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冬清欢记

01

庚子年的冬天要结束了。

我依然一如既往的庸常,在冬阳暖和的午后去院子里晒涤洗过的衣被。那天,青色的瓦楞上,还有残冬的落叶,不经意处,已有绒花开得雪白,惊觉春天一样毫无悬念地来了。

想起除夕当晚的一夜大雪,醒来时天地一片白茫茫,多少年没有过这样纷纷扬扬的大雪了。铺天盖地,鹅毛一般,下了整整一夜。雀跃不已的我,到雪地里和孩子一起玩耍,踩起咔嚓咔嚓的雪,在天地苍茫里,捧雪,打雪仗,堆雪人,像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人,露出不该有的天真。完了还不过瘾,穿上淡紫色的衣服,一路拨开厚厚的积雪,向高高的山峦爬上去,在雪地里打滚,拍照,摇下满树的雪。回望山脚火柴盒一样的村庄,已是积雪覆盖的屋顶,散落在山洼,山脊处的村庄,一埫一畦遁山而去,农耕好的梯田,一个辽阔又苍茫的世界。我有一刻庆幸,我们在寒冬里有一个屋顶,可避来时的雨,去时的风。

我和许多的人一样,暴舔着上天给我们的馈赠。比如这样的一场大雪,它来得那么自然,我们仅仅是欣欣然享受着它带来的欢喜。朋友圈又被一场大雪刷爆了,到处是欢天喜地的人们。

像是某种预示,一些无妄之灾往往藏在某些不易觉察的细节里。那时,我们没有太留意,一座城被封了。

02

初二,回老家了,老家是很多远离的人,在纷扰的尘世里,无法忘却的故土。所以,三百六十五里路,从他乡回到故乡,以慰漂泊,带着一脸的仆仆风尘。妹妹携侄子先我们回来,妹夫去了湖北老家。

一早,哥哥和嫂夫人,母亲,妹妹,还没有等我们到家就忙开了。老家年里的菜系,扣花瓣一样的百合,黄色的南瓜,金黄色的蛋卷,酸香辣的凉拌粉丝,我们一起围坐,大快朵颐,边吃边聊。很多年没有这样愉快了,时光和经历让我们摒弃很多旧的芥蒂,但也许同时,又产生新的隔膜,幸好,此刻,一切很完美。只是,父亲,缺席 ,快三四年了,光阴可不能回首。我们常常明知要珍惜每一个日常,又同时挥霍着每一个日常。

我们幸福着各自的幸福,那座遥远的城,终究离我们还是很远。

此后的每一天,我们就这样打发着光阴。慵懒地起床,吃妈妈变着法做的早餐,面条,米线,糖水鸡蛋,从集市买回的酸粑。小时候,母亲能为馋孩子做的糕点里,其中的一种。白色的包谷面,是老家寒凉的气候里,黄土地给山人们最好的礼物。后来才见过,还有金黄色的包谷。可无论是白,还是金黄,这些顺应了季节,在风霜雨露里长成的稼穑,有着迷人的色泽和自然的芬芳。万物应顺其自然,不可逆天,才能成熟至美好。很多年前,母亲就是用这样醇香的包谷面,经过时间的发酵,再用洗得干干净净的包谷壳,一层层把面铺上去,大火蒸至绵软。出锅时,扑鼻而来的酸甜的植物香,细白蓬松的酸粑就成了。

在母亲的老屋,我们把突然而来的大把的时间用来倦怠,发呆,出门去院子里走走,阳光慷慨地照着人间。

期间,已有很多铺天盖地的消息传来了。口罩已脱销,很多人,按上了手印,带上勇敢的心,去支援一座城,我致敬那些拥有人类奉献精神的人们。越来越攀升的数据,包括死亡。我们开始热烈讨论着,不经意间,席卷而来的灾难。和孩子们看看蝙蝠的图片,它黑色的翅膀,邪恶的眼睛,一口尖利的毒牙。想象着它体内流淌着的黑红色的血液,我很费解,会有人把这样的邪灵炖于汤锅,饮毛茹血般把它咀嚼至腹中,是怎样一种滋味,又会受到怎样的诅咒。

在我从小到大的印象里,蛇,乌鸦,蝙蝠,猫头鹰……都是属于邪灵一般的物种,和人类,日月星辰,山河湖海,天地万物共生于宇宙荒洪。在老家的乡俗里,若是偶遇两蛇交媾,势必被视为撞了霉运,或生病,或破财,所以所遇之人,必要给蛇挂红,或是做一些其它的法事,以消除恶灵所带来的坏运气。听到乌鸦叫,一般会是附近的人,或是某个亲人,离开人世的前兆。我也曾在儿时,每当夜晚来临,听到古老的栗子树上,猫头鹰凄厉的叫声,毛骨悚然,不敢踏进黑暗,哪怕一步。乡俗里,爷爷们火塘旁讲述的鬼故事里,狗的眼睛或是猫的眼睛是能看到鬼魂的。这些真真假假的经验里,我不得而知,它有几分真,几分假,但至少告诉人们,与人类共生的万物,同样汲取天地精华。应当永怀敬畏圣灵一样的敬畏之心,来敬畏一株草叶,一只羊羔,或是一个鸣虫。

03

意料之外的灾难,让我开始重新体味依然平淡无奇的生活,同时,开始对这样如白开水一般的平淡心存侥幸。觉得活着真好,没有血腥的风吹来。很多个奇冷的夜晚,家里劈好的柴火,它们来自高大挺拨的自然之树,或是山野的灌木树丛。一些煤,这些几亿年来,深埋于地层之下的沉积植物,给了我们围炉而坐的暖意和温情。母亲用她新习得的一点点养生常识,一个精致的土陶罐,是她泡在黄酒里的藏灵芝,夜晚来临时,将黄酒盛于白瓷碗,文火缓缓细温,强迫她的两个女儿饮下,她以为,这样会让她的两个女儿无病无灾。

白日里,孩子们在房檐下做做作业,或是打闹着跑来跑去。栅栏外,是小叔家的院落,母鸡一边觅食,一边咯噔咯噔,散漫地叫着,日光倾泄,林间婆娑的光影。每次回来,都要把记忆里的味道一一吃上一遍,这样晴好的日子,适合我们细细品味生活的滋味,它浓烈的苦味里掺杂着的一丝丝甜。所以,我们搬出老屋的小石臼,是父亲多年以前挑选出的上好的青石,它具有马牙石一样的质地,凿开,成窝状,就成了现在的小石臼,它伴着我们几十年了。母亲的味道里,常常离不开它。

我们把小石臼洗净,在阳光下晒干。炉火微燃,在清水里漂洗过的苏子,放于精致的铁锅里,慢慢翻炒,缓缓飘起清凉的草籽一样的香味。我们再把它放于小石臼里,臼成细细的苏子面,掺合上晶莹的白糖,会是苏子粑粑里甜香的夹心。

小时候,每次这样的苏子面做成时,母亲都要用勺子先喂我们一点。 然后,母亲用沸水和好面,一点点把面团做圆圆的窝,刚好可以放下一小勺白糖苏子面。母亲的巧手总能把它们做成严丝合缝的小圆饼,放于微火上的锅底,慢慢烤至金黄,饼也鼓成了一个小气囊,最后,香甜的苏子饼就成了。

就在我们这样享受着俗世清欢的日子里,那座千里之外遥远的城,穹顶之下,只剩寂寥的星星,像一双双流泪的眼睛,看着被黑洞一样的夜色吞噬了烟火味,灯火黯然。我在这僻静的村庄里,都能听见江风的呜咽,哽于喉。很多年前,一个经过长江大桥的友人,她告诉我说,她站在长江之上的桥面,落差之下的长江奔腾而去,她泪流满面。如今,江水依旧奔腾不息,只是,它将带走什么呢?是几千人的骸骨吗?还是比长江水还要汹涌的泪水。

一座城池,万巷人空了。

和千千万万已经失去了这样日子的人们相比,我这点凡常的幸福仿佛都是可耻的。

04

我又不得不感谢这样的日子,让离散的我们重聚在一起。重温了久违的亲情,看看阔别已久的故乡。有时,我们从老屋步行去集镇的哥哥家,十多分钟的路,一路走去,零零散散的村庄,错落的人家,鸡鸣狗吠。一望无际的稻田,早已闲荒多年了,长成了草甸。几头牛摇着尾巴,漫不经心吃着光秃的草,来回咀嚼着烈日下的时光。三五个被困于家,青春无处安放的少年,戴着口罩,重拾起儿时沉迷的弹珠,在草滩上爬着,跪着,玩得不亦乐乎。流经几个村庄的小河依然在浅浅流淌, 丝毫不奔涌,只是日夜自顾自欢畅地汇入江河。顺流而去的农田,菜畦,一片片青葱,能拧出水来的翠绿。因为病毒,日子好像突然慢下来了。

这样缓慢的生活,让我,以及很多的人们,得以再细细端详,体味,因忙碌而忽略了的家园,反省一些得失。

小镇也变了,沿河而建了热闹的集市,一排排的商户人家。世上所有的河流,都奔涌着人类的欢欣,或是苦难。小镇汇入北盘江的这条河,曾经带走过几条鲜活的生命,在雨季来临时,黄浑的水奔突而来,气势如虹。它曾经也是沿河人家的垃圾处理场,死猪死狗,残汤败叶,旧物废料,统统抛进河流,仿佛人们所有的劣迹,它都能默默忍受和包容。这让我想起雄浑宽广,又静流如湖的莱茵河畔,尖角,璀璨的塔楼屋顶,城堡一般,徜徉于绿茵如碧,一望无际的草坪上。我是多么希望,故乡小镇的河流一样清澈如镜,在日出,夕照下泛起金灿灿的光芒。

好在,现在小镇的河已经筑起了青色的堤坝,古城墙一样蜿蜒绵亘,起伏而去。刚好进入初春,两岸的细柳,已抽出鹅黄色的新绿。任春风撩拨抚弄,摇摆着柳儿腰,姿态一片妖娆。河水虽没有清澈见底,却也干净了。

随着每天越来越攀升的数字,小镇所有的路口都被封了,原本,哥哥说,带我们去很远的大山里看看的,那里有奇峻的陡峰峭壁,山水俊秀,于山之巅,草原一样辽阔的大草坪。但终不能成行,后来,哥哥只能带着画板去姑妈家门口,就着和暖的阳光,画了一株断枝的桃花。

有些慌乱的人们带着口罩,形色匆匆地来集市 ,购置一点点生活的必须品,然后,以惶恐的步伐,匆忙离开,躲回深山里的家。偶尔有几家店铺开着,并没有在大风卷起的烟尘里,用土俗的乡音,向农人兜售,相反,他们用简易的桌子,堵在门口,把有所需的东西从里面小心翼翼递出来。我和妹妹去拿快递,都矫揉造作般带着手套,生怕沾染上从某个陌生的地方,携带而来的病毒。

平静的小镇,本可以一直安居乐业,因为突如其来的病毒,打破了这里的平静。

很多人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病毒,哑然从人间走失,只有呼啸的江风发出嚎哭一般的声音。如此平凡,却不能平凡的人们。

那晚,我哭了。

05

利用这些闲暇下来的时间,我们也去了很多曾常年劳作过的山坡,路过一条小河,小时候,常常赤着脚,在里面洗衣服,河水清冽,有很多顺流而下的小蝌蚪样的小鱼,可能,有一天,会和溪流一起,汇入大海。

因为大量的农村人口涌向了城市,所以,大片大片的土地还给了自然,种上了成片的衫树,如今,已是绿荫如盖,潮湿凉爽的树荫下,厚厚如毯的青苔。我睡在上面,透过树叶的罅隙,看看被剪裁了的天空,小片,小片的蓝,偶尔会吹来林里的风,一个静谧的世界。远远看去,到处都是繁茂的青山。偶有一些荒置的土地,长出人深一样的野草,很多曾经走过的路,现在草木铺长开来,幽深了。安静里,偶尔的鸡鸣狗吠之声传来。路畔的一些人家,搬出小木凳,坐在阳光洒满的院子里,三三两两,闲聊着,或是一起吃着来自山野土地的土豆,瓜子……人与自然,灵性的万物,就这样,和谐共生在一起。

一户水库人家,以山水,田园为邻,长年在那里栽种蔬菜,简易的房子,铺满已泛白,用来插下土壤,供豆科植物攀爬的竹竿。房前屋后,已平整好的土地,门前的一树桃花已经开了。

06

就这样,因为病毒,我们在老家蛰居了一月之久,终于,还是要回归以往的生活。妹妹买了去远方的车票,携着那个爱跳街舞,又是学霸的少年侄子,背起行囊和各种资料书,要跟随返工,远离家乡的洪流,去往远方的家。此时,妹夫还困在孝感的老家钓鱼。

我们一起离开时,母亲栽种的月季和牡丹已长出新叶了,像个刚刚发育的小姑娘,羞赧地矜持着。二叔院落的梨花也开了,一树洁白,伴着抽出的淡绿色新叶,绒绒的花蕊。我们在树下逗留了很久,用俗世的脸去配一朵自然之花,发现根本无法匹配,只能作罢,不敢再与梨花拍照。穿过满树的繁花,我看到小米渣样的两个侄子,在花树下无邪地斗趣打闹,大概只有如这般孩童的笑脸,和满山遍野,春风拂过,恣意绽放的花朵们,才能驱散这个冬天的阴霾。

婶婶给的鸡蛋,二妈给的辣椒,大奶奶家给的腊肠,一个叫老祖的,给出去玩耍的孩子们,用树枝挑着回来的青菜……都还没有吃完。长时间没有回老家的母亲和我们,在这个冬天,靠着村间四邻的“接济”,过得很温暖,每次母亲串门,都要带回来一点乡邻们给的各种吃食。以至于后来,我们开玩笑说:母亲出去要饭,来养活我们一大家子。

我就这样庸碌无为地过了一个冬天,将每一天零零散散继续着。和那些被病毒的黑暗笼罩的人们相比,常常从心里生出愧疚感。只是,我这样庸碌无为的日常,何尝不是他们想要回归的。每个清晨,随着晨曦里射进窗户的第一缕阳光,和相拥的亲爱的人,醒来于惺忪的甜梦里。然后,洗漱,刷牙,一个面包片,和一杯热牛奶,一起在餐桌前共进早餐,这时,微风浮动窗边薄如蝉翼的纱幔,刚好,朝阳里的霞光折射进来,影印在一面墙壁,室内的光影一片柔和。然后,一起出家门,匆忙地去赶拥挤的公交车,或是自驾在拥堵的路上,在那座烈日滚烫的城里,打拼着一家人的生计,青春或是理想。

我没有唱起赞歌,因为赞歌往往会淹没在汹涌澎湃里,我没有去凑热闹,而是心怀感恩。我只是希望,在每个冬天,都能平静地和家人看一场雪,看看和自己一样老去了的故园,在俗世的清欢里,天下能安,吾亦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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