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我的父亲

怀念我的父亲

每逢佳节倍思亲,往年的中秋国庆长假,我都要腾出时间回老家探望年迈的父亲,他是我的牵挂......而今年只能在思念中、文字里缅怀他。

父亲离开我们已经四月有余,每每工作之余想起他老人家,我就心绪难平,好像他仍然在老家的老屋,等待我回去探望他。思绪拉回到现实,再次提醒我他永远的离开了我们,多少次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

父亲于民国十四年(一九二五年)出生在一个没落的地主家庭,在家中行大,下有三个弟弟。生于动荡年月的他只读过三个月私塾,一本百家姓还没有背通,就被我未曾谋面的、一心想重整家业的爷爷召回学种地。据父亲后来和我讲起,他十五岁就长到成年时那么高,便以一个整劳力劳作于田间地头。期间经历了土地私有、土地革命、人民公社化、包产到户多种土地经营模式,直到一九九八年(父亲七十四岁)才彻底放下农具,开始专心伺候患病的母亲,就这样他整整劳作了一个花甲。

我们祖上于清光绪年间,从山西忻州走西口来到丰镇官村吉庆梁定居。曾祖父经过多半生的打拼,家境达到了鼎盛。耕种着几百亩的土地,长工打短有七八个人,住着两进院的大宅子。在祖父尚未成年时,曾祖去世,幼子难以承继家业,致使家道中落。祖父为其外甥在新地(呼和乌素宿泥梁村)扛活,在父亲九岁那年,再次举家迁来现在的老家宿泥梁村。

父亲的少年时代是短暂的(从十五岁成为一个整劳力前算起)。记得我上小学时,曾追问过他上学的情况,他告诉我在邻村私塾上过三个月,背过《百家姓》,学写过自己的名字。在我的一再追逼下,父亲歪歪扭扭笨拙的写下两个繁体字,背了几句:“赵钱孙李、周吴郑王......云苏潘葛、蒋沈韩杨”,我既认不得,也听不懂,算是见识了父亲的文化。

被迫辍学的父亲,开始在家里帮忙经喂牲口,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计。十五岁起便跟着其他几个爷爷、奶奶、雇的长工开始了田间劳作。那时祖父已经脱产当掌柜的了。也是那一年,祖父为父亲订下了出生在自耕农(自有土地,自己耕种可以维持生计的农民)家庭的母亲为未婚妻。也不知因何谈起,父亲说在结婚前见过母亲一次背影(那个年代婚前一般是没有见面机会的),说是在邻村看戏,有人告诉他那个梳着一根长辫子个子不高,胖胖的女孩就是你媳妇,这也是父亲对母亲的第一印象,而母亲对此却混然不觉。

在父亲二十岁时,祖父为我父母完婚,那一年母亲十八岁。完婚后的父亲就承担起工长的角色(带领全家壮劳力、长工、打短的进行田间劳作)。成为一个家族的支柱性人物。第二年我大哥出生了,大哥与四叔同年。父亲作为长子、长兄、父亲、丈夫、工长......多重身份,在当时礼教森严的环境下,养成了父亲不与人争、和善一生的性格。

父亲成年后,正是国家处于由乱到治的年代。经历过为躲避国军抓壮丁(强行要求参军),只身一人躲进辉腾锡勒垦荒达半年的逃难;经历过被用刺刀逼着为侵华日军往岱海滩送军粮的无奈;经历过被小天有(当地活动的较大团伙的匪首)强抢耕蓄的危险;经历过被花公鸡、肖顺义(另两个匪首)追的夜宿野外的跑反;经历过为寻仇进村的国军新二旅支茶应水、喂马做饭的紧张;经历过八路军进村筹军粮照价付款、秋毫无犯的惊讶;经历过土改、四清划成份的担心;经历过集体出工拆灶台进食堂,人民公社化的简单除暴;经历过战天斗地大修水利梯田农业学大寨的狂热;经历过赶英超美大炼钢铁的反常规;经历过土地承包、拆分集体资产的农村改革;也经历了免除农业税、新农村改造、全国脱贫的中华盛世。今天看来我国近一个世纪以来农村的变革,父亲用一生的艰辛经历了它。每次和我们谈起这些,他总是像诉说发生在昨天的事情一样,在他记忆深处如此清晰,我想一定有他的道理。

父亲一生育有九个子女,幼年夭折一个,其余四子四女均抚养成人。在他艰辛的一生,经历了民国十八年、一九四二年、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头三年自然灾害、一九七二年四次大饥荒,能协助三个弟弟成家立业,能把我们兄弟姊妹八人抚育成人,期间的不易可想而知。最让父母引以为骄傲的是四个儿子均供到初中毕业,最小的我算是学历最高的,在他六十六岁时中专毕业。从懂事时起,听到的、看到的,都是他各种艰辛,深深地烙印在我的心里。因为子女多且均未成年,父母一年几乎需要天天出工,因为没有足够的工分,就无法换回一家人的口粮。阴雨天别人可以休息,他们主动承担起防洪劳动,农闲时别人休息,他们主动承担给生产队喂牲口的劳动,入夜后又得协助母亲给孩子们缝补衣服、修补鞋袜。当年每人都有几分自留地,自留地的农活只能靠工余时间去完成,为耕种好自留地,起早贪黑拾粪积肥,农忙时节都是天不亮就起床,徒步到达地里时刚好可以看清禾苗,就开始锄草,八点前需要赶到生产队集体出工的农田里,有时连简单的稀饭都没时间喝一口。生产队收工后,再赶到自留地里干活到看不见禾苗,遇上月圆天晴时,借着月光锄地到午夜也是常有的事。因为一大二公的限制,每户家庭可以养几只羊、猪、鸡、兔等家畜,变现后是家庭日常开支的主要来源。经喂它们需要割草,每到季节父亲就又增加一份劳动内容。因为常年重体力劳作,父亲在年过四十就患上了严重的胃病、便血、疝气。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每当父亲胃病发作时,开始大量的、不停地吐胃酸水,每次过后都会满头大汗,精疲力竭。如此严重的胃病没有去医院治过,听父亲说是按一个江湖医生的偏方治好了他的胃病。每到农忙季节,因为体力消耗严重,父亲便血的毛病就会发作,他后来告诉我,每次便血后,他就会感到浑身乏力,这个病也没有去医院看过,是八十年代中期在旗里上班的叔伯四姐听说后,从旗医院配了几瓶白色片状西药治好的。在我上小学时就知道父亲有疝气,也是在体力消耗大的农忙季节会发作,发作时就会行动不便,伴有严重的肚子疼,我记得上中专时,委托我在天津上学的同学购买治疝气的腰带,但是这种物理疗法效果甚微,在我毕业后的九十年代中期,才通过手术根治了他的疝气。这几种病有一段时间同时发生在父亲的身体上,先后折磨了他二十多年,尽管那么严重,他也没有因病休过一天工,可想他当时的生存压力和育子压力有多么大。在我懂事时起,经常想什么时候我可以长大成人,成家立业,父亲也可以完成育儿责任(对所有子女都打了交代),不再那么辛苦、那么劳累,这个想法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是我人生奋斗的动力和目标。

童年和少年时代得我,特别喜欢父亲干活时跟在他身边。夏天他干农活,我就在他周边找鸟窝。冬天他砍柴,我就跟着他追野鸡野兔。到后来他用耕蓄犁地,我就跟着他学骑马,以至于到现在朋友们都羡慕我能够娴熟的骑马驰奔。再后来我就可以帮他扛耕具,成为他重体力活的帮手。在与父亲的亲近中,父亲的各种形象也留在我的记忆中。

记忆中的父亲,就是一个农村老汉(我没有父亲年轻时的印象),冬天穿着厚重的大裆棉裤,腰部打一个大大的折子,脚腕打着裹腿,夏天把棉花掏出去,改成一条单裤继续那样穿;记忆中的父亲特别和蔼,从来没有体罚和呵斥过我们,父亲一生也没有和任何人争吵过(包括母亲),最惹他生气时也就用眼弊视你几下;记忆中的父亲特别爱干净,每次出地干活回来进家前,总要在大门外将身上的尘土打扫干净,农活再忙都会每天洗脸漱口(这种习惯在农村我是没有见过的),每天铺炕前总要把窗台和不论铺的席子、毡子、油布的炕清扫干净再铺,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他生命终止;记忆中的父亲会做各种饭,他曾在乡中学当过厨工(据说是看准他爱干净),生产队来了视察领导或客人,都是他担任炊事员;记忆中的父亲耳朵有点背(耳聋,我曾试图用助听器解决,效果甚微),特别是我成年后愈甚,与他沟通需要提高几个分贝,但不影响他向我灌输朴素的人生哲理;记忆中的父亲,是全村公认的最好的种地把式,在各种土地经营模式下,所有高难技术的播种、犁地都离不开他的指导,经他指导总是能保证各种墒情的出苗率;记忆中的父亲,不愿意给人添麻烦,父亲一生不吃葱、蒜、韭菜等味道比较重的调味蔬菜,所以很少出席各种宴请,生怕给别人带来烹饪上的麻烦,走亲戚很少过夜(包括去我姐姐们家),生怕给别人带来安排住宿上的麻烦;记忆中的父亲,总是能坦然面对各种困难,家里揭不开锅(无米下锅)他会拿着米袋子去借,大哥、二哥同时订亲,他会满怀信心向周边的亲友周借彩礼,我开学差学费,他会向村里人周借,从未见过父亲愁眉苦脸的样子,从未因困难失眠过,各种困难总是被他坦然解决,他的高寿与这样的豁达性格分不开。父亲留在我的记忆中,传承给我精神中的财富和闪光点很多……

在艰难困苦中,父亲终于实现了他人生的最大奋斗目标,将八个子女都抚育成人,都为我们成立了自己的家庭,最小的我于一九九一年底成家。那时的父亲并没有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脱出来。因为我们都没有能力承担父母的生活开销。一九九七年大约是六月份的一天,在呼市上班中的我突然接到大哥从老家打来的电话,告诉我母亲病危速回。这个犹如晴天霹雳的消息,让我浑浑噩噩的踏上了最近一趟回乡的列车,与在包头的三哥不约而同乘同一列火车在出站口相遇。匆匆赶到旗医院,母亲被确诊为脑干出血,出血面积如鸡蛋大小,好在治疗及时病情得到了有效控制,没有生命危险,只是暂时压迫到语言和右侧肢体功能区域。次日我和三哥回去将病情告诉在家坐卧不安的父亲,从他的神态和言语间,能感觉到他对母亲的担心(因为从家发病走时,母亲处于深度昏迷)。他无助的一再叮咛我和三哥:“只要你妈活着就好,哪怕我整天就伺候她也行,只要他坐在炕上就行,不要把我一个人丢下”。说着眼泪溢满了眼眶......这些话语今天都言犹在耳,可见父亲对母亲的真挚情感。

经过半个月的治疗,母亲的病大有好转,语言功能恢复大半(到一个月后基本全部恢复),但是右侧肢体却没有太大的改善(俗称半身不遂)。母亲出院回家养病,父亲每天早晨起床后,首先为母亲穿衣、梳头、洗脸、漱口,洗漱完毕吃早饭,为了防止母亲肌肉萎缩,父亲就搀扶着锻炼身体恢复体能,无论严寒酷暑,都会坚持徒步三公里以上的运动量。累了就近找块石头坐下,一起回忆他们曾经的风风雨雨。

每天晚上烧好热水为母亲擦拭身体,这样坚持了五年零三个月,没有间断、没有变样,期间没有离开过母亲身边一天(没有委托子女伺候过一天)。这样常人难以完成的全方位服侍,让母亲至生命终结都没有生过褥疮。母亲去世前的一年,冬天很少出门大小便,因为父亲的勤快,家里没有一顶点闲杂味道。这样的父亲,也成为周边几十里邻村人们的美谈,至今被人们当奇迹般的传颂着。也是从母亲生病那一年开始,父亲才停止了他六十年的田间劳作,专心伺候母亲,以致母亲去世翌日一早,父亲能准确的告诉我们:“从你妈得病,我整整伺候了她五年又一百零五天”。母亲七十六岁寿终,那一年父亲已经七十八岁啦。母亲去世后,父亲拒绝了所有子女一起生活的邀请,开始他孤独的晚年生活,但仍然过得规律、整洁。

母亲去世的前一年,父亲的二弟弟(我二叔)离开了他,父亲比二叔大八岁,二叔成家有了孩子,他们还没有分家。母亲去世的后一年,父亲的三弟弟(我三叔)意外去世,父亲比三叔大十四岁。三年三个亲人去世,对父亲的打击很大,我回去探望他时,明显感觉他苍老了很多,行动大不如前啦。最为让父亲肝肠寸断的,是三哥的意外去世。一直在外打拼的三哥一家,突然决定回老家发展种养业,那年收成不错,在秋天上场中,为同村人拉车时,他驾驶的拖拉机车头意外翻车,三哥就这样年仅四十二岁意外离世啦。当我将这一噩耗以断一指的方式告诉父亲时,他跌坐在了地上恸哭失声......那一年父亲八十岁。经历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人生最大悲痛,父亲一生爱护的牙齿开始脱落,加快了他的苍老。此后的父亲仍然过着一个人自理的孤独生活,每年的清明回去给母亲上坟、五一假期、中秋国庆假期可以短暂的陪他一两天,春节断断续续的陪他过了几次,总是那么短暂。二零一二年父亲重病一次,八十八岁的他入院被下达了病危通知书,在乌兰察布中心医院住院治疗两周,也是我自毕业以来陪伴他最长的一次。那次重病,他失去自理能力达九个多月,是大哥、二哥、大姐、二姐、三姐、四姐轮流服侍,也是父亲顽强的生命力和坚定毅力,自己不断努力锻炼,终于在快入冬的时候又恢复了生活自理能力。这件事对我的触动很大,让我看到了父亲坚不可摧的意志品格和顽强的生存能力。在我的期盼中父亲挺进了“九零后”。也是在这一年临近春节,大哥突发脑梗塞离世了,父亲再一次恸哭着送走了他的长子。此后我每次回去探望他,父亲总要和我提起大哥和三哥。对经历两次老年丧子父亲的怀念,也是我最沉痛的怀念,也是我对两位亡兄的沉痛怀念......

在我定居呼市后,父亲曾两次来我家短住,其中一次和我一起过了春节。他无法适应城市的环境和生活,也不愿意让我上班分心,最长的一次也没有超过半个月。父亲九十岁后,我特别害怕半夜的电话铃声,特别害怕二哥从老家打来的电话,害怕我老父亲出现突发情况。就在今年疫情过后的五月份的一天下午,老家二哥的电话还是来了。当我准备马上动身返乡的刹那间,市区两级税务局长次日非常重要的调研活动阻止了我。调研活动结束我当即返回老家老屋,看到神智尚清的父亲呼吸不是很畅,看到我和四姐后,父亲很急促的问我们:“吃甚呀?下面哇!”(就是煮面,父亲知道我酷爱吃面条)。没有想到的是,这是父亲留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留给关心我们的最后一句话。从我们进门到父亲仙逝,不足两个小时。他在众子女的注视下,非常安详的永远离开了我们。后来我常常的想,他是用顽强的生命力和坚强的意志提着最后一口气等我们回去。九十六岁的父亲,从突然发病到仙逝不足四十八小时,没有让子女端汤送药床前服侍,不给子女侍病的机会,他是怕给人添麻烦。

父母亲都是平凡的普通农村老人,但他们的人格崇高,人品贵重,不失伟大。正如我悼念碑文一样:父母双亲,恩爱一生,辛劳一生,和善一生,相扶五十八载。治家有道,教子有方,子女八人,成家立业,子孙繁茂,人才辈出。平凡伟大,集于一身,后世敬仰,伏惟尚飨!

父亲您安息吧,来生我还做您的儿子!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