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在群體裡

本文刊載於《三聯生活週刊》2020年第31期,原文標題《“消失”在群體裡》,嚴禁私自轉載,侵權必究

劉勃麟的作品既是攝影,也是行為藝術,也可以看作是活體雕塑。他站在街頭巷尾,將顏料塗抹在身上,使自己“隱身”在背景裡,與人們熟悉的都市場景融為一體,每幅作品都是“個體”融化和消失在“群體”裡的幻象。尤其在如今無效信息鋪天蓋地、全球公共領域因政治正確失去正常討論空間時,他的作品比從前有了更多的隱喻性。

記者/張星雲

供圖/劉勃麟

劉勃麟的作品既是攝影,也是行為藝術,也可以看作是活體雕塑。他站在街頭巷尾,將顏料塗抹在身上,使自己“隱身”在背景裡,與人們熟悉的都市場景融為一體,每幅作品都是“個體”融化和消失在“群體”裡的幻象。尤其在如今無效信息鋪天蓋地、全球公共領域因政治正確失去正常討論空間時,他的作品比從前有了更多的隱喻性。


“消失”在群體裡

《城市迷彩之熊貓》

輪迴

劉勃麟大年初二回的北京,自己一個人隔離在北京北郊順義水坡村的工作室裡。

原本在世界各地博物館和公共機構巡迴展覽、搞創作的他,因疫情停了下來。他存了很多物資,尤其是礦泉水和方便麵。隔離期間,他把所有物資擺在工作室的貨架上,然後把自己全身塗上顏料,“消失”在貨架前,村裡的道路封閉了,他又跑到村口,“消失”在封閉道路的路障前。

“這些年,無論是在法國蓬皮杜藝術中心、歐洲攝影中心辦展,還是與克魯茲·迭斯、肯尼·沙爾夫、JR等藝術家的合作創作,都會有當地畫廊負責前期準備。”劉勃麟說。但疫情讓他回到了最初的創作狀態,沒有助手,他需要自己一人完成所有事情。

創作時,他會先選好背景,擺好相機的位置,然後穿上古板的綠色軍裝作訓服,在背景前站得筆直。他微微呼吸,閉上雙眼,幾名助手進行人體彩繪,他逐漸在背景中“隱身”。什麼樣的背景都有可能,從被拆遷的廢墟,到街頭宣傳標語,再到超市貨架,或者中國古代繪畫,他都那樣筆直地站著,這就是他最為經典的“城市迷彩”系列。

他通常需要站3~4個小時,最長一次達到了10個小時,幾位助手將他身體擋住的背景顏色和形狀一筆一畫地畫在他穿的作訓服上,雙手和臉部是唯一裸露的地方,丙烯顏料需要直接塗在他臉上。最初劉勃麟不以為然,“年輕硬幹”,這樣的創作持續7年後,“皮膚受到了極大損壞,已經修復不了了,毒都到裡面去了”。他在巴黎找最好的皮膚科專家,開了藥膏,藥膏含激素,老是反覆,他後來便先塗一層凡士林作隔離。

助手塗完顏料,他往往會“隱身”在背景中,觀察周圍來往的人群,有時甚至很長時間都沒有人能發現他,路人從他身邊走過才緩過神來,反而把他嚇一跳。

不過疫情之下,這樣的熱鬧場景不見了。沒有助手的劉勃麟,只得自己一人照著鏡子塗顏料,“以前那麼多助手給我畫,路人圍著我拍照,現在就我一人,有種強烈的淒涼感”。

5月底,他在水坡村的工作室被拆了。當時村裡還住著十幾名藝術家,大家都在找新的地方,他還沒有開始找。他把大部分作品拉回了山東老家,只留了一小部分搬到了北京艾米李畫廊的新展上。展覽有他最經典的“城市迷彩”系列,也有他首次對外展出的全新虛擬繪畫作品“Now Now”系列。隔離期間存的方便麵還沒有吃完,他把剩下的方便麵帶到畫廊,作為“開幕自助晚宴”,請觀眾們帶回家吃。

他的“隱身”系列創作從2005年索家村工作室被拆遷開始,到今年,就像經歷了一個輪迴。

“消失”在群體裡

《城市迷彩之防護林》


索家村

“隱身”創作模式,最初產生於2005年11月16日。為了迎接奧運會進行的城市改造中,北京北郊的索家村國際藝術營遭遇拆遷,上百名藝術家需要重新找工作室,劉勃麟站在工作室廢墟前,在身上畫上坍塌掉的屋頂和破碎的磚牆,再用相機拍下來,彷彿整個人“消失”在了混亂的背景中。這是他第一次“消失”,“城市迷彩”系列作品的第一件就這樣產生了。

之前的劉勃麟,1995年在山東藝術學院畢業後在山東教了4年雕塑,申請考中央美術學院雕塑系研究生,被拒絕了,時任雕塑繫系主任的隋建國給他爭取了考試的資格,最後考上了。2001年央美畢業即失業,他回山東代課,被生活所迫又辦了高考美術班,2005年“五一”假期,正好趕上美術班淡季,隋建國給他打電話,問他來不來北京幫忙,做助理。於是他就去了索家村,在隋建國的工作室為他做恐龍,修中山裝,才有了創作“城市迷彩”系列的機會。

人們喜歡在這個系列裡面稱他為“隱形”的人,而他更喜歡稱這個過程為“偽裝”,這也是“城市迷彩”系列作品名字的來源。“我在化妝的時候借用了狙擊手的化妝方法,可以更好地保護自己和發現敵人。”劉勃麟由此找到了一種安靜而聰明的表達方式:去除自我的個性,躲藏,變得“隱形”。

在這個系列做完之後,他開始追問。他發現不光是他一個人,所有中國人都有和他一樣的困惑。於是他進一步擴展這個系列,《城市迷彩之統——思想宣傳教育》《城市迷彩之全家福》《城市迷彩之路障》等作品不斷出現,他在計劃生育等宣傳標語前“消失”。

1998年至2000年,下崗潮繼續。2006年,他用了半個月時間,找來了6名下崗職工,把他們“消失”在他們曾經工作、生活過一輩子的廢棄的車間裡面。

2009年,國內食品安全問題開始逐漸引起關注。劉勃麟先後在超市的飲料架和桶裝方便麵貨架前“消失”。

“城市迷彩”系列作品在創作之初就曾引起轟動,一家外國雜誌用了《城市迷彩之索家村》做了封面,緊接著2006年一家法國畫廊賣出去了他的兩幅作品,畫廊覺得有潛力,第二年又為他做了一次個展……如今他已是受到歐美藏家歡迎的中國影像藝術家之一。

“消失”在群體裡

新系列“Now Now”虛擬繪畫作品


2013年,他成為第一位在TED講臺上用漢語演講的中國人,此後其作品也逐漸國際化。他與各界藝術家合作,把著名的委內瑞拉藝術家克魯茲·迭斯“消失”在迭斯標誌性作品裡,也與各類知名品牌合作,進行主題拍攝。

全球變暖,海平面上漲,威尼斯被報道將在接下來的幾十年內消失,於是他在威尼斯“消失”,在冰島著名的鑽石海岸冰川上“消失”,在“9·11”週年紀念時在世貿大廈舊址前“消失”,也在龐貝古城“消失”。2015年,西西里島的一片海灘第一次發現有非洲非法移民登岸。劉勃麟找來很多人,把他們塗上沙灘的顏色,然後讓他們全都躺在沙灘上,在沙灘上“消失”。

劉勃麟後來去哥倫比亞首都波哥大和委內瑞拉首都加拉加斯創作,發現當地安全局勢十分複雜,武裝襲擊頻頻發生。每個人彷彿都是移動的“靶子”(Target),於是又創造了新系列“TARGET”,2015年,巴黎發生《查理週刊》雜誌社恐怖襲擊事件,隨後他邀請了雜誌社的兩位倖存者,將他們“消失”在一個個靶子前。

攝影是這些創作行為最後的呈現方式,劉勃麟從本來不懂攝影,到越來越嫻熟地使用各類科技產品,從膠片相機到數碼相機,從照著鏡子塗顏料到拿著iPad作對比。這套程序唯一一次出問題,是2016年與法國攝影師JR的合作。JR用他標誌性的黑白海報使巴黎盧浮宮的玻璃金字塔“消失”,劉勃麟再用他標誌性的人體彩繪讓JR“消失”在他自己製造的盧浮宮廣場裡。不料第一天拍攝結束,儲存照片的電腦出了問題,文件丟失,劉勃麟只得請JR第二天繼續站在盧浮宮廣場上,再花幾個小時彩繪,重新“消失”。他還在適應新科技。

新科技

“黑客”系列起源於一個腦洞,有一次劉勃麟在網上瀏覽新聞,覺得網站上的圖片也可以被他用來作為“消失”的背景。

最初的嘗試很明確,他找了10個歐洲政府官方網站,挑選其中網頁裡的配圖,在自己身上塗好配圖裡的顏色,拍下來,用Photoshop放在圖片裡,再請黑客把這些自己“隱身”其中的圖片替換到政府網站上去。這組作品完成以後,有的圖片被政府網站發現,替換回來,有的現在在網上還可以看到。“我選擇政府網站,是個人對集體權利、政府權利在虛擬世界的挑戰。當時質疑的是圖像的權利,同樣一張照片,同樣一件好的作品,放在自己的電腦裡和放在政府網站上是不一樣的,放在政府網站上它好像具備了一定權利,你想去替換它,用黑客把自己藏進去的時候,就是在挑戰某種權利。”

第二次,劉勃麟又把自己“消失”在了《蒙娜麗莎》《格爾尼卡》兩幅名畫之中,以及天津大爆炸事件的照片之中,請黑客將藏有自己的圖片替換了谷歌和百度的圖片搜索結果。2016年11月,“黑客”系列登陸紐約,大約30多個擁有畢加索《格爾尼卡》的網站在一夜之間變成了藏有劉勃麟的作品。

“我花了很大力氣,與黑客溝通很久,對方會問你要讓這張照片在網站上保持多長時間,一週和一個月的價格是不一樣的,黑客需要為此進行後期維護。”劉勃麟說這就像是個貓捉老鼠的遊戲,“是藝術家作為一個個體,對特權的質疑,和對所謂自由的堅持”。不過“黑客”系列在2017年後終止了,“我本來想每兩年做一次,但後來就找不到黑客了,全球網絡安全上升到了國家安全的級別,原本只是想開個玩笑,現在做可能就要引發國際糾紛了”。2019年,劉勃麟還聯繫過阿桑奇,希望能進行一次藝術合作,但最後不了了之,“現在的世界格局又不一樣了”。

隨著科技的發展,劉勃麟還在探索,尤其是身體和周邊環境的關係。

2016年,他在一件馬甲上安裝了24臺手機,通過網絡平臺直播了北京的霧霾藍色預警。創作2017年的作品《你看我時,我也在看著你》時,他同樣在身上安裝了大量手機,將手機屏幕朝外,打開前置攝像頭,此時他身上的屏幕就會“反映”出周圍的景象。

2018年,他完成了第一件3D打印作品,也與他“城市迷彩”系列創作方法一脈相承,他保持站立100分鐘不動,通過這100分鐘的不間斷掃描,最後打印出他身體細微晃動組成的重疊影像雕塑。

2019年,他開始了最新系列“Now Now”虛擬繪畫作品。他從微信朋友圈上下載別人發的照片,再通過iPad的觸屏,將圖像扭曲、放大、交錯,形成新的半抽象圖像,人們的面孔就這樣“消失”在了虛擬技術對現實的消解之中。對劉勃麟來說,“消失”還會繼續。

“消失”在群體裡

劉勃麟


隱藏其實是無處隱藏

三聯生活週刊:你的“隱身”,有著很強的關於個體與集體、個人與社會的隱喻。

劉勃麟:那種感覺是一種抗爭,就是說你作為藝術家到底該怎麼辦?作為個體來講,包括很多在北京,或者在上海、廣州這種大城市的人,沒有身份、居無定所,還有所謂的流浪藝術家,該怎樣來完成自己的藝術夢想,或是怎樣形成自己的一種創作的穩定狀態,或者說展示給人們看的時候會知道你是誰。所以,從2005年以後我就想要考慮藝術家的狀態和中國人的狀態,社會到底發生了什麼,我嘗試在作品裡去探討這個事情。

我選擇的是將自己融入這個環境。與其說自己消失在環境裡,不如說其實是環境把我這個人吞噬掉了,我無法選擇主動與被動的關係。在強調文化傳承的語境裡,我的作品更想說明這一點,隱藏其實是無處隱藏。

三聯生活週刊:將自己塗上顏色,隱藏在背景裡,其實全世界有很多人在做這樣的事。

劉勃麟:甚至還有人問過我,歐洲街頭有很多人把自己塗成活體雕塑的模樣,在街頭賣藝,邀請遊客與他們合影,身前放一頂帽子用來裝錢,問我與他們有什麼區別。我說,形式上沒有區別,唯一的區別在於他是否有一位藝術家對人類的關懷。

我的每張照片的背後,都隱藏著一個思考,在我決定站到這個背景前,我已經思考了很久。它有著一種對中國文化或者對我們中國人的一種生存空間的真實的思考,然後再試圖把這種感受通過我的主動隱藏去表達出來。他們以為這就是一種形式,其實形式恰恰是最不重要的。因為大家關注的是你的問題,行為只是一個索引。

三聯生活週刊:2005年時你還只是通過“隱身”討論身邊的生存空間,誰想到15年過後,無效信息鋪天蓋地,全球公共領域都好像失去了正常討論的可能性,全世界都面臨著表達被迫趨同、個體失去的過程。

劉勃麟:我的“黑客”系列,就是在全球視野下討論個體對新聞接納性的反思,來質疑我們整個時代。3D打印的雕塑,以及用手機屏幕創作的系列作品,包括最新的虛擬繪畫“Now Now”系列,則是在探討當下人面對科技的一種心態。

屏幕氾濫之後,互聯網的發展把我們帶入虛擬時代。人類首先到了一種“數碼”或者說“像素”狀態,然而正如同虛擬技術對現實的消解,在這種“像素”狀態中,人類彷彿也變得可有可無,變得“0像素”——這也是“隱身”所代表的狀態。

三聯生活週刊:“城市迷彩”系列已經持續15年了,是否想過有朝一日不再做這個系列了?

劉勃麟:我從沒想過要停止“隱身”。這個社會每天都發生著巨大的變化,我今天用的這個背景,也許明天就消失。所以,我認為我的作品會越來越有價值,因為它們會變得越來越有意義。我覺得,我可能擺脫不了它了,直到比如說我站不起來了。我希望我的墓誌銘上寫著:“這是劉勃麟最後一次隱身。”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