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李贄到“三袁”,反抗絕望的“快活”哲學

不管是寄託憂憤、平復塊壘,還是享受"生人應有之福之實際"或"一人獨享之樂",正如袁中道所言,"物"都是途徑、方法,而不是目的。他指出"借所寄者力與之戰"並不能盡如人意,"僅能勝之而已"。也就是說,"物"所能提供的快樂是有限的。同樣,在錢謙益、陳繼儒、李漁的生活中,"借怡於物"也顯示出了其難以克服的侷限—錢謙益"揮淚對宮娥"的沮喪與憂傷,無疑表明了"物化"的審美並不能給出心靈自由、生活自適的絕對承諾。

一、去除“病根”思想

從個體心靈自由的角度指出了"物化"的危險—"極樂國"與"清淨苦海"構成了"物"之體驗的一體兩面,它既能使人受用無窮;又讓人耽迷不已,心有掛礙,須臾不可離。

許虯、王厈的故事,即便放在《世說新語》之"惑溺""任誕"諸篇中,也毫不遜色。然而晚明畢竟並非魏晉,現實生活也不是歷史趣聞,許、王二人的"名士風度"中無疑展現出了他們對於外在物質性刺激的依賴:蒲團、戲劇既令他們受用無窮,也牢牢縛住了其安身立命的根系,成為他們生活的唯一價值來源,以至於失去蒲團"便無立腳處",混淆戲劇與生活、社交、科舉仕途等之間的差異。這就是"物化"的審美所導致的人的"物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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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眩惑"這一審美形態,用以概括前現代晚期"生活美學"的兩面性是極為恰當的。從以康德為代表的德國古典美學觀念來看,"眩惑"作為一種審美形態,是生活與藝術、實用與超功利、慾望與審美的混合體,它固然有淡化生活慾望、現實利害,引導人進入超功利的審美境界的可能,但也潛藏著一種由"慾望—審美—慾望"的生活之慾自我強化邏輯,從而使人墜入慾望的"拔舌地獄",也就是陳繼儒所說的"清淨苦海"。

對此,王陽明、呂坤等均有切身的體會,他們都認為玩物、戀物讓人"莫自知其家業之所歸","莫自知其所謂",暗含的就是對這種慾望自我強化邏輯的洞察,所以他們把"私己之慾"和"功利之心"稱作一切生活、社會和文化、學術流弊的"病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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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出"病根"容易,拔去"病根"卻並非易事。王陽明以"致良知""格物"為"拔本塞源"之不二法門,雖然有切實的現實指向性,但其主張"致良知"不在於皓首窮經、精研物理,只需順從"良知""本心"的自然安排去應物處世—"良知"不在典籍、世間萬物中,又該如何去體認?所以在許多批評者看來,"良知"說空洞、玄虛;陽明後學也很難把握"良知""本心"的真義所在,在實際生活中容易走向師心自用,縱情適性的道路。

二、根本辦法是什麼?

從思想的脈絡上來說,王艮、王畿等人的觀念呈現出兩個特徵:一是取消了儒學獨尊的地位,融通了儒、釋;二是進一步將關注的重心由治學、文化涵養轉向當下生活,認為"當下即是,眼前具足"。這不啻為思想史的一大轉捩,而其內在根源,則在於"人慾"越來越凸顯出其凌厲的攻勢,以至於學者們不得不正面應對,窮盡各種思想資源探討拔去"病根"的方法。

為此,李贄在王艮、王畿等人觀念的基礎上,踵事增華,往返於儒、道、釋三教之間,徹底打破了門戶之見,進而把學問的目的定位在解決和應對迫切的現實、日常生活問題上,他說:

凡為學者皆為窮究自己生死根因,探討自家性命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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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所說的"生死根因"與"自家性命下落",是對人本身存在意義的概括。在探討這一問題時,李贄並沒有走向不食人間煙火的玄思冥想,而是把"下落"和"根因"落實在人的生存和生活的層面:"穿衣吃飯,即是人倫物理,除卻穿衣吃飯,無倫物矣。世間種種皆衣與飯類耳,故舉衣與飯而世間種種自然在其中,非衣飯之外更有所謂種種絕與百姓不相同者也。"也就是說,人"活著"成為首當其衝的研究課題,其次才是如何"活潑潑地"生活。這一觀念類似於胡塞爾所強調的"生活世界"的"優先性",即我們對生活世界之意義的體認來自己現實生活經驗本身,因此,也只有徹底追問生活世界的"主體性","我們才能理解客觀真理和弄清世界最終的存在意義"。從這種意義上說,李贄從正面消解了在生活之外為其賦予意義的思想傳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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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生活的意義和目的又在哪裡?

士貴為己,務自適。如不自適而適人之適,雖伯夷、叔齊同為淫癖;不知為己,惟務為人,雖堯、舜同為塵垢秕糠。

在把"為己""自適"看作生活的終極意義上,李贄與前文中所論述的錢謙益、陳繼儒、李漁的生活哲學並無二致,不同的是他應對慾望和外物的態度。在他看來,被"時尚"的力量裹挾其實是"適人之適",也就是為世風所薰染、異化。正確應對慾望的態度是"飢來吃飯,困來即眠,一任自然,不勞把握牽扯",這是李贄由禪宗習來的智慧;然而,"一任自然"的尺度畢竟難以把握,所以他也常常陷入"恣意所適"的矛盾中,在"物化"與抗拒"物化"之間焦慮不已。

到了與李贄來往甚密並深受其影響的"公安三袁",我們發現,"物慾"的焦慮居然冰釋無痕了!三袁公然縱情於酒色財氣,甚至把"人生自適"與縱慾等同起來,這就不只是"借怡於物"的問題了。

從李贄到“三袁”,反抗絕望的“快活”哲學

"狂""謔""極""窮"等程度色彩極為濃烈的修飾語表明,三袁並非如同前引小修文章所言的"借怡於物",似乎揮霍物、踐踏物這種"暴殄天物"的方式才能使他們"快活"起來—所謂"快活",就是隻爭朝夕地把人生一切飄瞥難留的樂事、快感集中起來,營造一種沒有"時間感"的人生體驗。

公安三袁深受李贄的影響舉世皆知,為何他們卻未學得李贄"一任自然"的生活方式?甚至在他們心裡,連"物化"的焦慮都蹤跡全無?

從李贄到“三袁”,反抗絕望的“快活”哲學

一般而言,妻妾和美、仕途順遂乃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兒,但袁宏道認為其中"卻無好處"。那"好光景"是什麼?是"小小吵鬧,我從中解紛","遇遷謫,就中歷些坎坷"。此外,對自己的生活來說,袁宏道仿若置身事外者,遙遙旁觀,不動心、不鍾情,更談不上執著—這就要談及他對生活、人生的認識。前文說,李贄從正面消解了在生活之外為其賦予意義的思想傳統,將生活、生命的終極價值安放了在生活本身。三袁從李贄那裡,所接受的正是這一觀念。然而他們對生活、生命價值的體認比李贄更進一步,在生活世界中發現了人之存在的荒誕和虛無本質。如在袁宏道短暫的一生中,對人生、世事之虛妄的看法貫穿始終,他十九歲所作《病起偶題》其二雲:"一丘何不可,身外即浮萍。"二十七所作《夏日即事》雲:"世事輸棋局,人情轉轆轤。"三十五歲所作《放言效白》其三雲:"世路兩平三仄嶺,人情八折九回灘。"三十七歲所作《登遨遊冢有感作,示凡公、響泉道人》雲:"莫言空不得,何事不成空。"同樣的見解也出現在袁宗道的文字中:"來教雲:'乾坤是一大戲場,奈何齪齪為,縶人於苛禮。'此論甚高。"三袁都精研禪理,這種認知應該來自其禪學修為。他們認為世間:"畢竟沒有理,只是事。一件事是一個活閻羅,若事事無礙,便十方大地,處處無閻羅矣,又有何法可修,何悟可頓耶?"—懸置了先驗之"理",所謂修法、頓悟,也就只剩下了對"事"的經驗和超脫。所以,不斷地"經驗"和擺脫"經驗"的黏著,便成為他們的生活原則。縱情聲色、體驗"物"、享用"物"進而揮霍"物"也就成為這一原則的具體實踐。袁宏道渴望生活中能時有"小小吵鬧"、仕途中"遇遷謫,就中歷些坎坷"是如此,其所主張的"五快活"尤其是其中最後一條"託缽歌妓之院,分餐孤老之盤",也是如此。

就此而言,三袁的"快活"哲學背後是其對人生虛幻、荒誕本質的體認,而他們揮霍縱慾的生活方式,則是此種哲學觀念世俗化、生活化的表現。從李贄到三袁,我們看到前現代晚期文人生活哲學和美學的另一個面向,那就是抗拒"物化",以增加生活經驗的密度和超越生活經驗的束縛為原則的"快活"法。

結語

這種有賴於放縱情感的"快活"哲學,能真正幫助他們獲得心靈的閒適、生活的自適嗎?萬曆三十四年,袁宏道在寫給朋友陶望齡的信中說,真正的解脫之道,還是應該求"安心",依靠理性的力量正本清源,此前的放縱、頹廢生活不過是"徇外之根,盤據已深,故再變而為苦寂"—此時,距其走到人生終點,真正歸於虛無,僅剩四年。


參考文獻:

《明儒學案》

《病起偶題》

《世說新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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