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可辛導演自述:《奪冠》是怎樣煉成的

澎湃新聞記者 陳晨

9月25日,原名《中國女排》的《奪冠》終於上映,比原計劃的春節檔晚了大半年。電影上映第三天,想採訪陳可辛的媒體們被拉在一個微信群裡,大家急吼吼拋出幾十個問題,陳可辛一一解答。

有不少問題,把《奪冠》和陳可辛的另一部電影《獨自上場》(原名《李娜》)放在一起提及。《獨自上場》比《奪冠》開機更早,但至今還在定剪階段,陳可辛說“每一天每一件事都會影響一位導演”,這其中也包括這次拍攝排球電影的實踐。這位過去被認為最擅長拍愛情片的香港導演,似乎一下在內地電影中開闢出體育競技電影的新類型。

不可否認,看《奪冠》時飆升的腎上腺素和抑制不住的感動,是被一場場比賽調動起來的,怎麼用電影的語言拍體育比賽,既還原歷史又加入創作者的表達,這對陳可辛和所有的電影主創都是個考驗。

陳可辛導演自述:《奪冠》是怎樣煉成的

左起:陳可辛、白浪、郎平。

還有關於明星和素人的問題,也是令人感興趣的。鞏俐“一米九”的氣場和光環,郎平女兒白浪辭職演戲背後的破釜沉舟,老女排素人演員帶來的真實感和精氣神,以及現役國家隊員的集體“觸電”為電影注入的力量感……陳可辛拍了30多年電影,到這一次,他說自己真的有了太多前所未有的認知和體驗。

這部電影拿了週末的票房冠軍,但褒貶不一。大部分觀眾被女排姑娘們的勵志奮鬥和堅忍付出感動得稀里嘩啦的,也有不少球迷和挑剔的影迷,為影片的割裂感和漫長時間跨度中的人物事件選擇,感到遺憾。

上映4天,票房破了2億,之後還有猛烈的國慶檔強兵,要成就一部票房上的主旋律爆款,似乎不容易了。《奪冠》從《中國女排》改名之後的上映之路並不算順暢。但沒有人會否認,《奪冠》開闢了中國電影銀幕上一方新的疆界,時代變遷在鮮活的人物身上留下痕跡,體育精神承載著民族發展進程中的不同含義,也不乏反思。中國體育健兒締造的輝煌歷史還很多,也許觀眾也還有更多的眼淚心甘情願等著被賺取。但陳可辛和他的“女排”故事,只有這一次。

關於這部電影所面臨的前所未有的挑戰,以及拍電影難免會留下的些許遺憾,陳可辛這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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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奪冠》票房破2億海報

【陳可辛自述】

電影裡的比賽:從一臺機器到十二臺機器

拍攝排球比賽,真的是摸著石頭過河。我們參考了過往的錄像資料,想要復刻出比賽的原貌。但球是圓的,一旦開始打,再有經驗的排球運動員,也沒辦法保證打出一模一樣的球。

電影裡拍得最費勁的三場比賽,分別是江蘇男排對中國老女排、大阪世界盃和里約奧運會, “中美大戰”那場其實主要拍的不是球賽,而是兩個教練的較勁。

江蘇男排是用傳統的電影分鏡方法去拍,就是一個個鏡頭分好,當時我們只用了一臺攝影機,一個個鏡頭去跟,拍了6天。

第二場比賽篇幅長很多,觀眾也熟悉,我們乾脆就不分鏡頭了,調了六臺傳統的電影機器拍。我們儘量讓發球和得分鏡頭完全跟著當年的錄像拍,但中間無法控制。畢竟球員無法重複每一球,每一個動作,只能給她們真打。那場球賽是六天六部機器,然後把它們剪在一起。

但這個效率還是不夠,我們的攝影師都是電影攝影師,抓球抓得不夠準,真的打起來很多球抓不到。所以最後拍2016年中巴大戰時,還是用中日大戰的拍攝方式,但我們又調了6臺機器,和體育頻道專業拍排球的攝影師,加起來12臺機器一起拍攝。那一場兩邊都是真正的國手,但我們只有兩天半時間去拍那場中巴大戰。特別之處是,兩邊隊員全都是真正打過那場比賽的,她們都知道那場比賽場上的一切是怎麼發生過的,但要還原每一球也不容易。於是朱婷、惠若琪、丁霞等球員們也很辛苦,她們打球是沒試過一天打十幾個小時的,但那兩天,每天我們拍了18個小時。

拍攝很累,更累的是剪輯。我們拍回來的素材是海量的,剪輯用了兩個月時間,才把那場球賽慢慢剪出來,後來我們又加了一些前一晚她們聊天的文戲進去,來推動觀眾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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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高不夠氣場湊 鞏俐“壓得住”

我跟鞏俐的合作想了很多年,這次很幸運合作到了,她確實是飾演郎平的不二人選。我一直跟她說,你只要來了,站在那兒,那種倔強的眼神和強勢的氣場,就是郎平。而且她在電影圈,跟郎平在體育圈有相似的地位。她們都是上世紀80年代走出國門,跟國際接軌的中國女性,所以我覺得基本上除了她,真的想不到其他人可以演這個角色。

有些人會提到鞏俐的身高問題,其實排球運動員那麼高,都是一米九幾甚至兩米的巨人,要找任何一個演員來搭都不容易。起初我的確有擔心,她們在拍攝過程中,要有一定的技巧,包括有時候得把鞏俐墊高一點,一兩個鏡頭用特效把鞏俐“拉長”一點,但鞏俐的氣勢能把她們壓住。而且鞏俐本身身段就像一個個子很高的人,所以看電影時不會覺得她個子特別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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鞏俐飾演郎平

郎平的女兒辭職來演出,她說“媽媽不會在訓練館裡哭”

我從沒碰過一部電影選角那麼頭疼,好在我們很幸運。比如郎平這個角色的兩個階段,這兩個演員都至關重要。作為家喻戶曉的人物,基本上每個中國老百姓都知道郎平是什麼樣,要給觀眾感受到一種真實感,鞏俐合適,那年輕的郎平誰是觀眾會買單的呢?

一開始我看到白浪跟媽媽郎平拍的照片,就跟郎指導說,能不能找你女兒來演你年輕的時候?她說,“不可能啊,她一個美國長大的小孩兒,雖然普通話講得不錯,但氣質和80年代北京長大的小孩兒完全不一樣。”

後來聯繫白浪之後,其實我們也沒底,就算形象像,但她完全沒演過戲,而那個角色對演技需求是挺大的,有很多需要內心戲的場面。我們特別請了一箇中戲的表演老師飛到舊金山,帶白浪做兩週的訓練。為了參演這部電影,白浪後來甚至辭掉了工作。我跟白浪通電話說,“我們真心希望你來演,但電影終歸是電影,可能你來北京後我們還是覺得不行。所以這是一個賭博。”

一週後,老師發回來一個視頻,是她跟彭昱暢在訓練館晚上聊天的那場戲。白浪演得很好,她真哭了,也把我們感動了。就在那一刻,確定鞏俐能演,白浪也能演,這是我在開機前最踏實的一刻。

浪浪以前是斯坦福大學排球隊的主攻。聽說她大學畢業之後想過打職業,但她媽媽不建議她這樣。郎指導很多時候都不在她身邊,來拍這個戲,其實她是想跟媽媽有更強的聯繫。她一直希望自己像媽媽,想去了解媽媽年輕的時候是怎麼樣。

我印象很深的一場戲,是大年初一晚上,她們被教練罰單兵防守。先是隊長被罰,然後白浪飾演的郎平對教練說,“我來”,接著反覆接球、摔倒。很多女孩兒都哭了,但白浪跟我說,“我不能哭,因為媽媽不會在訓練館裡哭,媽媽就算要哭也會跑到外面才哭。”那句話讓我很感動,我覺得,浪浪來拍這個戲的時候,是帶著信念來拍的。

當演員帶著真實感和信念感來演戲的時候,那會是無價的。我相信,不管她以後是不是做演員,去年夏天的這段經歷,肯定會改變她一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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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浪飾演青年郎平

素人運動員帶來的真實感,是拍電影前所未有的感受

整個戲呢,只有鞏俐、黃渤、彭玉暢、吳剛是演員,我覺得,在這個氛圍裡面,我們達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真實感。

我們在老女排的選角過程裡,也用過傳統電影圈的模式,到現有高個子的年輕演員或模特里選,但沒有人能在短短半年到一年訓練裡,讓觀眾感到她們就是運動員。所以,我們就從幾千個省隊、大學隊的現役球員裡挑選,幾個選角團隊全國各地跑,終於選到12個人做老女排的演員,而且每一個人的形象都相近。我記得當時很多朋友來現場探班,都在玩一個遊戲,就是尋找她們誰是誰,我覺得這是很多觀眾都會有的共情。

這些“老女排隊員”,上過一兩個月表演訓練課,之後她們還要訓練排球,為了能像一隊人一樣合拍,雖然都是專業打排球的運動員,但還換了位置,需要重新學習。

我從她們身上也看到很多。記得跟其中一個演員聊天,她有一米七八,從小打排球,打到16歲測骨齡,發現她不會更高了,要進國家隊的夢想很難實現,就成了她巨大的一個遺憾。那時候我意識到,原來進國家隊,對她們來講,是多麼重要的一件事。她們來拍這個戲,讓我看到她們每個人使的那個勁兒,就等於是她們想進國家隊的那個勁兒。這些90後,甚至95後的小女生,每個人來到這兒都完全是像上世紀80年代的人。我們看資料、看錄像,老女排的那種平靜,跟現在的人是不一樣的,但當你有夢想時,每個人都是一樣的。

這些年輕演員、運動員的表演,完全感動了我,那種感動,是一個拍了幾十年的導演少有的。也許因為演員演得再好,終究是演戲。包括現役女排運動員的那些戲,我們是很驚訝的,比如我看到張常寧,每次聽著“郎導”說話,眼淚就會流出來,這場戲都不是在她身上,她只是十幾個球員裡面,這些細節,令影片呈現得更真實,她們就真的把生活帶進了電影裡面。讓我特別感動的就是這點,她們每個人都帶著信念和使命來演這個戲。

我其實是一輩子沒用過素人的,這種真實感,給了我作為電影人從未經歷過的拍攝感受,可能會幫助我以後拍戲選角時更大膽,用更多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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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奪冠》劇照

用“中國女排”承載改革開放幾十年變化的全面表達

“中國女排”的題目很大,但也使我能夠把從改革開放到現在的中國,通過女排故事,以小見大地展現出來。以前我反覆試過不少,但這次是我對這幾十年最全面的一次表達。

從1979年寫到2016年,三十幾年的跨度,從女排的故事,看整個中國的背景。整個戲的核心就是女排精神,80年代的女排到現在女排的傳承,80年代為什麼會贏,現在怎麼再去贏,90後的60後甚至50後的分別在哪兒,中國的改變在哪兒,這是這個電影最重要的主題之一。裡面包含了不同年代的價值觀,觀眾可以跟小孩,跟父母,跟爺爺奶奶一起重溫這幾十年的變化。

80年代是很多人最有感觸的時代。也是我個人最想拍的一段,其實拍這個戲,一個很主要的個人訴求是,我想重現一個我沒經歷過、而我身邊的很多朋友跟我都說過的“美好的、充滿希望的80年代”。中國經過了那麼多苦難之後,改革開放擁抱世界,也被世界擁抱,女排向外走,向國際走。中國百廢待興的時候,希望世界看到自己,通過什麼呢?其實,女排就是世界看到中國的一個事件。它確實不是一個體育運動那麼簡單,是一種中國的精神。

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攝影用了趙曉時老師,因為我必須有一個親身經歷過80年代的人在我身邊,做那個見證80年代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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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停有事在發生,就會不停地有人把它拍成電影

老實說,從《中國合夥人》開始,到我拍了《親愛的》,還有《獨自上場》,這些都是真人真事改編的,我覺得,對我一個以前沒拍過真人真事改編的導演來講,這七八年好像發現了一個寶藏,因為中國真的有太多非常有趣的故事,是你編都編不出來的,就是一定要做資料,你才找到一些那麼好看的細節。

所以,這不是一個什麼特別的趨勢,它就是根本。我覺得,真人真事對於創作者來講,是最好的尋找題材的地方。不一定是偉大的人物,只要不停有故事在我們身邊發生,就不停地有人把這些故事拍成電影。

這種真實感,其實真的很具體的影響到我拍攝,比如影片後面拍國家隊的時候,有一段是郎平跟朱婷在聊天,朱婷在講她的家裡的事情,我突然間有點覺得好像在看紀錄片,就是在體育臺訪問節目,那是一個很奇妙的感覺。當時確實是有想,會不會給觀眾覺得像紀錄片,不像個劇情片?但我恰恰就覺得,下半部的電影跟前半部就是不一樣,從色調到攝影也都做了不同處理,我覺得可能是這個電影的一個很特別的地方。

不管是優點還是缺點,對我來講這是一件很高興能夠做到的事,起碼在我個人的電影裡面,它給了我這種特別的感覺。當然可能有些觀眾會覺得,這個跟他的觀影習慣不一樣。其實觀眾應該有選擇去多看一些跟他觀影習慣不一樣的東西,我也希望這個實驗,對我,對觀眾,都是新的體驗。

陳可辛導演自述:《奪冠》是怎樣煉成的

《奪冠》拍攝花絮

電影要有戲劇性,肯定要有個主力人物在帶動

儘管現在還有人覺得電影像《郎平傳》,其實很多體育片本來就是傳記片,傳記片、體育片,我覺得這兩個東西是沒有矛盾的,但我們已經盡力使得它不是一部完全意義上的《郎平傳》。郎平還有很多故事沒有寫進去,包括她的婚姻、她跟女兒的關係等。

電影要有戲劇性,肯定要有個主力人物在帶動。這個題材跨越40年,有太多故事,怎麼取捨這是電影的最大難題之一。在取捨過程中,大家會很容易、很當然想到一個人物,就是郎平。她的經歷跟中國這幾十年的發展密切相關,無論是做球員、出國,做美國教練再回來等,都是充滿戲劇性的。但我們不想把電影變成一部《郎平傳》,所以就加了另一位教練,編劇一直從兩個視角去切入這部戲,通過他們的關係帶出中國女排的故事。

這部電影最初有三個多小時,剪了很久才終於剪到現在的2小時15分鐘。我自己都有點驚訝,能在這個長度裡把故事講完。

陳可辛導演自述:《奪冠》是怎樣煉成的

是怎樣的導演,就會拍出怎樣的戲

《奪冠》有主旋律電影的共性,但是同時我也不希望它就是一部很簡單的主旋律電影。以往我的電影,拍個體的情感和命運比較多,但我拍這個戲的時候,有沒有一定的自己去做一些取捨呢?我覺得這兩者的碰撞,正是我拍這個戲的原因,因為這種國家的情感,或者國民的共情,我們可以簡單粗暴地等同於大家說的所謂主旋律電影。但我也希望,在這樣一部主旋律電影裡面,找到一些個人的表達,就是我常說,每個所謂的個人主義——其實每個人把自己做好,其實大家也會好,每個個體都好,那麼群體怎麼會不好呢?

一個這樣的題材,交給陳可辛拍,我肯定會拍得跟別的導演不一樣。至於也有觀眾評價說,要我“報銷紙巾”,或者每次我看到人家說“看你的電影又看哭了”,我其實也不知道這算褒還是貶。情感確實是我很多時候很自然、很本能的一個選擇,幾乎就不用選擇,因為我自己也很喜歡看電影的時候,被其中的情感打動,所以拍電影的時候,會很自然就往那個方向去,喜歡哭的人就會覺得好,喜歡思考的人,或者有些時候就會覺得,我太煽情了。其實每個導演的戲,就是代表他的人,反正我自己是怎麼樣導演,就會拍出什麼樣的戲,已經拍那麼多年了,也不需要去跟觀眾或者影評辯論,我就認了吧。

不管是你喜歡或者不喜歡,或者你覺得情感太濃,或者你覺得有些後面斷裂,還是會又疑問,這是電影還是記錄片種種……都是代表了我的選擇,是我的選擇,我就要承受我的選擇之後的後果。盡力拍了,我也挺滿意,已經很幸運,也做了很多對的決定,不留遺憾了。但是市場怎麼樣去回饋,也要接受。

責任編輯:程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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