事情,沒有著作可也成不了名醫啊。葉天士假如沒有顧景文等學生把他整理出《臨證指南》,他也不會被後世所知。”我強調臨床醫師要著作傳世的重要性。

對林治平先生的話我不大讚同,但奇怪的是,我的內心卻渴望聽他這樣隨心所欲地暢談。他的這些多少有點兒犯忌的話,可以引起人們深刻的思考,這可能是我喜歡聽他說話的原因吧!四十年來,每當中醫界宣傳某一個名醫或者某一種療法時,我就會馬上想起林治平先生的話。這樣就能以平常心來看待名醫和流行的療法。

我和林治平先生談到福建的蔣老先生,談到他贈送給我的德國許米特博士與日本針灸家間中喜雄合著的《針術的近代研究》一書,林治平先生也很感興趣,並要我借他一讀。

我說,書中“針術的診斷學”這一篇的內容我最感興趣,因為它介紹的胸部、腹部、臀骶部的壓診法對臨床很有用處。譬如,胸骨壓診點有兩個,一個在第三肋間腔齊高的地方,說是在支氣管病變時出現,一個在第四肋間腔齊高的地方,說是在十二指腸病變時出現。上下只差一點距離的兩個壓痛點,卻一個與胸部疾病有關,另一個與腹部疾病有關。這裡,第四肋骨的作用恰如橫膈膜的分隔胸腔與腹腔的作用,使人感到非常有趣。

在熱烈的交談中,我變得不那麼拘謹了,隨口就問:“林先生,你有沒有看到過可以用穴位處方替代方藥處方的醫學資料?”

“有啊,”他思索了一會兒,高興地說,“日本漢方家矢數道明先生,師從宗教家森道伯氏研習漢方醫學。一九四一年他作為軍醫被徵兵,經由菲律賓至新幾內亞共和國,在兵站醫院工作。矢數道明先生對當地的草藥進行了調查,並實際應用於臨床。在藥品缺乏的戰時新幾內亞國,他施用針灸療法,用穴位處方替代方藥處方。戰敗後,返回故鄉與兄矢數格氏從事中醫針灸。後來聽說他一直在臨床上施行針藥並治,還寫過一本針灸穴位處方替代方藥處方的書”。

“矢數道明先生寫的書你讀過沒有?”我迫不及待地問。

“我只是聽說,沒有讀過。”林治平先生搖了搖頭說。

我還是不斷地追問他,矢數道明先生有沒有撰寫過用穴位替代方藥的《傷寒論》註釋本。

“這倒沒有聽說過。”他還是搖了搖頭。

我大失所望,林治平先生看我一驚一乍的樣子就關切地詢問:“你在研究矢數道明先生?” “不,”我說,“我夢想假如有一本《傷寒論》註釋本,註釋本在每一條有方藥的條文下都用穴位處 方該多好。這樣,我就可以利用已知的針灸、穴位知識去理解《傷寒論》條文中的微言大義了。”

“承淡安先生的書你讀過嗎?”林治平先生似有所思地一笑,突然問我。

“我讀過承淡安先生翻譯的代田文志的《針灸真髓》。”

“承淡安先生翻譯的日本醫學家長濱善夫與丸山昌朗編的《經絡之研究》你讀過嗎?”

我搖搖頭。

“《經絡之研究》這本書對學習針灸的人來說是必讀的書,”林治平先生說,“長濱善夫在臨床上發現了一位眼科病人,在針刺各經絡的原穴時,所表現的感傳現象基本上與十二經脈的走行一致,而得出了經絡確實存在的結論。這就是經絡敏感人的現象,針灸醫師知道這個事實就會增強自己的信心。”

長濱善夫的《經絡之研究》我聽何黃淼老師提起過。

“承淡安先生《子午流注針法》你讀過嗎?”林治平先生問。

我又不好意思地搖搖頭,說沒有讀過。

他問我子午流注針法使用過嗎?

“我自己沒有使用過這種針法,”我回答,“但親眼目睹何黃淼先生用類似這樣的針法治癒了一個午時昏厥的病人。”

接著我就把何黃淼老師診治過程講敘了一下,他也聽得津津有味。

我當時在想,林先生突然問我有關承淡安先生的書,和我剛才談論的問題是不是有什麼關聯?

“林先生,承淡安先生到過日本嗎?他是一個怎麼樣的人?”我問道。

“是的,承淡安先生在日本留過學。”林先生回答,“承淡安先生是中國科學院院士。他在三十五歲時曾經漂洋過海到日本學習過漢方醫學和針灸。一九三六年回國後,創辦了中國第一個針灸療養院,中國第一個針灸學社,中國第一個針灸刊物《針灸雜誌》,創立了中國現代的針灸學。他還著書立說,主要著作有《中國針灸學》、《傷寒論新注》。”

“承淡安先生撰寫過《傷寒論新注》?”我聽到承淡安先生撰寫過《傷寒論新注》,眼前一亮,就緊緊地追問。

林先生看到我猴急火燥的樣子,故意慢騰騰地說:“對,《傷寒論新注》的副標題是,‘附針灸治療法’”

“請你介紹一下《傷寒論新注》的來歷,好嗎?”我驚喜萬分。

“承淡安先生抗戰時在大後方一箇中醫學校擔任《傷寒論》的講學工作。”林先生告訴我,“由於生產、運輸、儲存、銷售環節的中斷,藥店裡的中藥材經常缺貨。面對中醫市場有方無藥的現狀,承淡安就利用針灸穴位來替代《傷寒論》中的藥物方劑。他在每一條有方藥的條文下都用穴位處方,於是就有了這一本書。”

我夢寐以求的書終於浮出了水面,看林治平先生的樣子好像有這本書的線索,就滿懷希望地問:“林先生,你能給我找到這本書嗎?”

林治平先生一下子站了起來,高興地說:“巧了,巧了。”他一邊說,一邊踏著吱呀作響的地板回到自己的房間裡拿來一本書遞給我,說:“這就是你剛才說你要尋找的那本書。”

這本從天而降的書已經包上了精美的書皮,我小心翼翼地把書輕輕地打開,《傷寒論新注(附針灸治療法)》赫然入目。林治平先生在旁邊說,這本書他已經反覆讀了幾次,所以知道非常適合我目前這種情況。他也為我能夠神差鬼使地和這本書相逢而興奮。他說了,此書是他向隔壁名中醫邱菊初先生之子借的,日本漢方家森道伯先生、矢數道明先生的故事也是從邱菊初先生他那裡聽來的。現在願意把《傷寒論新注》轉借給我,以解我的渴求,並希望此書對我的學習能有所幫助。

我一開始看到這本書就頻頻心跳,後來聽到治平先生願意把這本書借給我讀一段時間時簡直高興得不能言語了。承淡安先生的名字我耳熟能詳,過去拜讀過他翻譯的《針灸真髓》與《中國針灸學》兩本書,內心對他非常佩服,非常向往。聽了林治平先生熱情洋溢的評介,才知道他是這樣一位了不起的人物。我內心為中國現代針灸家對《傷寒論》研究如此深入而感到驕傲,也把這樣的目標作為自己一生努力的方向。

現在,我已經不記得當時離開張一家時的情景,也不記得是怎樣和他們告別的。心裡只擔心這本書拿丟了,就把它死死地擁在胸前,緊緊地抱住它。當我用了五個小時徒步回到青山村時,一身的汗水已經滲溼了這本書的書皮。

那一天夜晚,我疲憊地坐在床上,回想著拜訪張一家時的感受。林治平先生令人心儀不已,他的一些醫學思想和人生理念,以及這些思想理念背後的姿態,深深地打動了我。他和我年齡相距很大,雙方各有一個極為不同的內心世界,按理說交談和溝通應該是很困難的,然而我們卻一見如故,真可謂是“忘年之交”。

後來,我把如何尋找到《傷寒論新注》的過程以及林治平先生的一席談話原原本本地轉述給阿驊表兄,他聽了以後也頗感興趣並且議論叢生,其中有一種觀點我記憶至今。

“林治平先生有關名醫的這一段話很有意思,是有感而發的。”阿驊表兄說,“他並不是否定名醫的醫療水平,而是否定‘名醫’的標籤作用。把一個人用一個標籤貼起來,社會上就以這個標籤來認識與判斷這個人,這樣的做法由來已久,實際上名實不一定相符。古人就說過;‘盛名之下,其實難副’。”

四十年過去了,林治平先生早已被平反了,也早已不在人世了,但悠悠的歲月沒有抹掉我對林治平先生的懷念。他講的“好書是手拉手的,今天你找到其中的一本,明天你就會尋找到更多”的這句話,值得我銘記一生,我自己以後的讀書經歷也在證明著這一句話。我得到《傷寒論新注》後,從中知道許許多多中日經方家的名字與著作,雖然當時還不瞭解他們的價值與作用,但是已經在心中留下了一些印象,所以當後來偶然看到陸淵雷的著作時才有那種觸電一樣的感覺。有了《傷寒論新注》與《陸氏論醫集》、《傷寒論新釋》的閱讀經歷,才能夠擁有與張豐先生交談的基礎,就是這一些書籍手拉手地把我帶到了經方醫學的大門口。

未完待續!敬請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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