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本書環遊地球︱中國上海:《傾城之戀》及其他小說

[美]丹穆若什/文 宋明煒/譯

丹穆若什教授的《八十本書環遊地球》,既是重構世界文學的版圖,也是為人類文化建立一個紙上的記憶宮殿。當病毒流行的時候,有人在自己的書桌前讀書、寫作,為天地燃燈,給予人間一種希望。

第十週 第三天

中國上海 張愛玲 《傾城之戀》及其他小說

張愛玲是現代中國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也是中國文學界最有世界性的人物之一,事實上,她在美國度過後半生,1960年成為美國公民。她1920年出生於上海,那是中國最國際化的都市,從十九世紀中期起就有英、法、美等國的租界。她母親的教育部分在英國完成,她儘管裹小腳,卻能在阿爾卑斯山滑雪;她後來和吸食鴉片成癮又不忠的丈夫離婚了。張愛玲能說一口流利的英文,她在上海的聖瑪利亞中學讀書,那是有國際視野的中國上層階級青睞的一所學校。她熱衷於閱讀愛德華時代的小說(H. G. 威爾斯和毛姆是她最鍾愛的兩位作家),但她也同樣被《紅樓夢》和其他中國經典小說吸引。

1939年,她考取了倫敦大學,但抗日戰爭的爆發使她無法前往英國開始學業。於是她轉至香港大學,後來回到上海,在那兒,她在二十出頭的年紀裡就迅速成為一名有名望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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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和一個文人胡蘭成結婚,胡在汪偽政府裡任職。沒過幾年,由於胡蘭成幾次三番出軌,張愛玲和胡蘭成離婚了。性愛和政治上的雙重背叛,對於張愛玲來說不僅是一個文學主題,她後來用了許多年寫作、反覆修改一篇有自傳色彩的中篇小說《色,戒》。臺灣導演李安在2007年根據這部小說拍攝了一部劇情緊張(以及在性內容上暴露)的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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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一開始寫作,張愛玲就顯示出對複雜生活的敏銳觀察能力,她筆下的上海陷於各種相反力量的角逐,展示出傳統與現代、沒落的家長制與新生的女權主義、亞洲和歐洲文化的衝突和交融。她在1940年代初的孤島時期寫的小說,避免表達明顯的政治傾向,但戰時場景一直出現在作品的背景之中。在小說《封鎖》中,當士兵因為未曾透露的原因封鎖街道時,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被困在一輛電車上,他們之間立即形成了一種稍縱即逝的情感紐帶。那個男人給家裡的太太買了一些包子,包在報紙裡:

一部分的報紙粘住了包子,他謹慎地把報紙撕了下來,包子上印了鉛字,字都是反的,像鏡子裡映出來的,然而他有這耐心,低下頭去逐個認了出來:“訃告……申請……華股動態……隆重登場候教……”都是得用的字眼兒,不知道為什麼轉載到包子上,就帶點開玩笑性質。

附近一個醫科學生在修改一張人體骨骼的圖畫,有的乘客誤以為他畫的是“現在興的這些立體派,印象派”。另一個旁觀者,看到他在細細填寫每一根骨頭、神經、筋絡的名字,於是斷定:“中國畫的影響。現在的西洋畫也時興題字了,倒真是‘東風西漸’!”

那個在包子上讀出字來的商人遇到的年輕女子是吳翠遠,她就不會認錯醫科學生的圖畫。她在大學裡讀的是英文,現在母校教書——“一個二十來歲的女孩子在大學裡教書!打破了女子職業的新紀錄。”雖然她有引以為榮的事業上的成功,翠遠感到在生活中格格不入,覺得孤獨,她的人生就像迷失在層層疊疊的翻譯中:“生命像聖經,從希伯萊文譯成希臘文,從希臘文譯成拉丁文,從拉丁文譯成英文,從英文譯成國語。翠遠讀它的時候,國語又在她腦子裡譯成了上海話。那未免有點隔膜。”對她那正經、壓抑的家庭,她想要反抗,因此半推半就地同意做那個商人的情婦,但是當電車重新開動,那個人退回到自己慣常的正經形象裡,他們之間的調情無果而終,“封鎖期間的一切,等於沒有發生。整個的上海打了個盹,做了個不近情理的夢。”

在張愛玲的重要作品中,戰時政治明顯地被翻譯到兩性政治中。在她寫於1943年的《傾城之戀》中,主人公白流蘇是一位經濟拮据的年輕女子,她和一位富有的花花公子範柳原,進行了超長時間的一系列前哨戰。軍事戰略的隱喻在作品中頻頻出現,如一位媒人為了給流蘇和她的妹妹一起物色合適的丈夫時,採取“雙管齊下”(譯者注:英文two-flanked attack含有兩翼夾攻之意)的戰術。這之後,範柳原把流蘇帶到香港,在華麗的淺水灣旅館訂下臨近的兩個房間,這個旅館的(英文)名字在故事的語境中正恰如其分(譯者注:英文Repulse Bay Hotel有用於防守的海灣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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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範柳原仍遲遲不進攻,顯然是為了讓她早日不戰而降,他便不必做出任何承諾。“她總是提心吊膽,怕他突然摘下假面具,對她做冷不防的襲擊,然而一天又一天的過去了,他維持著他的君子風度,她如臨大敵,結果毫無動靜。”她也謹守戰線,繞著圈子和他發生一系列的口頭比武。有一次,範柳原說他最珍視的是好女人的老實,流蘇瞟了他一眼,回嘴說:“你最高明的理想是一個冰清玉潔而又富於挑逗性的女人。……你要我在旁人面前做一個好女人,在你面前做一個壞女人。”

柳原想了一想道:“不懂。”流蘇又解釋道:“你要我對別人壞,獨獨對你好。”柳原糊塗了,抱怨說:“怎麼又顛倒過來了?越發把人家搞糊塗了!”他又沉吟了一會道:“你這話不對。”流蘇笑道:“哦,你懂了。”

他們最終墜入情網,但柳原雖然在香港山上給她租了一間屋,卻仍是不肯做出承諾。這時到了1941年12月7日,他們不知道的是,日本剛剛突襲珍珠港,第二天,日本開始轟炸香港,更大的毀滅就要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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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到晚上,在那死的城市裡,……只是一條虛無的氣,真空的橋樑,通入黑暗,通入虛空的虛空。這裡是什麼都完了。”故事這一驚人的轉折,最終讓柳原和流蘇終成眷屬。就像吳承恩筆下的孫悟空那樣,他們也了悟到“空”,但用的是更為傷感的方式。張愛玲寫道:“他們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僅僅是一剎那的徹底的諒解,然而這一剎那夠他們在一起和諧地活個十年八年。”——最後一筆帶出張愛玲特有的諷刺。

張愛玲將魯迅開拓的白話文文學發展到盡善盡美的地步,儘管她不認為文學有能力去“救救孩子”和啟發一代代的新青年。流蘇擔心自己的華年已逝,她對自己說:

你年輕麼?不要緊,過兩年就老了,這裡,青春是不希罕的。他們有的是青春——孩子一個個的被生出來,新的明亮的眼睛,新的紅嫩的嘴,新的智慧。一年又一年的磨下來,眼睛鈍了,人鈍了,下一代又生出來了。這一代便被吸收到硃紅灑金的輝煌的背景裡去,一點一點的淡金便是從前的人的怯怯的眼睛。

在小說結尾,流蘇點上一盤蚊香,敘事者說:“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這不可理喻的世界裡,誰知道什麼是因,什麼是果?”或者我們可以說,就像哈比比筆下的那個悲情樂觀主義者賽義德那樣,誰能分得出樂觀和悲觀呢?在帝國、家庭、兩性頻頻交戰的這個世界上,流蘇鎮定自若地活下來,這一點上她和伏爾泰筆下的居功內不無相似之處:“流蘇並不覺得她在歷史上的地位有什麼微妙之點。她只是笑吟吟的站起身來,將蚊香盤踢到桌子底下去。”居功內懂得那笑容的含義,明代小說中那些女主人公們也懂得。正如敘事者說的那樣,“傳奇裡的傾國傾城的人大抵如此”。

責任編輯:彭珊珊

校對:丁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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