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德修斯归途中的转变与仪式

睡眠构筑了奥德修斯的整个归返。斯克里埃是虚幻世界和现实世界之间的桥梁,奥德修斯在沉睡中来到这里,也在沉睡中离开这里。后来,在对佩涅洛佩重讲他的费埃克斯经历时,睡眠这个主题也构筑了他的故事。

*文章节选自《《奥德赛》中的歌手、英雄和诸神》([美]查尔斯·西格尔 著 三联书店2020-2)“第4章 奥德修斯归途中的转变与仪式”。文章版权所有,转载请在文末留言

奥德修斯归途中的转变与仪式

Odysseus and the Sirens

Alexander Bruckmann

奥德修斯归途中的转变与仪式

(节选)

文|[美]查尔斯·西格尔

航行,变迁,改变:这是人类生活最熟悉的现象,也是最难理解的现象。难怪这个主题,以这种或那种形式,从赫拉克利特和帕默尼德斯(Parmenides,旧译“巴门尼德”)到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都是希腊哲学关注的中心之一。荷马把主人公从费埃克斯的奇人奇事到伊塔卡的现实和可能性的航行置于《奥德赛》的正中,于是在欧洲文学中,他第一次非常鲜明地提出了有关状态变化的无尽之谜的观念。那些身份的或者生命的变化,内在的和外在的变化,构成了人类生活。

就如在整个欧洲文学中一样,人类生活中变化的普遍事实在《奥德赛》中用旅程本身予以象征。然而,不像但丁或者丁尼生(Tennyson)笔下的尤利西斯,荷马笔下的主人公远航不仅仅是去寻求新的经历。他的远航是一种归返。因此在史诗的前四卷中,在我们被允许跟随着奥德修斯去远航之前,我们停留在主人公在人间往昔生活的世界里,伊塔卡和希腊本土。最先展示给我们看的是,将要重新获得的过去的生活,还有正受着威胁的但即将要被恢复的秩序。

……

我们可以通过一种对涉及或者伴随着过渡而反复出现的主题的研究分析来理解归返的展开。我要考虑的是睡眠、沐浴、洁身礼以及门槛等问题。就如将要呈现的那样,所有的这些,都与两个世界之间的神秘航程有着联系,而且,都属于体验的范畴,在那里,已知的和未知的互相交叉。只有两样,洁身礼和沐浴,可以被恰当地认为具有仪式的特征。另外两样,睡眠和门槛,仅仅可以被描述为过渡意义的主题。然而所有的这四样,都反映了归返的重要阶段,也反映了主人公对原本属于他自己的东西的重新收回。

奥德修斯归途中的转变与仪式

Odysseus' Homesickness

Alexander Rothaug

睡眠

或许,睡眠是真实世界和非真实世界之间最明显的过渡方式。奥德修斯从费埃克斯人那里的归返是一种从“如同死人一般”(13.80)的睡眠中的苏醒。就如任何一次航程或者身份的改变,睡眠都是模棱两可的。它可以如死亡一样,或者,也可以恢复新生。在虚幻世界里的漂泊中,奥德修斯对睡眠非常警惕。当他航行离开卡吕普索的岛屿奥古吉埃时(5.271),他是非常警醒的,他知道不能相信睡眠。当他屈服于睡眠时,睡眠就带来了灾难,就像从艾奥洛斯的岛屿(10.31-55)出发的航行或者在特里那基亚的航行一样(12.38)。只有当他到达斯克里埃,费埃克斯人的家园时,睡眠才变得积极并且有助于恢复体力。一开始奥德修斯拒绝睡眠,就如同早些时候他在漂泊中因为害怕野兽(5.470-73)而拒绝睡眠一样;但是橄榄树丛救了他,并且雅典娜“把梦境撒向他的双眸,使他的眼睑紧闭,消释难忍的困倦”(5.491-93)。第二天晚上,他在阿尔基诺奥斯的王宫里,“在回声萦绕的廊屋雕花精美的床铺上”(7.345)安然入睡。当奥德修斯从虚幻世界里摆脱出来,或者,至少是从更危险的情况中摆脱出来后,他就可以安全地沉沉入睡了。和大海的搏斗结束以后,在他最后的航行中,奥德修斯在费埃克斯人的船上安睡,虽然他的这次航行省力而安全,但是费埃克斯人却为此付出了高昂的代价(见13.134-87)。然而,他的苏醒,是一种对意识和生命的回归。

睡眠构筑了奥德修斯的整个归返。斯克里埃是虚幻世界和现实世界之间的桥梁,奥德修斯在沉睡中来到这里,也在沉睡中离开这里。后来,在对佩涅洛佩重讲他的费埃克斯经历时,睡眠这个主题也构筑了他的故事。奥德修斯对佩涅洛佩的叙述是这样开头的:“她愉快地聆听,睡梦未能降临他们的眼睑,直至他述说完一切。”(23.308-9)他的故事这样结尾:“他的叙述到此完结,令人松弛的甜蜜睡眠降临,解除了一切忧患。”(23.342-43)

奥德修斯归途中的转变与仪式

Odysseus as guest of Nymph Calypso

Hendrick van Balen

赫尔墨斯,这位带来让奥德修斯开始归返的消息的神使,提着“一根手杖,那手杖可以随意使人双眼入睡,也可把沉睡的人立即唤醒”(5.47-48)。然后,他提着同样的这根手杖(而且几乎是同样的这两行诗句),在第24卷一开始奥德修斯和佩涅洛佩重新团聚之后,立刻以死者护送者的身份再次出现。对奥德修斯已重新得到的生活来说,赫尔墨斯和死去的求婚者标志着一种危险的补充。作为掌管睡眠和苏醒的神灵,赫尔墨斯在自己身上混合了成功与失败,梦想与现实的极端。我们可以比较在《伊利亚特》第24卷中他引领普里阿摩斯(Priam)通过两军营帐之间的过渡地带的作用。一方面,赫尔墨斯与睡眠,隐匿和死亡(奥德修斯在卡吕普索的岛上“隐藏”期间的状态)有关。另一方面,他也是使奥德修斯能够征服一个强大的女巫的神灵:他告诉奥德修斯怎样战胜基尔克。赫尔墨斯和他的手杖出现在航行的开始和结尾,这是非常合适的。通过他,睡眠魔法般的力量标志着主人公归返的开始阶段和最后完成。

这些航程和赫尔墨斯以及他的手杖在回家之旅的开始和结束时再现,这就使得整个归返似乎是一个沉睡和苏醒的绝妙比喻。在雅典娜开始积极筹划他在真实世界里的苏醒之前,奥德修斯的一部分一直在沉睡和休息。从神明的层面来看,雅典娜是在归返之后的真正动力;她不像赫尔墨斯,赫尔墨斯只是一个中介(agent),一个机械装置(mechanism),用来完成已经被诸神的意志启动了的活动。在《奥德赛》中,雅典娜也经常是睡眠的施与者,而且,她在史诗中别的作用和她对睡眠的司管之间或许有一种更深的关联。也许可能正是“因为”她是在这归返的背后来自神明的最明显的力量,所以她控制着睡眠和苏醒这种机能(mechanism),知道什么时候需要退隐什么时候需要安静,知道什么时候复原与整合的过程会完成,什么时候头脑可以再次苏醒,回到现实的状态之中。睡眠也标志着一种精神上的苏醒,因为在史诗的结尾,传令官墨冬恰到时候地醒来,去给那些被杀死了的求婚人的愤怒的父母和亲戚解释,说奥德修斯的行动是有神灵相助的(24.439-49,特别是439f.:“墨冬和神妙的歌人从奥德修斯家里向他们走来,两人刚从睡梦中苏醒”)。

奥德修斯归途中的转变与仪式

Hermes Ordering Calypso to Release Odysseus,

Gerard de Lairesse

睡眠对佩涅洛佩来说有着特别的重要性。实际上,她比《奥德赛》中别的任何人与睡眠的联系都更频繁。她的睡眠经常都是随着悲伤和哭泣到来。睡眠常常暗示着佩涅洛佩的独守空房,因此也暗示着直到奥德修斯回来之前,她都深居简出,自我索居。作为她睡眠的协助者,雅典娜可能联系着佩涅洛佩对她丈夫归返的信心以及她作为奥德修斯妻子的完整身份。因此,通过正在谋划她丈夫归返的女神雅典娜,作为与那种信心的一种交流,佩涅洛佩的睡眠常常具有恢复和抚慰作用(见4.839-40,18.187)。

相反地,睡眠也是佩涅洛佩与日削减的生命和奥德修斯不在家时她静止的生活状态的标记。在睡眠中,佩涅洛佩是按雅典娜的授意行动的,如同在刚刚所引的两段中一样。然而睡眠于她而言,并非像睡眠之于奥德修斯那样,是一种改变和航行的方式(像在第6卷和第13卷中那样)。在她睡着的时候,都有重大事件发生:比如在第4卷的最后特勒马科斯离开家去大陆,还有,特别是对求婚者的杀戮。实际上,在后一件事情中,佩涅洛佩说自从奥德修斯出征去特洛亚以后,她从来没睡得这么香甜(23.18-19)。在奥德修斯与求婚者搏斗期间,佩涅洛佩睡着了。这次沉睡和奥德修斯在伊塔卡的着陆有些相似之处:她醒来(或者说,是很不愉快地被吵醒,23.15-17)时发现现实已经改变了,也被告知,她期待归来的人已经回来;而且,就像第13卷中的奥德修斯,她直到后来才承认了这个事实。然而对她而言,更准确地说,睡眠是她在默默的忍耐和希望中等待时她生活悬空状态的一个标记,而不是为她自己的积极行动直接恢复力量。她的任务就是要在希望中坚持和忍耐,而睡眠使她在归返完成时保持了她的活力。

奥德修斯归途中的转变与仪式

Penelope Weeping over the Bow of Odysseus

Angelica Kauffmann

作为与她过去的一种交流,佩涅洛佩的睡眠同样也保持了她那在战争以前为奥德修斯所熟知的美丽。在第18卷里诱惑求婚人之前,雅典娜使佩涅洛佩陷入深沉的睡眠并对她精心打扮,让她变得更美(187-96)。随着年轻时候美丽的恢复,佩涅洛佩对丈夫的思念也开始复苏。在这里她对奥德修斯离别时刻的回忆是最深切的,她详细地叙述了二十年前他的临别之语(257-70)。佩涅洛佩不仅非常详细地讲述了(她从来没在别处这样讲过)与她阔别已久的丈夫的一个亲密时刻,而且在她从求爱者那里哄骗礼物的时候,她也如是详述。更有意思的是,那时乔装打扮中的奥德修斯觉得很高兴(281-83)。似乎在睡眠和雅典娜的帮助下,一种对过去的更栩栩如生的感觉苏醒了,通过这些,奥德修斯真切地认出了他留在家里的妻子。他知道“她心里另有打算”(283),而求婚人却浑然不知。

佩涅洛佩对过去的回忆有些出人意料。这次倒叙颇具讽刺意味,因为它预示着就在不远的将来,过去的生活即将得到恢复。史诗用了这样的比喻来描述佩涅洛佩在求婚人心里激起的欲望:“求婚人立时双膝发软,心灵被爱欲深深诱惑。”(τῶν δ ̓ αὐτοῦ λύτο γούνατα καὶ φίλον ἦτορ,18.212)“双膝发软”不仅用来指情欲,而且也指面对死亡的恐惧时那种深深的绝望。很快,特勒马科斯也回应了这个短语不祥的意义,祈祷那被击败的伊罗斯(Irus)的命运也延伸到求婚人身上(λελῦτο δὲ γυῖα ἑκαστου,,“四肢变瘫软”,18.238)。当奥德修斯准备把致命的弓箭转向求婚人的时候,史诗用了同样的比喻来描述求婚人的反应(τῶν δ ̓ αὐτοῦ λύτο γούνατα καὶ φίλον ἦτορ,“他们的膝盖和心灵瘫软”,22.68)。在第18卷中也有别的讽刺性预兆,比如,求婚人“笑得死去活来”(100)。有人曾经提出,从这里开始,佩涅洛佩心里对她乔装的丈夫有种直觉的或者潜意识的相认,这使她为第23卷里“真正的”相认做好了准备。

奥德修斯归途中的转变与仪式

Penelope Reading a Letter from Odysseus

Louis Jean François Lagrenée

如果是这样的话,也正是睡眠为这预先的相认创造了环境,在过去和将来之间起到了一个重要的中介作用,并用目前渴望的荒凉灯光,照亮了过去的欢乐。

就如奥德修斯在第13卷中的睡眠一样,佩涅洛佩在第18卷中的睡眠,被拿来和死亡相比:“但愿圣洁的阿尔特弥斯快快惠赐我如此温柔的死亡。”(18.201-2)睡眠、死亡和变化在归返中形成了一组相关的主题丛,但是它们对奥德修斯和佩涅洛佩意义却各不相同。在特勒马科斯申明他对弓箭的权力之后以及在屠杀求婚人期间,佩涅洛佩都睡过去了。这两次睡眠实际上确实标志着一种关键的演变,但她却一直到后来才注意到。作为一个在父权制社会里的妇女,佩涅洛佩缺乏奥德修斯的自由和主动;所以,她的过渡就掩藏在睡眠之中。不像奥德修斯,佩涅洛佩甚至根本不知道有一种过渡正在发生。然而对佩涅洛佩来说,就如对第13卷中的奥德修斯一样,在至关重要的苏醒之前,通过某种死亡,睡眠标志着一种与她作为妻子和王后的悬空身份的交融。

……

奥德修斯归途中的转变与仪式奥德修斯归途中的转变与仪式

《奥德赛》中的歌手、英雄和诸神

[美]查尔斯·西格尔 著 杜佳 程志敏 译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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