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晏家的客廳

何晏家的客廳

何晏主編《論語集解》

上世紀三十年代,到林徽因家做客的名流很多。冰心後來寫了一篇小說,題為《我們太太家的客廳》,中間很有些諷刺的話,林徽因見到後給她寄去一罈山西老陳醋,傳為一時笑談,如果編一部當代《世說新語》,這條逸聞大概率會入選。一千六百多年前,魏晉名士的交遊也和這差不多,當時何晏家的客廳還要熱鬧一些。

何晏政治生涯前期頗為寡淡,重點在正始十年的政治改革,他也並非很多人以為的,是個塗脂抹粉的貴戚子弟,這在上篇文章《“傅粉何郎”傅粉否?》裡已經說過了,今天主要談談何晏怎麼成為玄學祖師的。

21世紀以前,以清談為代表的玄學並不是什麼榮譽,在東晉就已經有人指責何晏口談玄虛,致使西晉亡國,罪過比桀紂更大。這話其實很沒有道理,司馬氏正因為戰勝了以何晏等人為骨幹的曹爽集團才得以創建西晉,晉人卻把西晉滅亡的責任推到司馬氏的敵人身上,哪裡說得通呢?後來人卻很少覺得不對,即使有願意為何晏說話的,也不是為清談辯解,比如清代著名學者錢大昕,舉出何晏寫給小皇帝曹芳的《奏請大臣侍從遊幸》,“以為有大儒之風”,文章不長:

善為國者必先治其身,治其身者慎其所習。所習正則其身正,其身正則不令而行;所習不正則其身不正,其身不正則雖令不從。是故為人君者,所與遊必擇正人,所觀覽必察正象,放鄭聲而弗聽,遠佞人而弗近,然後邪心不生而正道可弘也。季末暗主,不知損益,斥遠君子,引近小人,忠良疏遠,便辟褻狎,亂生近暱,譬之社鼠,考其昏明,所積以然,故聖賢諄諄以為至慮。舜戒禹曰“鄰哉鄰哉”,言慎所近也;周公戒成王曰“其朋其朋”,言慎所與也。《詩》雲:“一人有慶,兆民賴之。”可自今以後,御幸式乾殿及遊豫後園,皆大臣侍從,因從容戲宴,兼省文書,詢謀政事,講論經義,為萬世法。(見《魏志•齊王芳紀》,《太平御覽》四百五十七題作《表諫齊王》)

通篇以“正”字為樞紐,娓娓道來,順勢而下,引儒家綱條進行嚴密推理,確實一點玄學氣息沒有。

直到21世紀以後,隨著人們對於玄學價值的重估,清談風評突然好了起來,先是章太炎、劉師培,之後經由魯迅的名篇《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係》,何晏成了吃藥與玄學的祖師,因此現在何晏在哲學史與思想史裡都有了一席之地。那麼何晏究竟為玄學做出了哪些貢獻?

第一當然是他的思想傾向。《隋書·經籍志》有“《魏尚書何晏集》十一卷”,說明隋代以前他的文章保存情況良好,由於隋唐以後儒家重新得勢,做為儒學反動的玄學地位自然不高,加以何晏政治失敗者的身份,現在他的文章已大部分佚失,與玄學有關的主要是《道論》、《無名論》(有人說即《德論》殘文)等寥寥數篇。正是從這些殘篇斷簡,以及歷朝歷代對於何晏思想的評述,人們認定何晏援道入儒,“立論以為天地皆以無為為本”,在總體上奠定了玄學思潮的理論基礎。

何晏家的客廳

清談

第二是他清談宗主的身份。何晏很早就以才辯知名,成為吏部尚書以後,客廳上的清談又有了觀察人才的意味。政治死敵傅玄的兒子傅鹹在西晉論及選舉,對何晏大為推崇,說由他選拔出來的官員,“內外之眾職各得其才,粲然之美,於斯可觀”,不知道其中多少是在客廳發現的。

根據現存史料,大規模的清談活動在正始時期至少有兩次,一次見於《北堂書鈔》卷九十八引《何晏別傳》:

曹爽常大集名德,長幼莫不預會,及欲論道,曹羲乃嘆曰:“妙哉平叔(何晏字平叔)之論道,盡其理矣!”既而清談雅論,辯難紛紜,不覺諸生在坐。

由曹爽組織,何晏表現出色。另一次見於《世說新語·文學》:

何晏為吏部尚書,有位望;時談客盈坐。王弼未弱冠,往見之。晏聞弼名,因條曏者勝理語弼曰:“此理僕以為極,可得復難不?”弼便作難。一坐人便以為屈。於是弼自為客主數番,皆一坐所不及。

何晏家的客廳

由何晏組織,王弼成為最後的優勝者。何晏玄學祖師的身份正是在這樣的氛圍中由時人確認的。

多年以後,當殘酷鬥爭的陰影散去,勝利一方的後代紛紛效仿何晏以及他所生活這個時代的其他名士,他們吃著何晏改良過的五石散,穿著和他一樣的寬鬆衣服,模仿他進行一次又一次的清談並試圖表現出與他一樣從容的姿儀,正始之音成為兩晉士人不斷緬懷效仿的模本,彷彿那場讓天下名士去其半的殺戮從未存在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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