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德昌 :我和邱海波在协和的岁月

本文来源:陈德昌 . 我和邱海波在协和的岁月 [J/OL]. 中华重症医学电子杂志 , 2018, 4(1): 87-88.

陈德昌教授

陈德昌 :我和邱海波在协和的岁月


北京协和医院重症医学科教授,博士生导师。1979-1982年赴法国学习现代重症医学知识,1984年北京协和医院建立中国首家综合性“加强医疗科”,任首届科主任,牵头的“全身感染与多器官功能障碍综合征的临床与基础研究”获2002年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

论年龄,我比邱海波长一辈。我见到他第一眼, 似乎有种特别的感觉。

人说这是缘分

一般地说, 第一印象是真实的。邱海波是我招收的第一位博士研究生。我当导师,不过是按编制规定的一种职称。无论医学素质或者专业功底,我没有理由自视过高。

尽管如此,我曾经试探着施展“老师的尊严”,邱海波则能够坦诚表达不同的意见。显然,他不是唯唯诺诺之辈。

在现实生活中,我经常被莫名其妙的情结缠住,很矛盾,也很滑稽。

我把这段故事写下来,写的是我自身的感受。

第一次见面是邱海波作为研究生接受录取前的面试,主考是我和马遂教授。提问是炮轰式的,说得粗白一点,像猫抓耗子的那种心理,至少我是这样。把应试者问得答不上来,似乎有种快感。实际情况有点意外。但见小邱嘴角上始终挂着一丝不透明的微笑,认真应对老师提出的每一个问题。

我知道研究生入学前面试不是毕业考试。应试者不大可能对各种提问对答如流。

邱海波有几次一时答不来, 他会说:“让我想一想”,稍停片刻,然后慢慢道来。

对于某个知之不多的问题,他懂得运用已经获得的知识去推理。一场面试没有太多的时间让应试者过多地思考,但海波做到了。这就是邱海波给我的第一印象。

这段小小的故事勾起了我在巴黎学习生活的记忆。

法国主治大夫好几次冷不防地向我提问。他们 似乎刻意提出那些我不知道或者知之甚少的基本问 题。

我答不上来,很窘,一头雾水。我首先想到的 是“我丢了面子”。法国大夫很容易看透我心中的 纠结,他们会提醒我:“pas de complex”,指的是“inferiority complex”,也就是说,“不要有自卑感”。尽管在国内,我喜欢曾宪九老师的启发式提问,但 我从来没有说过:“让我想一想”。不过,事后我会去读书,以求解答。我缺乏应变思考的能力。在巴黎学习初期,我感到法国大夫的提问简直像一次又一次的“发难”。我保持沉默,没有勇气在外国人面前承认自己无知。心态不正常。因为无知,需要求知,所以来巴黎学习。我花费相当一段时间去适应法国的教学环境,终于走出了怪圈。

时光流转,此刻坐在我对面的那位年轻的研究生邱海波,在老师们挑剔的眼光直视下,竟能坦然地说:“让我想一想”。如今我已是耄耋老人,回过头来看,在协和的那场面试是学生给老师上了一堂课。

我在巴黎初学期间就是缺了一点邱海波那样的开朗。但是,那个时候,我并不这么想。我暗自思忖:“这个年轻人厉害,有两下。”

  • 邱海波教授
陈德昌 :我和邱海波在协和的岁月

邱海波的出现,正是在我很迫切地需要准备启动临床基础研究的时侯。

我的老师曾宪九教授,在《纪念建国卅周年》一文中写道:“把基础研究的最新成果,应用于临床的研究,促进临床医学的发展,极为重要。”他还写下这么一段:“第九届全国外科学术会议期间,有不少关于临床经验丰富、手术技术高超的报道,而有关基础理论的论文则寥寥无几。”他强调:“把临床发现的问题带到基础科学的领域,用实验研究的方法进行探索。”我对老师的教导有着自然的亲和力。遗憾的是曾教授75 岁过世,再也没有时间实现他的学术理念。作为他的学生,我有责任把老师的理念传承下去。为此,我思索良久。

到了 20 世纪 90 年代初,我决心做一点关于严重感染临床基础研究方面的探索,想到的是曾宪九教授生前的提问:“严重感染患者为什么死亡?” 课题涉及发病机制,存在很多未知数。初生之犊不怕虎。也许是我好强,敢于探索;也许是我愚昧, 不自量。有一点可以肯定,好奇心使我跃跃欲试。这算是我在巴黎修行两年的成果。一年不够,如果我是一位短期访问者,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我将一无所获。

知识是在一定的环境中熬出来的。

记得有位学者曾经发表一篇短文,描述他在尸体解剖中,从肺动脉加压注入液体,可以在肺静脉得到感应,反之亦然。

100 多年后,文章被有心人发现。此人萌发一种设想,尝试从右心测知左心的充盈压力。在临床上,这需要使导管能顺利地嵌入肺动脉。另有两位学者专心琢磨,找到一种技术, 在导管顶端安上一只可以充盈的小小气囊,肺动脉漂浮导管从此诞生。

1979 年我第一次在巴黎教学医院 ICU 见到那根外貌平凡的导管,我很惊讶, 在一定历史阶段,看似平凡的漂浮导管却促进了临床血流动力学的突破性发展。

我不禁想起临行前老师的嘱咐:“要知道外国人是怎么想出来的”。那些先行者不一定知道他们的探索最终能发现什么, 兴趣和好奇心是探索的动力。

回国以后,我梦想自已也许能有所发现。我开始做梦。我知道历史上那些远海航行的先辈们,他们有一支强大的船队。我的“船队”在哪里,谁将是我的搭档,我面临着组建硬实力和软实力两方面的困难。

我很高兴得到我的夫人潘家绮教授的赞同。她是血液科大夫,基础理论的功底比我强,在美国德州大学进修期间,受过血液学实验室的训练。她的加盟给了我勇气。我向医学科学院评审委员会提出申请科研基金。在没有轮到我答辩的时间里,我默默地祷念:祈望评委会给我这样的初次涉足者某种优惠。评议讲究实际,申请被否决了。退却吗?没有退路,只能前进。

1992 年初,潘家绮大夫说服主管后勤的一位副院长,在协和医院老楼绿色琉璃瓦大屋顶下的阁楼里,争取到一间狭小的空间,足够摆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勉强嵌入最小号的无菌操作台。屋顶斜坡的最大高度允许两个人同时站着说话。看起来, 实验室很不像样,我们却受到莫大的鼓舞。我需要一位得力的助手,来弥补我先天性的缺陷。我想到了在读的研究生邱海波。这是一次冒险,或许成功, 或许砸锅。老师和学生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实际上指导他更多的是潘大夫。我像没有经验的导演, 向邱海波解释剧本。他竟然甘心和我们在一起,一头钻进屋檐下,认真地动手干起来。

有天上午,海波兴奋地打电话告诉我:“细胞长出来了”,希望我能上楼去看一下。下午他又来电话,说:“细胞团缩,都死了”。一切得从头做起,他执着而且认真。他观察肺泡吞噬细胞在炎症反应中,炎症细胞因子与内源性抗炎症细胞因子的共同参与和相互作用。现在来看,实验不是十分复杂。但是开创伊始,却有很多困难。1992 年两项研究立题,1997 年完成。邱海波为后来危重病医学的研究生涯打开了大门。

  • 陈德昌教授
陈德昌 :我和邱海波在协和的岁月

同年,协和医院评委会通过了邱海波的博士论文。

我信心十足,满以为自己有把握挽留他和我们在协和医院一起工作。

小邱没有同意,他很有礼貌地诉说真情。他原先工作在母校,南京东南大学的教学医院中大医院。从院领导到科主任强烈争取他回归,提出的允诺很具体。责成他创建中大医院的ICU,开辟新的专科病房和专用实验室,优先提供科研基金,同时给他分配福利房。我能为邱海波做些什么呢?我顿觉愕然,割股之痛,一时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

尽管如此,我曾陪同邱海波回到中大医院,有幸会见好几位科主任,在客厅里就座,谈笑甚欢。他们说话算数,我见到了他的新居家。他的夫人再也不必背井离乡,去适应北京的水土。我是南方人,能理解她的感情。

  • 作为中央指导组专家组成员、国家卫健委专家组成员,东南大学附属中大医院党委副书记邱海波在武汉。
陈德昌 :我和邱海波在协和的岁月

在我退休后,邱海波一如既往,惦记着我,情谊依旧,我感到欣慰。

多年以后,全国学术会议报道邱海波的多项研究课题获奖。他曾经简略地和我谈过他对感染免疫学的兴趣。

他有远见

2017 年传来邱海波荣获国家卫生和计划生育委员会颁发的“白求恩奖章”的消息,如实地介绍了他多方面的贡献,客观地评价他对危重病医学在中国的发展所产生的影响。

我很自然地想起 90 年代,在狭小的实验室里,他帮助我开辟临床基础研究的新天地。昔日的经历,今日的喜讯,一下子涌上我的心头。太阳暖洋洋地照在我的身上。

鸟儿飞了。不是小鸟,是雄鹰,展翅翱翔。飞吧。飞得更高,飞得更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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