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岁陈冲:我是一个“老天真”

58岁陈冲:我是一个“老天真”

点线面按:

作为本届平遥国际电影展“费穆荣誉评审团”的成员之一,陈冲在影展进行到第七天,为各位影迷带来了以“冲啊,女性电影人”为主题的分享,以自己早年的表演和执导经历观照电影创作中某些亘古不变的真理。

“天真”二字是贯穿讲座全程,陈冲用来描述自己最多的词汇。我们也很难想象,言谈之间还充溢着上海女人所特有的可爱稚气腔调的“小花”,今年已经58岁了。

而正如这个交流活动的题名一般,陈冲话语间的热情深深感染了在场的各位年轻后来者,也同样彰显了其作为一位优异的电影人的迷人魅力之所在。

文章稍长,我们已稍加润色整理,以飨各位读者。

58岁陈冲:我是一个“老天真”

贾樟柯:我们的话题可能要回到很多年前,因为陈冲老师进入电影事业非常早,十几岁就开始了电影的生涯,今天回忆起来也算是经历了非常多的时代。

陈冲:我进厂的时候大概七几年,是为了另外一部电影,叫《井冈山》,后来取消了。

贾樟柯:那我们就从1976年的《青春》谈起。当时是一个什么样的契机让您成为了电影工作者?《青春》是谢晋导演的作品,您跟谢晋导演有一些合作的经验,尤其是事隔多年您自己也成为了一名导演,在早期的计划经济体制下的、旧的制片厂的工作方法和现在是不同的,今天能不能跟我们分享一下您当时的感受?

陈冲:我开始演电影的时候是14岁。当时全国要拍「长征三部曲」,上影厂分到的是《井冈山》。八一厂一位非常有名望的导演到上海来。因为我当时在学校是射击队的,而且整天在外面,皮肤晒得黑黑的,挺像一个女游击队员,所以就把我招去了。

那部电影好像是朱时茂演男主角,让我演一个小游击队员,每天就在组里待着,我也不知道应该干什么。组里说把剧本先看了,看完之后我一共一句台词,就是要含着热泪说,「老罗叔叔,井冈山丢了。」

我就整天在那练,怎么才能热泪盈眶,怎么才能把它说对了。但就在我们筹备阶段、还没开拍的时候,这部戏就取消了。取消了以后我挺沮丧的,说明我又要回高中念书了。

原来上影厂有一位老前辈,当年也是非常棒的一个女演员,她办了一个大师班培训演员。

那个时候她整天看到我那么努力地练我的台词,用各种各样的语气,向各种人请教怎么样热泪盈眶地说台词,她觉得我特认真,就说要不这样吧,你也别回中学了,已经在这待了一个月了,你就跟我去演员培训大师班吧。就这样,我跟他们去了一个叫上影演员培训的大师班。

在培训大师班里差不多待了两三个月,让我们排练话剧,学习打快板,念诗歌什么的。

那个时候谢晋导演准备拍他的电影《青春》,他来我们培训班找演员。这个事情很奇怪,因为我一直觉得我没有试镜。我们大师班一共是五个女同学,另外四个女同学都上去表演了;说我太小了不用去,就在边上待着,后来谢晋看见我在边上,把我给叫去了,我记忆里一直是这样。但是前几天跟一个同学聊天,她说没有啊,你给谢晋念的快板。所以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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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1977,导演:谢晋

总而言之,就这样我被谢晋挑中了,这是我最幸运的地方。因为他的确是很会用新人,很会培养演员。当时我没有什么太大的才能——我并不是一个,比方说,这个小孩特灵,上来就会演,不是这么个人。

他挑了我以后,除了剧本以外,还写了二三十个小品片断;把我放在东海舰队、放在农村,每天让我们排练,让我们找到人物关系,让我对农村的生活有所熟悉,这样的奢侈在今天是不可能了。

这样排练了一个月以后开拍,对我来说至少没有怯场跟紧张感了,因为已经排练了那么久,而且排练的不是电影里面的场景,所以拍电影的时候还很有新鲜感。但是已经对整个人物关系各方面有所了解,那等于是一个表演速成的大师班吧。当时张瑜已经有一些表演经验了,所以跟她一起排练我学到不少,就是这样。

小 花

19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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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樟柯:从1976年《青春》崭露头角,到1979年推出影片《小花》,陈冲老师成为了家喻户晓的演员。那部影片在今天看起来,确实是中国开风气之先的变革之作。

我记得开始有电子音乐,然后有很多变焦距的镜头,电影的结构也非常有趣。1979年也进入了中国的改革时代,作为演员进入这个剧组之后,你们是怎么工作的?你在当时有感觉到会是一部变革之作吗?

陈冲:我当时没有这样的意识。当时实在是个特别天真的人——我相信我这个人一辈子好像故意地要永远天真,其实我今天很老了,还是很天真的。当时不会去想那么多,就只是想怎么样努力把这个戏演好。

但是回头想,大概是被周边的一种气氛所感染了。当时大家都很年轻,我们是彩色胶片拍摄,但厂里没拨给我们那么多,因为都是新人,不是一部大片。所以我们用的有国产的,有富士的,还有过期的,各种完全不同种类的胶片。然后还说不够,怎么办?

还有片头,彩色胶片不够要用黑白,于是弄了一些黑白胶片回忆段落用,这也是由于一些限制才造成了影片有那样的结果。而且当时也是很兴奋的,导演和摄影都特别兴奋,让我们演员也觉得很兴奋。

他们说我们这个电影要用两极镜头,这在当时是很新的一个做法。我虽然不懂,但就在这个兴奋的创作气氛当中能感受到一种创作的气氛。

当时的作曲王酩,他从开拍的第一天就一路跟我们在一起,每一个外景地,他都在感受这部电影,他在想。如果没有这两首曲子的话,这部电影就不会像今天这样给人带来那么深的记忆。

这两首歌一直到今天都在被无数的人翻唱,这个生命力和感染力,跟当时的作曲和我们整个创作气氛都联系在一起。我记得特别清楚,大家一起吃饭的时候,王酩——他是一个公鸭嗓子,但是他作曲那么棒,,兴奋地跟我们说,这个曲子出来了!

就在那一边跺着脚一边给我们唱,我们想这是什么,怎么那么难听。就是这样一个完整的作品,在当年战争片的确很少有这样注重人情,注重兄妹情,家庭情感的,这个是突破。

所以是一种幸运。我从17岁的时候进组,一直到今天,仍然有人跟我说,演《小花》的人回来了。这部戏,我记得特别清楚,一个人能够有这样的幸运,一辈子做了这样一部电影,真的是——我原来没这么想,现在回头想,一个天赐的缘分。

贾樟柯:冲姐的故事让我很震动。那个年代拍一部电影,作曲会跟全程,在今天恐怕很难做到了,作曲估计连现场都不会去一次,一般都是看完粗剪之后再写。

所以一部电影成功的背后有那个年代的精气神,各个部门工作人员的协力,这是非常重要的。

那么刚才冲姐讲到,《小花》的两极镜头,以及包括像法国新浪潮早期的电影,也用了很多变焦距镜头这样实验的方法。

冲姐后来又主演了一部影片,可能更加实验,今天的年轻人并不太知道这部电影的存在,但是在当时是属于探索电影的,滕文骥导演的《苏醒》,你能一步一步地看到中国电影人在试图改变电影的语言。

滕文骥属于第四代导演。当时作为演员处在这个创作过程中,而今天你已经成为了导演,回过头来看《苏醒》的那段创作经历,怎么去感受它?或者你对它有什么样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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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醒》,1981,导演:滕文骥

陈冲:其实我记得不多了,当时滕文骥导演来找我的时候,我还不到二十岁,但是角色差不多在二十八九岁的年龄段。我太缺乏生活经历了,所以今天回想的话,我肯定没有演好。

但是滕文骥导演在当时确实很是潮的,赶在时代的前面。我对那段拍摄经历最深的印象,是我第一次接触到古典音乐,因为滕文骥导演是古典音乐热爱者。

在西安,在他宿舍里面,我们几个演员一起听的贝多芬,这对我的触动不是语言能够说出来的,是种震撼的力量。音乐居然可以这样,音乐居然可以给你的灵魂带来这样的纯净、升华,我一辈子难忘。

这是我拍《苏醒》时收获的,至今都是。我自己第一次导演的时候,一直都在回想着这些音乐;我今天仍然能够对古典音乐如此热爱,就是从跟滕文骥导演在一起的这几个月开始的。

贾樟柯:到了八十年代初,大概是1981年,冲姐在最炙手可热的时候选择了赴美留学。当时国门刚刚打开,是什么样的契机让你选择了去美国?一开始你是选择学电影,还是有其他的生活规划?怎么又回到电影上来?

陈冲:我从小就是特别有忧患意识的一个人。十几岁的时候我很无知,很茫然,很懵懂,但灵魂深处仍然有这样一种忧患感。突如其来的成名的状态让我十分不安。

当时高考恢复,我立刻就觉得我必须得参与,想上大学,因为深深地感受到了自己的无知。一夜之间人们给你那么多的爱戴,非常莫名。因为自己心里知的,你是昨天同样的你,怎么今天就那么多人簇拥着你呢?这引起我的思考,我对此非常不信任,无法信任,我觉得我必须要上大学。

那时候我已经离开高中了,我14岁离开高中,高考恢复的时候是17岁,已经那么多年没有好好读书了。

培训大师班是在一个破院子里面,有几栋楼,当时上影演员剧团就在那。我坐在屋里复习功课,看到我所有的同学都比我大,最小的都比我大三四岁,最大的比我大十岁。他们看见这个孩子还有机会,这个孩子还有梦想,就给我拿暖瓶,要不就是打开水给我冲茶,一直支持着我。

我考进了上海外语学院,结果不经勾引,又去拍了《小花》。拍完了《小花》以后又拍了《苏醒》。然后我知道如果我留在国内的话,这会成为下意识的东西。我知道电影对我有吸引力,我只是非常理智地认为它不可信,不是一个能做一辈子的事情,我必须去读大学。

这时我有了出国留学的一个机会,觉得这才是我必须做的事情,我应该继续上学。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个愿望,就是要去读书。

大 班

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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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樟柯:到美国之后,也受过美国电影的训练,从刚刚开放的国内到了美国,两种文化之间,包括电影教育的方面,或者社会方面,有没有对你造成什么影响?

陈冲:当时出国不像今天,是一件特别大的、特别困难的事情。我记得特别清楚,申请护照然后要拿到签证;当时办护照非常艰难。

当时的目的就是我要到美国读书,可是一到美国,从飞机里走出来以后,又两眼一摸瞎,那种文化冲击跟今天是不能比的,当时我们唯一知道的美国就是美帝国主义,最多看过两三部西方的参考片,到了美国以后觉得不适,太不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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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冲赴美上飞机前拍的一张照片

而且在国内的时候,我其实一路都生活得很艰难、很贫困的,但是我从来没有感觉到自己贫困,一直都是很丰足的感觉,哪怕想吃什么好吃的,比如要找鸡蛋吃不容易,但是没有觉得自己穷。到了美国以后突然间觉得穷了。一下子要自己交房租,自己买吃的,这是我以前没有过的任务,一下子就觉得太不适合了。

早上醒来第一件事情,去刷牙,牙膏味道都不一样,完全不习惯。这一辈子从刷牙开始,一直到二十岁,(用的都)是美加净牙膏,只有这一个。到了美国以后第一次进超市,突然间有选择了,不只是一个超市的选择,大米有6种,麦片有12种,牙膏有23种,象征着生活间也突然出现了无限的选择。

这个时候的恐慌,跟文化冲击的关系是很大的。一个人有选择以后才会真正地成熟,因为要决定、要选择。这是一种冲击。

我是一个很容易偏激的人,情感很激烈。到了美国以后受到了各种冲击,去美国之前我刚刚认识了一个男友,觉得自己初恋了。

到了美国以后,既有对理想的疑问,也可以说是理想的死亡,也有对爱情的疑问,就是爱情的死亡,这是最大的冲击。这两件事情让我骤然地成熟了,而且差不多花了我十年的时间去消化这两个死亡。

贾樟柯:那时人们常说,在好莱坞有一半的居民是要成为演员的,何况是从内地初来乍到的一个女性电影人。当时是怎么样的过程?这样的好莱坞打拼史,给我们今天有电影梦的年轻人分享一下。

陈冲:跟今天的情况太不一样了。我到美国以后打过很多杂活,当时家里也没钱我也没钱,那怎么自己生活呢。比如经常到图书馆工作,或者帮人带孩子,或者到餐馆端盘子,就连我在得到最佳女主角以后都还干过这些事。

我从纽约搬到洛杉矶的一个大学。因为当时学校里几个中文教授办了一个中国电影节,一共四部电影,他们从中国领事馆借的。里边有两部,一部是《小花》,一部是《苏醒》,都是我主演的电影,他们就把我从纽约请到了他们学校。

我一到加州,天气那么好,阳光这么灿烂,天这么蓝,他们还带我到迪士尼玩了一圈。我说我不想回纽约了,于是就留在了加州的这个学校读书,教授也很好,替我找了一户人家,可以让我免费住在他们家的一间房间。到了加州还得生活,还在餐馆打工

我比平常的同学大了一两岁,又经历的比较多,显老,跟他们聊不来。班上有另外一个女同学,比我还大两岁就聊得来了。我觉得她是在好莱坞做特技演员的,专门替人骑摩托车,骑马,开车,是动作替身,我们都有点电影工业的背景。

她说你演过戏?我说我还得过最佳女演员呢。她说你胡说吧,那你怎么还在餐馆打工呢?说你要去试试演戏,你在餐馆一个礼拜的工资,演戏一两天就出来了。我一听,那得去试啊,所以当时还真是为钱去的,没有什么太大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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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餐馆打工挺累的,当地最大的一个中国餐馆,边上就有一个巨大的啤酒场的总部,经常有带着客人来的。经理就说,你看这是我们中国来的最佳女演员,弄得我无地自容,不知道该怎么办。平常

打工我也没感觉,但是被他那么一说,我就觉得特别不好,干脆去试试演戏吧。

去打听了一下,整个好莱坞东方人脸的,包括缅甸人、日本人、中国人、韩国人、越南人、蒙古人,只要是看上去是东方人脸的,就一家代理商。从我的大学坐差不多两个钟头的公共汽车,就到了那个人的办公室。

我说我在中国演过电影,我可不可以也在这里演电影。他看了我一眼,一句都没信,看我长得还行,就说那行,我给你一个名字,你去那儿拍一张照,拍完你把照片送来试试看。那个摄影师是专门拍头像的,拍完说你回去吧。

那段时间过去,我想可能没戏了,也没电话来。突然间有一天来电话了,说你到这个地址吧,有一个炸鸡广告,他们要用所谓的“不同民族”,需要一个女孩子,你去吧。我紧张得,兴奋得,不知道该怎么办,化妆,梳头,把自己最好看的衣服穿上了。到那儿一看,那个地方有一群像牛羊一样的美女们,都是新手,在那等着,乌央乌央的,我掉头又坐两个小时的公共汽车回去了,根本就没敢进去。

等我回到家那边就打电话给我,说你缺席没进去。我说我看到那么多人不习惯,因为在国内当年我们受的教育是要谦虚,我不可能比他们都好,那两千个人都不行,我没这个心理。

他们说你这样不行,这样的话那以后就再也不要去了,我给你争取到机会你不去。我说那行,我下次一定去,一定克服。后来又接到一个电话,说你去吧。

当时美国有一个挺红的电视剧,我说行,这次我一定去。我去了那边把我们这些人一个个看一遍,然后多看了我一眼,行行行,就她。我想这是什么呀,给我看了一个剧本,里面有一个选美的场景,一个台湾小姐,穿上旗袍,这边挂一个台湾号牌,踩着高跟鞋,就这样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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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行啊,而且他们一天的工资的确是我在餐馆一个礼拜的工资,我想这挺好。所以这是我在好莱坞的第一个角色,没有台词,就在台上从左到右走一遍,这是我的处女作。

之后那边受到鼓舞了,说这个女孩子不错呀。另外有个戏,也是当时挺红的一个剧,也是有几年的历史了,需要一个女孩子,说你再去试一下吧。这个有台词的,然后我就去了。

去了以后就让我试一句台词,「Do you like some tea?」。

一般来说好多女孩子,可能演了十次被接受一次吧,被拒绝对演员来说是家常便饭,虽然我是不习惯,因为我在大陆、在国内都是主演。

到了那儿,这个角色又让我得到了,就上去说了这样的一句话。因为这两个电视剧我入了演员工会,后面就做了不少类似的电视上的——他们电视上有连贯人物,还有每一集出现的客串,演了不少这样的,在那之后就出现了《大班》。

我是为了一个夏威夷的角色去的,当时他们要找一个夏威夷的女孩子。我走进办公室以后,说你陈冲,中国人吧?我说我是中国人。不行,我们找个夏威夷人,就这样把我否决掉了。

往自己车里走的时候,一辆车就在我后面跟了一段,我想这谁呀。他跟了一段以后,就突然摇下窗户来,说你知道谁谁谁是怎么被看上的吗?这是美国三四十年代的一个电影巨星,是在一个药房里买药的时候被星探看上的,我不知道这个典故,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我就想这个糟老头子,想干吗?后来他给我递了一张名片,说让你的代理给我打个电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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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一个非常有名的意大利制片商,在好莱坞也是非常成功的。这就是《大班》整个的招收过程,我给了代理,代理说这是真的。就这样一下子在车库里被看上了,演了《大班》。

末代皇帝

1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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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樟柯:我再补充一下,去年十一月左右,贝纳尔多·贝托鲁奇导演过世,第二天我看到冲姐发了一个微博,回忆他们八十年代在北京拍摄的情况,那个微博被大家广泛地转发,非常感人。可以说这是很难忘的一个创作经历。当时怎么获得这个角色的?

陈冲:贝托鲁奇其实在全球各地找东方人的脸、会说英语的演员,已经找了一大圈了。副导演跟导演说,你也不用找了,我百分之百知道是这个人。所以我见贝托鲁奇的时候有这样的一个优势,因为副导演对我非常了解,所以我也没有为贝托鲁奇试镜。

贝托鲁奇从一开始就跟我聊天,有种亲切感。他在外面集资找演员,只要到洛杉矶,我们就会坐下来聊天,于是得到了《末代皇帝》的机会。

我觉得你所有付出的努力可能在某一件事情上没有回报,但只要付出了努力,在这一辈子中一定是有用的——所经历的、所学到的,哪怕是所经受的绝望也是一种财富,这让我恢复了种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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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贝托鲁奇(右)

拍摄《末代皇帝》的整个过程非常长,像这样的电影在今天是不可能拍了,整个拍摄过程就有八个月,我所参与的部分差不多半年。这半年当中我看到的是全世界、在各部门的技术上和才华上都最顶尖的艺术家。

这样耳濡目染,我觉得这就是我对电影的情感,对电影的爱,这一辈子也许不干别的了,不再逃跑了,可能就是从这半年中得到的。

而且我日后有做导演的时候,这等于是导演课吧,因为我没有上电影学院,我都是在实践当中学的,这份激情是从《末代皇帝》开始的。

贾樟柯:作为演员是怎么准备角色的?以及对于剧本,有没有进行剧本研读,资料收集,能不能作为表演的个案来给大家分享一下?之后成为一个导演,你觉得贝图鲁奇身上有哪些导演方法,或者他的工作方法,对你是有影响的?

陈冲:作为演员的话,我其实还是属于有一些经验但还比较幼稚的。当时我们把溥仪和婉容的回忆录读了,跟导演大部分时间就是闲聊,了解一下当时的历史。能看到溥仪和婉蓉一起的照片几乎很少,大概两三张,所有回忆录里对他的记录也真的就两三句。

你能够感受到这个人物的悲剧性,因为他没有被关注过,没有被任何人关注过。所以这个任务就落在我身上了,要我来关注他。

我也发现导演对你的欣赏、对你的关注就足以让你做到比好很多。一个导演对你的理解、对你的关注能告诉你自己不知道的优点在哪里。

有的时候年轻人不知道自己的优点在哪里,我们随大流——年轻的时候都是这样的,刚才还有人跟我说抖音的李佳琦,你会觉得你的优点在那吗?李佳琦,他买唇膏你就买唇膏,那个唇膏一定适合你吗?真正的关注和理解会让你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力量在哪里。每个人都有一种内在的力量,一个好的导演能启发你真正的精神力量。

具体的表演技巧,我说实话,我也没进过北京电影学院、中央戏剧学院、上海戏剧学院,都是在导演的培养下做起来的,对我最大的改变就是我能知道我所能达到的东西是什么。这个时候你会把最好的东西呈现出来,这个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

拍摄上就不用说了,我第一次感受到电影的诗意,电影其实比起小说来更接近诗歌,这个概念是我从《末代皇帝》感受到的。他写的句子可能有一些小说的,有一些散文的,但最决绝妙的地方是诗的句子,电影的句子从视觉上、声音上、音乐上、语言上更接近诗歌。

后来我自己导第一部电影的时候,也是这样体会的。整个现场有一种气氛——当时我们的摄影师也是胶片世界里的王,他特别轻声地说话,非常沉着,很仔细——那个现场有一种尊严,他不是在那大吼大叫,或者发脾气,而是以这样的心态仔细地工作。所以我自己在现场导演的时候,也希望或者奢望有这样一种气氛。

双 峰

1990

58岁陈冲:我是一个“老天真”

贾樟柯:《末代皇帝》之后就是《天与地》了吧,还是《双峰》?

陈冲:《末代皇帝》以后就是《双峰》。其实《末代皇帝》以后我又演了一部电影,那时候真的很傻,当时突然间就成了一个东方的花瓶,一个美女,各大杂志会希望让你上杂志,到处拍照这样的。

我跟一帮演员在一起的时候说要打破框架,不能以这样一个花瓶的姿态出现,要有实质、要有不同。争取演了一部电影,把我头发全剃掉了,脸上还做了很多的疤。

我觉得这样就是考验我的实力了,其实很傻,如果说让你一个劲地演花瓶,你有花瓶演多幸福啊,也没事。

之后就出现了《双峰》,当时《双峰》的导演(大卫·林奇)有个女朋友,是一度非常有名的一个模特,伊莎贝拉·罗西里尼,当时这个角色是写给她的。他以前的一部电影里面也有平遥这样一个小小的、大家都是互相认识的小地方,突然来了一个闯入者。

58岁陈冲:我是一个“老天真”

与大卫·林奇

原来伊莎贝拉·罗西里尼在那个电影里演的是这样一个的因素,《双峰》也是同样的小镇,里面也有一个闯入者。当时导演跟她吹了,吹了以后她就不演了得另外找。

后来说不是意大利人可能也可以吧,就把我叫去了,看完了就说行,就她吧。就这样就演了《双峰》,人生真的是有很多很奇妙的因缘,如果他没吹我就没这个戏。

天与地

1993

58岁陈冲:我是一个“老天真”

贾樟柯:到《天与地》就跟奥利弗·斯通导演合作,当时冲姐如日中天,奥利弗·斯通也是如日中天。当然他现在仍然是很强壮的,还在拍片。《天与地》创作的情况是什么样的?

陈冲:有一天我在洛杉矶时报上看到一则书评,一个从越南到美国的女人写了一本自传。我去读了一下,被深深地吸引了。

虽然她是越南人,但是她也是个东方人。当时我想为自己创作角色,一读觉得这个人生经历太棒了,想把书的版权买下来,我要演这个人。

这是我第一次去买版权,跟书的代理商量,基本上都要签合同了,突然间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然后代理就说,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我说我先到,我都谈了那么久了。

代理说那不行,我说你怎么能这样,代理说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把这个电影拍出来,他买了一定能把这个电影拍出来,所以对不起,我们还是得卖给他,我就失去了这个版权。他把这个版权买下来之后一搁就是两三年,等到自传的续集又出版,是关于在美国以后的那一段。

之后奥利弗·斯通觉得可以拍这部电影了,他有了这两本,脑子里有了一个结构。那个时候我大概29岁,快30了,自觉老了演不了。30了,女主角一开始的时候是14,我当时要有刘晓庆的勇气就可以了。然后想着就算了吧,那就祝他们拍一部好电影吧。

奥利弗·斯通跟我联系,说你看看能不能帮我演他妈。我想,到底是我心爱的故事呀,又是那么好的一个导演,我说行啊,你要我演爸我都去了。就这样,我在里面演了一个母亲,当时化妆要化到老七八十岁,脸上贴了多少东西,被撑开的皮,拿吹风机给你吹,吹皱纹什么的,就是这样。

但是我学了好多,因为奥利弗·斯通是一个特别有激情的导演,也跟谢晋导演一样,相信要下生活的。当时我,还有一群非职业演员,每天在稻田里种地,腰酸腿痛,我平常是一个习惯锻炼的人,自认为是有肌肉的、力气很大的人,可是到稻田里种地用的是另外的肌肉,浑身酸痛。

红玫瑰与白玫瑰

1994

58岁陈冲:我是一个“老天真”

贾樟柯:再是《红玫瑰与白玫瑰》。

陈冲:我三十岁的生日过得特别隆重,在洛杉矶过完了就到上海过,当时觉得就是为青春送葬,真的,鲜花多得跟葬礼一样。那个时候在上海找了一帮培训大师班的同学们,准备一块儿吃晚饭。

那个时候不知道谁给我介绍,说关导演跟他的美术知道今天也想来。我说是吗?行啊,来吧。我们就在生日晚会上随便聊聊,之后就开始(合作)了《红玫瑰与白玫瑰》。

我对关锦鹏是有了解的,对他的电影也很欣赏的——他对女性人物的细腻观察。让我演红玫瑰,我觉得是很幸运的。我当时也挺奇怪,我觉得自己更像白玫瑰,然后他们俩跟我说你怎么能是白玫瑰呢,你肯定是红玫瑰。我说好吧,那就红玫瑰一下吧。

好多事情我也不知道,当时他们在上海是冲着我来的,还是冲着我的派对来的,我不知道,机会就是这样来的。

天浴

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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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樟柯:1994年的《红玫瑰与白玫瑰》,然后到1997年的《天浴》,只有三年的时间。那个时候你已经决定了做导演、决定了这个题材了吗?是什么原因让你想从演员多做一个创作的尝试,变成一名导演的?

陈冲:当时根本没想过。我也很喜欢《红玫瑰与白玫瑰》的现场(布景),我记得红玫瑰的家,如果你仔细看的话,墙上有很奇怪的马赛克。

其实他的整个布景是有抽象性的,不是很具像的景。我在现场也能够感受到一种不同的气氛,一种不同的拍电影的方式;虽然我们的表演是细腻的、具体的、现实的,但是他的景是非常抽象的,环境中的一种感受也挺令我兴奋的。

当时没想过要自己拍戏,后来得了最佳女演员,又引起了我的一番思考。

三十多岁的人了,在好莱坞的角色目前大都是反角——就是那种龙形女性,在他们眼里特别恶毒的角色,也不再是一国的花瓶了,觉得没有意义。

毕竟自己对电影是热爱的,而且电影的可能性我也看到了不少,这样将就下去,似乎是在践踏自己所爱的东西,就不太愿意再上场表演了。

这个时候被请到柏林电影节当评委,正好是2000年前后的那种气氛,都是非常绝望的电影。看完了以后我觉得我也经历过悲剧,我们的民族也经历过悲剧,但我的感受跟他们是不一样的,我觉得我要讲一个我自己的故事。

正好我的好朋友严歌苓跟我说起这样一个她要写的故事,是她朋友的经历,听完以后我很有感触。去柏林之前她把这个短篇小说给我,看完了以后我心潮澎湃

柏林电影节结束以后,在回来的、从柏林到旧金山的飞机上,这12个小时我就不停地在写,差不多把那个剧本拉出来了,等我到了旧金山,当时严歌苓也住在旧金山,我就说我们把这个电影拍出来吧。她说真的?我说真的,把剧本给她看,她跟我一块儿把剧本修改了。

58岁陈冲:我是一个“老天真”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那部电影有那么大的冲动,现在回忆起来,因为我很小的时候、差不多九岁十岁的时候,家里就在讨论这样的事情,怎么样才能保住我跟我哥不要去很远的黑龙江、云南插队落户。

当时的邻居同学们都非常关心这个问题,被送到很远的地方去会有很可怕的故事传回来。我是好奇,我没有过太多的旅行,所以对黑龙江、新疆、云南,觉得又好奇又恐惧,这个好奇跟恐惧埋下了一个种子,我的同辈人里有很多人就是《天浴》中文秀的命运。

我14岁就进了上影培训大师班,我的同学中有很多农场回来的,他们也说起过。当时张老师去农场把他们招回来以后的心情,回城的心情,被送出去的心情。所以我其实对这件事情有情结,一个幸存者的情结,觉得我是一个幸存者。

我现在才知道,如果不拍那部戏,我就没法儿拍任何其他的戏,这是我们那一代人的青春,那一代人的牺牲,所以我必须要把这个电影拍出来。

我是不懂的,我既不懂制片,也没写过剧本,除了在上课的时候,就是凭着想要把这个故事讲出来的冲动出去筹资。其实我是一个挺害羞的人,比较自闭。从小在摄制组演戏已经有了一种习惯,觉得摄制组是一个大家庭。

但是你要让我拿着一个剧本出去跟人要钱,真的痛苦,就硬着头皮去找富人。当时想这个钱怎么来,富人一晚上打麻将可以输掉一百万美金,跟我就要这个那个的,证明我投资一定能回本什么的;我心想,我怎么知道投资怎么能回本,我哪懂,我什么也不懂。最后把钱给筹齐了,就把这个电影拍出来了。

这次到平遥来,我为什么那么喜欢,跟年轻人一起聊天我也很喜欢,因为我知道处女作的可贵,它的意义,你这一辈子都是从这一部开始的,如果你是电影人的话。

拍《天浴》就是这样的激情,我从来没有吸过毒什么的,人家说那种很嗨的感觉,可能就是这种感觉,整个那一段时间都特别嗨。条件很艰难,我们当时租了好几辆公共汽车,位置拆掉一半,放器材,边上还可以坐。

高原上没有什么路,每天颠簸着去我们要(取景)的小坡;来回很长的路,颠得特别厉害。

当时一路听着,一路看,你就觉得天上的云的色彩也是你从来没见过的,草地上新长出来的某一朵花也是你从来没见过的,眼前所有的一切的色彩都更浓厚。对一切的感受都是那么感性,整个一个特别特别嗨,我觉得这一份处女作的激情是我一辈子都要怀念的。

好在我周边的人是有经验的,我们当时在外景拍了两个月,回上海拍了两个礼拜左右,整个过程的成长幅度特别大,特别令我兴奋。最令一个人兴奋的是让人感受到自己成长的弧度,那是最幸福的。

太阳照常升起

2007

58岁陈冲:我是一个“老天真”

贾樟柯:《天浴》完成之后给作为导演的冲姐带来无数荣誉,冲姐也从那个时候开始双轨发展,一方面是作为导演的陈冲,一方面仍然是作为演员的陈冲,作为演员的这个身份到最近几年更加让人们叹为观止。过去叫常青树,常青是不容易的。

之后又跟姜文导演合作,跟李安导演合作,也跟澳大利亚导演合作了华语片,到了这个阶段表演可以说是游刃有余,炉火纯青,特别是在姜文导演的《太阳照常升起》里面,让我们看到非常有力量的一个陈冲,想请你简略地说一下跟姜文导演、李安导演这些近期的合作。

陈冲:认识姜文导演其实也挺久的了,特别欣赏他,但是没有想到会跟他合作。有一次在北京他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他不给人看剧本,他老给人讲剧本,讲完了我觉得挺美妙的,挺好的,我也不知道这里面我有什么角色。

突然有一天他就说,你来给我演戏吧,我说行,我也不知道他让我演什么,剧本也没看过。然后就定了机票,他就说什么时候到云南,我说行啊。我什么也不知道,就在出发之前快递送了一个剧本给我,我在飞机上看这个剧本。

说你要演的是林大夫,这个非你莫属,你就是这么个人,我看完了以后,林大夫十三点啊,原来我在姜文脑子里就这么一个十三点,就在想这个东西应该怎么演。

表演这个东西挺奇妙的,很多其实是一种本能,你不可能有太多的设计。仔细体会为什么别人看见的时候说这就是我,我就努力地寻找自己身上林大夫的影子。

说实话,我们演一个高位的人也好,卑贱的人也好,无恶不作的人也好,我们内心都有他的种子,人的丰富性就在于此,我们要肯定我们的丰富性。

我们不能说我是个好人,我善良,你不可能每时每刻都善良吧,不可能,你有过恶毒的念头吧,是人都有过的,那么我身上一定也是有林大夫的东西,是别人看见了但我不承认的东西,就是这样去寻找。

58岁陈冲:我是一个“老天真”

我能够感受到我自己是个老天真,林大夫其实是个老天真。这种对爱情的向往,哪个人没有啊?

七八十岁的人都有,于是慢慢地去接受了。这个过程只是接受了我内在的林大夫而已,不是说我要去演别人,或者演一个自己认为陌生的人。

当时我一看到很惊讶,觉得我怎么是这么个人呢。那份惊讶是在于你自己没有承认过自己的那个部分,自己对自己永远是不了解的,你能够看到别人,你很难看到自己,哪怕镜子里看到自己,那是个反了的。

所以在演每个角色的时候,其实不是我进入角色,而是在我内心去寻找她,然后把她承认下来,肯定下来。如果一定是自己觉得缺的东西,可能会在其他文学作品的人物中去找。就是这样的一个机遇演了林大夫,其实林大夫不难演,非常容易演。

我跟贾导也合作过,一个好的导演,你在他面前你就会演戏了,他知道怎么引导你。姜文是个非常能引导演员的一个导演。其实贾导也是,他自己不知道。

我跟贾导演过一部戏,当时就是拿了剧本以后,读了,记住了,到了现场以后发现是个理发店,我当时是了解的,这群女工应该是怎么样。去了以后走戏没走我都不知道,好像没怎么走,架好了机器就开始拍了。

这个人等于被采访一样,她是在讲自己的事情,但是她是个女工。你看我现在跟你说话,我是干这一行的,我学会了,慢慢跟你说话,那个人要跟一个人,要告诉一个人自己的故事的时候,她该有的那种声色。

其实我觉得把我往那一放就开拍,我就能够感觉到。因为毕竟一个人刚到现场第一天,很生涩,有点紧张的,不管多有经验的演员都是紧张的,还不知道我这个人物应该怎么演,也没有太多的沟通。

后来我就看了《二十四城》,贾导说的有道理呀,这个事情总是有点不适,有点紧张。就是要跟人说,跟陌生人说,那种感觉天然地就生出来了,当时如果你给我排练了十几次就没了。

所以姜文导演,我记得他给我的一个启发,就是跟黄秋生演的这个人物示爱的时候。姜文给我的一个提示是什么呢?你们想不到的,真的想不到。

他说你想想,上了台以后领

奥斯卡最佳女主角的那个感觉,上台的时候那种激动,又想哭又想笑,气喘不过来,那个感觉就是你跟他示爱的感觉,这多好啊。跟这样的导演合作,其实挺过瘾的。

58岁陈冲:我是一个“老天真”

还有一场戏,他们要抓摸她(林大夫)屁股的人,要让她去感受这个手到底是绵绵的手,还是硬硬的手,还是怎么样个捏法,就是让这些嫌疑人去捏她的屁股。

有林大夫的镜头,人在布背后,有人去摸她的屁股。他的一句提词我也觉得很有意思,他说你就开心啊,真的就自己在那忍着自己的笑,你知道吗?这种提示很不一样,但是很可行。

自己当过演员,他知道有一些提示是可行的,有一些提示,导演给你说一大堆,但不是可以完成的一个任务,不是一个具体的东西,就挺难让你受到启发。他就有这种非常另类的(提示),但是你一下就理解了,他启发了你。

所以林大夫也不是单纯的开心,但是开心这两个字就是一个种子,所以那场戏就很有意思。这让我知道怎么跟演员说话是有用的,至少我如果今天一下子提不出来,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的时候我就不说。

因为有的时候你说多会把人说困惑了,有具体的提示、有很好的想法可以说,但是没有的话我就不说了。

贾樟柯:时间过得很快,我们一个半小时的论坛已经接近尾声,冲姐最近又主演了张艺谋导演的最新作品,在重庆。

陈冲:没有,不是主演,是客串,那部电影应该快出来了。

贾樟柯:对,那天张导说今年就会上映。另外,冲姐也执导了她最新的影片《英格力士》,在新疆的,我相信未来大家会在大银幕上看到这部影片,包括她最新的表演,希望还会有机会跟冲姐来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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