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故事》很好,但絕不完美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在我看來,一切刻畫婚姻的電影,最終都要落腳於刻畫人性——人本質的孤獨境遇,對慾望的不自知,受慾望擺佈的無力,和對親密關係的不能。


事實上,即使是相對俗套的此類題材電影,也或多或少會表現出這些。區別只在於能不能狠心地、冒著嚇跑或虐死觀眾的風險,再向深處挖一點點。這樣說來,這類電影中的傑出之作都是誅心之作。


《婚姻故事》很好,但絕不完美


《婚姻故事》正是本年度的誅心之作——稱為年度“恐婚恐育電影”也不為過。光名字就能讓人想起伯格曼的《婚姻生活》。


不過,作為一部面向主流觀眾的電影,它總體上不乏溫情,甚至不乏喜劇風格,並可能因為對市場的考慮而顯示出一定的曖昧甚至矛盾。


影片最明顯的當然是對婚姻的解剖——一種隱蔽的權力關係。全片多處可以看出妮可對查理那發自內心的認可和愛慕。她溫暖如加州陽光,路上遇到推銷員都會耐心傾聽。她曾在青春喜劇一脫成名,在遇到戲劇導演查理後的兩秒鐘就為他傾倒。她也有期待,但查理對她的表達永遠是“討論”,即並不真正為她考慮。


《婚姻故事》很好,但絕不完美


這一矛盾在查理那裡的版本是:你並不真正期待。


在我看來,這裡深刻刻畫了權力關係中弱勢一方的心理:由於處於弱勢,所以在表達前,已經自我否定多次,進而損害決心和行動力。於是當強勢一方否定或冷處理後,弱勢一方便好像確認了自身無能的劇本,好像得到了本就期待的否定——那對自身慾望和意志的否定。在權力關係裡,不是因為弱勢一方不敢作為而弱勢,而是因為其是弱勢一方,所以不能作為。


電影借妮可的律師之口發表了一段女權言論。大意為社會對“好爸爸”的建構至今不過30年,而對“好媽媽”的建構卻能追溯到聖母瑪利亞。她處女而孕,無私奉獻。當她抱起耶穌的屍體時,其父親上帝在哪呢?——耶穌是他的兒子,而他甚至不需要貢獻個精子。社會包容一個脾氣不好的父親,卻期待一個完美的母親。


這段話當然可以看做是為數不多的喜劇時刻。儘管導演兼編劇諾亞·鮑姆巴赫對女性的態度依然曖昧(例如,對簿公堂一場,一個鏡頭給到女律師脫下外套,露出傲人事業線,投入到戰鬥之中。我個人對這個鏡頭感到一些不適),但影片對權力關係的捕捉其實超出了性別議題,而是含蓄地指向廣泛的社會現實。


《婚姻故事》很好,但絕不完美


儘管如類似題材的電影般以室內戲為重頭戲,《婚姻故事》在多處不經意地將鏡頭帶到室外,漫不經心地勾勒了廣闊的社會面貌:洛杉磯那廣袤的夜景,密密麻麻的停車場,紐約小酒館、老地鐵和光是廣告牌就讓人目眩神迷的時代廣場。


這一切指向一個人們熟悉的時代病:人們所慾望者太多。


加州溫暖,紐約寒冷;洛杉磯廣闊,紐約逼仄。然而說到底,夫妻二人對雙城的依戀指向不同慾望,甚至在這一點上並無高下之分。


《婚姻故事》很好,但絕不完美


很有意思的一處細節是,迴歸洛杉磯,迴歸演藝事業的妮可,在派對上遇到了一個年輕男子。簡短地互作自我介紹後,鏡頭一轉,兩人便在車上熱吻起來。


然而妮可接下來說道,不要幹別的,只用手指取悅我。這裡固然是妮可脫離查理主宰的關係而邁向新生的一個表現,但這一新生的形式竟然是在一段速食的豔遇中成為發號施令者。編劇顯然熟悉當代人情感生活的速食文化:當人和人以動物性相對時,一切都輕而易舉。


而查理的慾望則得到了更直觀的刻畫。


在這場離婚戰爭中,查理直到鮮血直流的那一刻,都沒意識到,他慾望的是贏下這場戰爭,是維持權力。在律師Bert建議他為保護兒子而妥協時,他選擇了換一位每小時收費950刀的律師。他控訴妮可將他過早地拖入婚姻,而他作為鋒芒初露的藝術家本可享受更多的掌聲、鮮花、激情和瘋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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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處細節頗有意味:他曾出軌的同事向他再次發出邀請,由於離婚一事奔波兩地、疲憊不堪的查理拒絕了。同事問,你是有婦之夫時還能出軌,如今你已離婚。查理答,我尚未離婚(“not not married”)。


事實上,這場戰爭可能是一切順遂,正高歌進軍百老匯的查理第一次感受到真正的疲憊——慾望的拖累。他固然成功。在和妮可的關係裡,他固然是強者。但歸根結底,他是他自己的奴隸。


片中最有智慧的反而是查理炒掉的第一位離婚律師Bert,每小時收費450刀。他結婚四次,離婚三次。在妮可堅持和兒子定居洛杉磯,和解無法達成時,他勸說查理放棄。不為別的,只為避免將兒子捲入父母的離婚戰爭中。


當查理擔憂見兒子不方便時,他勸說他,隨著兒子慢慢長大,他將能夠自己判斷這件事,“Time is by your side(時間是你的朋友)”。


《婚姻故事》很好,但絕不完美


但查理選擇了換一位更有名的離婚律師,進而對簿公堂,將兒子也捲入其中。這裡描繪了一個普遍事實,即當代人無法等待時間——他的朋友——去沉澱和道明一切。當代社會的法則是爭分奪秒,正如律師費以每小時計算。當Bert試圖用笑話安慰查理時,查理的反應是:我付錢給你是來聽笑話的嗎?


離婚案件的弔詭之處在於最為私密的、臥室裡、屋簷下的事要公開去說,要講述自己版本的“婚姻故事”。但也正是在這個過程中,那些平時說不出口的怨氣、厭惡甚至憎恨都化為惡毒言語奔湧而出。於是,他們在法庭上講述的“婚姻故事”看似是假的,卻好像比真實還要真實。


如果接受曾經的親密和恩愛為假,等於否定自己傾注其中的時間和精力。如果接受其曾經為真,那麼至親至疏夫妻變成寇讎這件事則殘忍百倍。真真假假之間其實道出生命的一個普遍困境,即我們都為形形色色的慾望所困,或多或少都在自欺欺人。


《婚姻故事》很好,但絕不完美


於是,斯嘉麗·約翰遜在關上門後那一張淚流滿面的臉,如《美國麗人》裡安妮特·貝寧送走客戶、自扇耳光的那一張淚流滿面的臉一般,超出了一個普通的婚姻敘事,而指向了我們的孤獨境況:有多少人對著客戶賠笑,對著另一半疲憊到話也不想說?有多少人在朋友圈光鮮亮麗,而深夜輾轉無眠時只有手機幽幽的藍光為伴?


因為現代社會是一個科層制社會,物與物的關係宰制了人與人的關係。不說話,因為無人可說,無話可說。因為先開口就好像示弱,就給別人提供了傷害自己的機會。


《婚姻故事》很好,但絕不完美


在伯格曼的《婚姻生活》那裡,由婚姻出發的對人性的洞察和批判達到了恐怖的地步。例如,那被物化、被奴役的妻子,在離婚後又回到了這一權力關係之中,顯示出人的慣性和對孤獨的深刻恐懼。那絕不是個破鏡重圓的溫情結尾,它尷尬、虛假、醜陋,並指向人為自己生活選擇的虛假。


而《婚姻故事》作為一部面向大眾的電影,當然要維持一定的溫情。


這不僅表現為夫妻雙方都深愛兒子,為爭奪撫養權(而非財產)而甘願支付天價律師費,也表現為影片以多處細節暗示,雙方依然有愛,只是這份愛與個人對生活更廣的追求衝突。兩人撕破臉皮,含淚互罵後,還能互相說一句對不起。


《婚姻故事》很好,但絕不完美


最明顯的兩處,一是妮可火速走向新生——在影片結尾,她已經有了新的穩定關係;一是八歲的兒子,兩人離婚戰爭的焦點,一個本該立起來的人物,似乎成了純工具性人物——


在回憶中,他和父親關係友好,彷彿為了強化回憶的美好;在妮可帶他回到洛杉磯後,他原因未明地疏遠父親,彷彿為了強化父親處境的淒涼;在影片結尾,他似乎又和父親恢復親近,彷彿為了強化一個各得其所,相對溫暖的結局。在這個意義上,影片令人遺憾地顯示了一種曖昧和侷限性。


《婚姻故事》很好,但絕不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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