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看张爱玲写景,就不知道她还有多少才华

不看张爱玲写景,就不知道她还有多少才华

张爱玲人物画

张爱玲迷成为一种必然,因为“文坛寂寞得可怕,只出一位这样的女子。”

上中学的时候,父母不让看流行小说,当时流行的是琼瑶言情和亦舒的灰姑娘,于是就偷偷到街上的书摊上租。阅读速度很快,基本上两三天一本。很快书摊里的书都被我淘得差不多了,于是左挑右选,在港台小说一列中抽出一本没看过的,小说集,也把它作琼瑶的书来看,拿回来一翻,感觉上当了,全然没有“琼瑶感”,文字冷冰冰的,哪里有一点“青春的激情”,随便翻翻失望地还回去了。当时对书摊小贩很生气:这样的书怎么会和琼瑶的放在一起呢。

是的,这样的书怎么会和琼瑶的书放在一起呢。

张爱玲作品的精华在写人,市井之人,看透浮华,写尽世故。

她写人的装束、语言、神态、心理活动,大体也承袭了《红楼梦》等清代古典小说的白描手法,用词精略,惟妙惟肖。然而最初接触她的作品时只认真地看了开头,再往下对那些“不美好”的人物就无有兴趣了。巧的是很少写景的张爱玲喜欢在作品的开头来一段场景的描述。所以,张爱玲的小说在我看来,依旧是“三十年前的月亮”、“如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

年轻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金锁记》)

胡琴咿咿呀呀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胡琴上的故事是应当由光艳的伶人来扮演的,长氏的两片红胭脂夹住琼瑶鼻,唱了,笑了,袖子挡住了嘴……然而这里只有白四爷单身坐在黑沉沉的破阳台上,拉着胡琴。 (《倾城之恋》)

可以说,没有这些开头,并不妨碍小说的完整和精妙,讲的是别人的故事,虽则冷眼旁观,冷酷犀利,却何尝不是身临其境,冷暖自知,这些场景的描述表达了作者的一种较之尖锐的人物刻画更为悲悯的情绪。个人认为,张爱玲作品突破古典写作的地方之一就在于场景的描述。

再比如文中少有的描景:

正中天然几上,玻璃罩子里,搁着珐琅自鸣钟,机括早坏了,停了多年。两旁垂着朱红对联,闪着金色寿字花团。一朵花托住一个墨汁淋漓的大字。在微光里,一个个的字都像浮在半空中,离着纸老远。流苏觉得自己就是对联上的一个字,虚飘飘的,不落实地。(《倾城之恋》)

天是森冷的蟹壳青,天底下黑魆魆的只有些矮楼房,因此一望望得很远。地平线上的晓色,一层绿,一层黄,又一层红,如同切开的西瓜——是太阳要上来了。渐渐马路上有了小车与塌车辘辘推动,马车蹄声得得。卖豆腐花的挑着担子悠悠吆喝着,只听见那漫长的尾声:“花……呕!花……呕!”再去远些,就只听见“哦……呕!哦……呕”(《金锁记》)

正如画画,画出了你看到的,并且画出了你在这一刻、这个角度看到的,不仅画出了你看到的,也画出了看的时候的一种情绪。为什么是“蟹壳青”?阴暗的青,带着一丝命运的诡黠? 画面是静止的,然则依然给人一种动感“字像浮在半空中”,“虚飘飘的”;“渐渐马路上有了小车与塌车辘辘推动”。不仅仅有动感,还有声效,比如“珐琅自鸣钟”,虽然是坏了,读者仍然能够感受到深宅钟声响起的沧桑,比如买豆腐花悠悠的吆喝声。不仅仅有声效,还有想象,“流苏觉得自己就是对联上的一个字,虚飘飘的,不落实地”;“地平线上的晓色,一 层绿,一层黄,又一层红,如同切开的西瓜”。所以好的文学和好的画一样,可以传递出多维的效果。

张爱玲刻画人物的精准和她画的插画一样,具有讽刺性漫画的风格,美术上的速写功底促成了张爱玲式的文学白描。我们很少看到张爱玲的风景画,但是从她对景色的描写,可以想象她对色彩的敏感度和天才的想象力。

比如:

姑母家里的花园不过就是一个长方形的草坪,四周绕着矮矮的白石卐字栏杆,栏杆外就是一片片荒山。这园子彷佛是乱山中凭空擎出的——一只金漆托盘。园子里也有一排修剪得齐齐整整的常青树,疏疏落落两个花床,种着纤丽的英国玫瑰。都是布置谨严,一丝不乱,就像漆盘上淡淡的工笔彩绘,草坪的一角,栽了一棵小小的杜鹃花,正在开着,花朵儿粉红里略带些黄,是鲜亮的虾子红。墙里的春天,不过是虚应个景儿,谁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墙里的春延绕到墙外丰,满山轰轰烈烈开着野杜鹃,那灼灼的红色,一路摧枯拉朽烧下山坡子去了。(《沉香屑——第一香炉》)

这样的描述,像不像一幅浓烈的油画,浓墨重彩,纷繁绮丽:白石、常青树、纤丽的玫瑰、粉红里略带些黄、虾子红。这些是她对颜色的描述,想象的部分也很绝妙:园子仿佛乱山中擎出的一只金漆托盘;那灼灼的红色一路摧枯拉朽烧下山坡子去了。(《沉香屑——第一香炉》)

再比如:

多事的东风,又冉冉地来到人间,桃红支不住红艳的酡颜而醉卧在封姨的臂弯里,柳丝趁着风力,俯了腰鼓骚着行人的头发,成团的柳絮好像春神足下坠下来的一朵朵的轻云,结了队儿,模仿着二月间漫天舞出的轻清的春雪飞入了处处帘栊,细草纤纤的绿茵上,沾满了清明的酒气,遗下了游人的屐痕车迹,一切都兴奋到了极点,大概有些狂乱了吧?——在这缤纷繁华目不暇接的春天!(散文《迟暮》)

每个人对颜色的感觉是不一样的,看小孩子们画画,临摹同样一幅画,出来的色彩千差万别,张爱玲对色彩的感觉很有意思,“蟹壳青”、“虾子红”、“桃红支不住红艳的酡颜”,风景如宴席般奢靡,想来是对大自然也揣着一份揶揄。

而有的描述,更像是水墨画,淡淡的,却别有一番意境。

那是个潮湿的春天的晚上,香港山上的雾是最有名的。梁家那白房子黏黏地溶化在白雾里,只看见绿玻璃窗里晃动着灯光,绿幽幽地,一方一方,像薄荷酒里的冰块。渐渐地冰块也化成了水——雾浓了,窗格子里的灯光也消失了。(《沉香屑——第一香炉》)

那时天色已经暗了,月亮才上来,黄黄的,像五色缎子上刺绣时弹落了一点香灰,烧糊了一小片。(《沉香屑——第一香炉》)

还有一段对人的描述,却如写景一样泼墨写意:

薇龙那天穿着一件瓷青薄绸旗袍,始他那双绿眼睛一看,她觉得她的手臂像热腾腾的牛奶似的,从青色的壶倒了出来,管也管不住,整个的自己全泼出去了。(《沉香屑——第一香炉》)

古井无波,越淘越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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