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南京的記憶,我只有從車站到醫院

關於南京的記憶,我只有從車站到醫院

轉載自人間theLivings


關於南京的記憶,我只有從車站到醫院


有一個人,將永遠無法看到這樣的人間美景了,我也不知道天堂的模樣。我的眼淚不可控制地流下來,淌了滿臉。快兩年了,南京站、玄武湖,什麼都沒改變,又什麼都改變了。

文:子丘

1

2017年10月初的南京依然很熱,從醫院出來,整條馬路被曬成一道白光,刺得人睜不開眼。我忙把木愣愣的老公阿文拖到陰涼地,然後站到馬路邊打車。也許是因為太熱,路上車少人少,好不容易才打到一輛出租車載我們去南京站。

這是國慶假期的最後一天,南京站人山人海,到處都是準備返程的人。下了車,我攙扶著阿文穿過人流,來到空無一人的售票窗口。顯然,窗口已經沒有票賣了,但阿文不接受這樣的結果,他緊緊皺著眉頭,像個倔強的孩子,又沉默地在自動售票機前搗鼓了好久。

其實在醫院的時候,我就在手機上查過了,當天早就沒有回蘇城的高鐵票了。可阿文不信,認為手機上查到的不能作數,“這才3點多,怎麼可能沒有票呢!”我只好跟著他來到車站探個究竟。

不遠處,車站保安一直盯著售票機前搗鼓的阿文,一定以為他是個潛在的破壞分子,準備隨時採取行動。

“要不,我們住一夜,明天再走?”我低聲,小心地央求。

“住一晚?你是不是很有錢?”阿文轉過頭,用兇狠的目光死死盯著我。

“有。不就是住一晚麼?不就是最後一次來南京了麼?”我崩潰了,一屁股坐在售票機前,痛哭失聲。

阿文有些無措,尷尬地四下裡望望,臉上的表情漸漸柔和下來。但是骨瘦如柴的他已經沒有力氣將我拉起來了。

自從2016年生病以來,一向好脾氣的阿文幾乎變成了火藥桶,一點就著。我除了忍耐還是忍耐,有時候實在忍不住了,就找個朋友傾訴一下。但這並不是生活中最令我痛苦的事,就在剛剛,我對醫生說:“不管花多少錢,多少努力,請一定救救他!”醫生無奈而抱歉地搖搖頭,勸道:“回去吧,吃點好的,儘量開心,想幹嘛就幹嘛。”

此刻,在異鄉的售票大廳裡,沒有力氣拉我的阿文也坐在了地上。做了20多年的夫妻,多少有些心意相通,我倆淚眼相對,無語凝噎。我平靜了些,抹了一把眼淚先站起來,又把他拉起來,強顏歡笑:“我知道附近有一家酒店,五星的,看上去不錯,要不就奢侈一把?”

阿文還是不說話,不說話就等於默認,我知道,他有限的體力快耗盡了——他蒼白的臉上汗涔涔的,這不只是因為熱,還因為癌症晚期的疼痛。這時候,人是無法繼續倔強的,我必須儘快找個舒適的地方讓他躺下休息。

擱在平時,五星級酒店,我們想也不敢想。這兩年為了看病,我們在南京也住過幾晚,都是200多一晚的經濟連鎖酒店。一來,我們節儉慣了;二來,阿文的病已經掏空了家裡的積蓄,每一分錢都要花在刀刃上。

可今天不一樣,天氣實在太熱,我怕剛才一路打車把阿文給折騰壞了。還有另一個在心頭起伏的念頭我無法明說——這應該是我們最後一次來南京看病了。

2

我帶頭,阿文跟在後面,穿過五星級酒店富麗堂皇的大廳,從電梯直達28樓。拉開房間的窗簾,遠處巨大的水面直撲眼簾,那是夕陽下的玄武湖,波光粼粼,彷彿觸手可及。

我忍不住喚他:“老公,快來看,玄武湖。”沒聲音,我回頭,發現阿文已經躺下了,他的身體蜷縮成一隻蝦的樣子,整張臉都皺著,好像每個毛孔都在痛苦地抽搐、呻吟。

我趕緊拉上窗簾,幫他把汗溼的衣服換下來,又輕輕地替他擦身子,可是疼痛並沒有得到絲毫的緩解。我只好說:“換張芬太尼貼(強效阿片類鎮痛藥)吧,彆強忍著了。”

“可是還沒到時間,昨天才換了新的。”阿文有氣無力地回我。按照說明書上寫的,芬太尼貼每次貼3張,能管72個小時,可這貼貼上還不到30小時,他就疼成了這樣。

“別管了,人舒服最重要,這麼疼,吃不下睡不著的,如何熬到明天?”我開始在包裡翻找。

“也是,反正也是最後關頭了,舒服最重要,管他72小時還是24小時。”說服了自己,阿文居然笑了一下,語氣輕鬆。

阿文生病的這段時間,我好像已經習慣了他在肉體與精神雙重摺磨下露出的痛苦狀態。他這樣故作輕鬆,反而讓我心酸難忍,我轉過頭,假裝用力撕開包裝,怕他看到我眼裡的淚。

換了止痛貼,藥效和心理安慰同時湧上來,阿文終於沉沉睡去,我獨自倚在窗邊,見天色慢慢暗下來。這是秋天黃昏最好的時刻,太陽已經下山,黑夜還未真正到來,天上有星月淡淡的影子。遠處的玄武湖邊依然濃蔭疊翠,微風過處,湖水盪漾,一波又一波,記憶也拍岸而來。

2016年4月29日,我在下班途中接到婆婆的電話,一向果斷爽利的她有點語無倫次,說阿文不舒服,在人民醫院拍了胸片,醫生還建議他馬上去蘇城檢查。

婆婆說自己的腿都嚇軟了,我的心也是一陣驚跳,趕緊給阿文打電話詢問。他倒鎮定,輕描淡寫地說自己的胸腔有積液,準備去蘇城檢查,還叫我不用擔心。前兩個月他一直在重感冒,估計是肺部有炎症。

5月如期而至,萬物勃發,陽光炙熱,漸漸有了夏天的味道。五六天後,阿文的檢查結果出來了,我們一家人卻都跌入了寒冷的冰窟——放在我們面前的醫院診斷書寫著:胸腔積液達93%,右肺完全浸沒在積液中,充分懷疑是肺癌晚期,預後不良。

天地頓時傾覆了過來,我只記得自己當時麻木、絕望,站在陽光底下都背脊發涼。可躺在病床上的阿文沒有絲毫病態,輕鬆地說:“怎麼可能,一點感覺也沒有,一定是誤診了。”

我們又做了各項檢測,壞消息紛至沓來,阿文到底是“中獎”了。醫生無奈地表示,阿文這種情況不能做手術,化療也不會有太大的作用,恐怕只有半年的時間了。

那天,阿文給了我這輩子最難看的一個笑容:“別人的人生都是起起伏伏的,為什麼我的人生只有伏沒有起?以為到最壞了,沒想到還有更壞的。”

2008年,我們經歷了一場投資失敗,揹負了巨大的經濟壓力。為了儘量彌補損失,8年來,阿文不分晝夜地努力工作,想早日把外債還清。總想著還沒到50歲,我們再艱苦奮鬥幾年,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誰知平時連感冒都少得的阿文,會遭遇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病。

還記得我陪阿文去做腦部CT的時候,這個穿著夾克衫和牛仔褲的男人,依然像20年前一樣英挺秀氣。我隔著門,看他慢慢在CT床上躺下,像一隻突然被馴服而顯得軟弱的小獸。

等最初的絕望、慌亂過去,我們終於冷靜下來,決定依著我們的方式,和時間來一場賽跑。當人開始尋醫問藥,生活馬上就變得魔幻,像有一條巨型的鞭子用力抽打著往前走。

由於不能手術、化療,我們只能選擇中醫保守治療,四方打聽,最後選了南京的一家民營的中醫院。南京是省會城市,但對於我和阿文來說,並不比其他大城市更熟悉。因為許久不出門的緣故,難免木訥,我們兩個在火車站摸索了半天才辦好了各種手續,準時坐上了高鐵。

一個多小時後,我們到達南京站,車站顏值很高,簡直就是建在景區裡。站在廣場上,可以清晰地看到玄武湖的景色,但我們卻無心欣賞。

我們要去的這家中醫院離南京站很近,出租車司機好奇地看了看我們倆,關心地問:“去醫院,誰看病啊?”估計,在外人看來,我和阿文都足夠健康。

雖然推薦的朋友早就給我們打了預防針,但到達醫院時,我還是吃了一驚——這個醫院的大門像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舊工廠,走過一個水泥地面的小院,老式樓房的陰冷寒氣撲面而來。東北角掛號的窗口,清溜溜的,沒人。

這裡與一般的醫院截然不同,我心裡不由得湧起一陣失望,回頭看阿文,他也疑惑:“就是這裡嗎?”

取了號,我們上了一部“哐哐”作響的老式電梯,3樓樓梯口,一位護士笑容滿面地表示歡迎,幫阿文量了血壓和體重,讓我們在大廳候診。大廳裡除了幾排椅子外,另放了一張桌子,上面沒有飲水機,只有熱水瓶。

等待期間,我上了一趟醫院的洗手間,發現裡面異常潔淨,連放在水池上的拖把滴下來的水都是清澈的。這時,我那顆微微忐忑的心才放了下來。再四處打量,我發現除了乾淨,這家醫院所用的桌椅板凳都是舊的、不成套的,向病人收取的檢查費也十分便宜。

和我們一樣,大部分來這家醫院的病人,都是衝著創始人張院長來的。他是名醫,號很難掛,在每個病人身上花費的時間都很多,所以等我們見到張院長的時候,已經是午後了。

年過古稀的張院長穿著一件短袖白大褂,臉色蒼白,目光嚴峻,動作如機器人精準、規範,一絲不苟,他周身散發出的那種古樸做派,如今已經很少見了。

我和阿文都很緊張。不過,張院長一開口,我才知道他並不古板,反而言辭幽默,妙語連珠。他對阿文的病情和預期表述也十分客觀,先給我們普及了肺癌的成因與治療流程,然後說阿文的病情雖然已經嚴重到無以復加,但只要他配合治療,希望還是有的。

最後,張院長又語重心長地對阿文說:“石先生,你年齡還小,許多社會與家庭責任都還沒有履行,所以你必須要好起來,我們一起來努力。”

那些天一直被壞消息包圍著的阿文似乎很受鼓舞,認真地點了點頭。

一切辦妥,已是下午2點多,不知不覺間,我們在這家醫院待了4個小時。打車到南京站,買好票,我看著阿文蒼白的臉,心裡剛剛升起的那點希望的光亮又暗淡了下去。我知道,對於他,對於我,這都是萬里長征的第一步,以後還有漫長的路要走。我們也願意有漫長的路要走,哪怕餘生都奔波在尋醫問藥的路上。

“吃碗鴨血粉絲湯再回去吧,這可是南京的招牌啊。”我勉力微笑著,徵求阿文的意見。他的眼神似乎亮了亮,說:“好。”

我們走進了一家店面不大但十分整潔的店。一口標準南京話的老闆娘熱情地迎上來,末了問我們:“哈要辣油?”我們吃得滿頭大汗,阿文的不適感好像也因此減輕了些。

3

從這以後,每隔30天左右,我們就要去南京一趟。每天兩大碗中藥喝下去,阿文的病情慢慢有了起色,至少在大半年裡,沒有再惡化,生活質量也沒有下降。希望的火花再次被點燃,南京之行對我們來說就像短途旅行,充滿了喜悅。

很快就到了冬天,日頭變短,早出晚歸兩地奔波連好人都吃不消,何況是阿文這樣重病的人。一次,我們到達醫院時已經沒有號了,張院長看我們遠道而來,不忍心,又添了一個號,看完病已是晚上9點。

也正是這一次,我們遇到了妙姐。

候診的時候,我和妙姐坐在相鄰的位子上,我的腳邊有個電源插座,妙姐要給手機充電,我順手幫她插上了插頭,接著就攀談了起來。

“是你老公生病了?他看上去很年輕。”妙姐看了阿文一眼。

我點點頭:“是啊,他一向身體很好,沒想到查出來就是晚期了。”

妙姐按了按我的手臂,以示安慰,並說要相信張院長:“有很多人在這裡起死回生的呢!”

“姐姐你是?”我委婉地問。

“哦,我啊,我就是來配點中藥,沒有什麼大事。”妙姐笑笑。

我心裡輕鬆了一下,心想:如果我們也是這樣該多好啊!

妙姐50歲,身材高大,相貌美麗,在一箇中學當校長,家就在醫院附近。我們說著話,妙姐不時拍著我的背安慰。這突如其來的溫暖讓我淚目,也讓內心積壓的委屈幾乎要噴湧而出。

最後,妙姐得知我們拿號困難,就十分熱心地說,以後她可以早上來醫院幫我們拿號:“我住得近,多早都沒有關係,或者你們可以頭天晚上來,住在我家裡。”

大冬天起大早,任誰都不情願,我心裡有點過意不去。妙姐卻豪爽地說:“完全沒關係,反正我上了年紀,起得早,舉手之勞。”

我自然對她千恩萬謝。

下次,妙姐果然一大早就幫我們拿了號,是我們從未拿到過的3號,也就是說上午就能看病。她把號碼票和3本關於癌症治療方面的書放在個布袋子裡,關照了窗口的工作人員,再去學校上班。

過去一直緊趕慢趕的我們,因此心情輕鬆了許多。在南京寒意刺骨的清晨裡,我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溫暖。

張院長的辦公室與其說是醫生辦公室,不如說是一個藝術家的工作室——房間很大,裡面滿滿當當,迎面是一幅花鳥屏風,四壁都掛著書畫卷軸,屋子裡還有幾十盆綠植。他的辦公桌超大,桌面右上角放著一排十來支削好的鉛筆——他用鉛筆開藥方,寫楷書,每個字都像印刷上去的一樣。

我們進了辦公室,張院長正在看阿文的CT片,神色嚴峻。我不敢說話,他不忘回頭請我們坐,然後慢悠悠地取下片子,踱到我們面前說:“石小先生啊,病情有進展,但你的身體機能仍然健全,心肺脾都好,肝腎功能也完好,這一路大軍的任務完成得不錯。但癌症本身有發展,說明敵人的勢力太強大了,所以你必須要強大起來才足以抵抗。現在的首要任務是增加你自身的免疫力,激發你的免疫系統奮起戰鬥。這是一場誰也無法預測輸贏的戰爭,我們精誠合作,走出一條具有石先生特色的光明的生命之路。那樣,你將不輸於一個奧運會冠軍,或者創造一項吉尼斯記錄。”

張醫生不僅醫術精湛,還是一個情感溝通的高手。雖然知道阿文病情有進展時內心惶恐又沮喪,但因為張院長施了“魔法”,我們從辦公室出來時,內心還是滿滿的信心、希望還有溫暖。

在回程的高鐵上,我給妙姐發了一條微信,告訴她今天看病的情形。她熱情地叫我們堅定信心,又轉來2000塊錢。在這場艱辛的戰役裡,我們已經得到太多親朋好友的幫助了,妙姐與我們萍水相逢,我沒有收錢,只收下了她對我們的鼓舞和希望。

這時,蘇城醫生之前預計的半年存活期已經被超越了。我對阿文說,現在的每一天對他來說都是新生,阿文也信心滿滿:“現在的每一天都是賺來的,有什麼理由不好好活著呢?”

4

可是到了2017年1月,也就是確診的8個月後,癌痛突然加劇,這表明阿文的病情有了迅猛的發展。也正是從那時起,脾氣溫和的阿文開始變得喜怒無常,有時還十分暴躁。

因為距離下一次去南京還有很多天,我避開阿文,到陽臺打電話諮詢要怎麼處理疼痛,張院長說可以吃些止痛藥。

一開始,止痛藥是管用的,但它嚴重副作用會導致內分泌紊亂,阿文的吃喝拉撒睡全部亂了套。他胃口差到連飯菜都吃不下,更何況是中藥。上廁所是每天最頭疼的事,阿文往往在馬桶上一坐半天沒消息,各種治療便秘的方法都不管用。有天早上,我突然聽到衛生間傳來“呯呯呯”的聲音,開門一看,阿文正拿自己的腦袋往牆上撞,我忙抱住他,兩個人以彆扭的姿勢擁抱在一起哭了好半天。

從早到晚,每一天都開始過得異常艱難,如此惡性循環,阿文整個人很快垮了下去。好不容易捱過春節,大年初三,我們不得不去南京住院。因為是春節期間,醫院住院部就只有我們倆。阿文開玩笑說:“這是什麼待遇,總統?”

等我們辦好手續安頓下來,一個壯實的中年男子就微笑著走進來,操著一口濃重的南京口音說自己是醫院的廚師,問我們晚飯想吃什麼。

無事寒暄了一會兒,我就說到阿文的癌症指標不好。

“不要說癌症指標。”廚師看了看阿文,輕聲示意我,又一板一眼地說,“說腫瘤指標。”

“有什麼不一樣麼?”

“癌症指標太難聽了,腫瘤有可能是良性的。”廚師笑著解釋。

我愣了一下,一時沒有會過意來,看了看床上的阿文,又轉頭對廚師說:“好,聽你的,腫瘤指標。晚上吃什麼都行,能讓他多吃點就好,但要清淡一點。”

廚師點頭說他有數,然後拿著記菜單的小本子出去了,看著他的背影,我沉思了許久。在這大半年的時間裡,我雖然關注阿文的病情,但很少像廚師這樣注意自己說話的細節,注意病人的情緒。

我真的有些精疲力竭了,轉頭看床上的阿文,他已經沉沉睡去。

可能是住了院,心情安定了下來,阿文的病情也穩定了些。我們常常在晚飯後去散步,有一天傍晚,阿文的興致特別好,我倆就打車去了玄武湖。

那天天氣雖然冷,但公園裡的人很多,除了觀光客,大多是附近來做運動的居民。趁著天光還亮著,我們像外地遊客那樣在城門口拍了照,阿文在小攤上給我買了一杯果汁,我們在湖邊坐了很久。

面對著一塘殘荷,回顧已經走過的路,憧憬著完全未知的明天。風過耳際,寒意漸濃,我想,如果一切重來,我們又會選擇怎樣的人生呢?

元宵節那天,在上海實習的兒子要求來南京陪爸爸過節,讓我回家歇一歇。那天,他們居然在南京的街頭吃到了美味的湯圓,還看了一場小型的煙花秀,父子倆都很高興。

出院之後,阿文的病情穩定了一段時間,到了夏天,又是斷崖似的下滑,只好又去南京住院。這次,張院長的助理來通知我,說院長晚上要找我談話。我心下惶然,知道事情不好了。

當我忐忑地來到院長辦公室,張院長熱情地招呼我坐下,我一顆心“呯呯”直跳,彷彿即將聆聽上天的宣判。

“你辛苦了,這一年多來。”張院長說。

我低下頭,勉強笑了一下,在張院長面前落淚不丟臉,我又抬起頭來。

“情況不太好,癌細胞已經通過胸膜轉移至本來完好的左肺,接下來,會很快了。”張院長沉吟著,說得很慢,好像在考慮怎麼說才能把帶給我的傷害壓到最小。

我感覺自己的臉都是蒼白的,連忙問我還能做什麼。張院長說,像原來那樣就好。

“我只是想,你心裡有個準備——估計半年吧。”張院長摘下眼鏡,又戴上。

我心裡瞬間平靜了下來,距離一開始醫生說的“半年”已經過去了一年多,我們應該知足了。正是這一點信念,讓我有力量對張院長微笑,說了聲“謝謝”。

那次出院以後,阿文的情形果然如張院長所料,疼痛加劇,身體迅速瘦弱下去,生病以來一直努力保持著的140斤體重也開始明顯下降,精力一天不如一天。伴隨而來的,是越來越惡劣的心境。我知道,哪怕我再感同身受,也無法體會到他絕望心情的萬分之一。我所能做的就是包容再包容,完全以他為重。

2017年9月底,我倆商量著再去一趟南京。南京,這座並不熟悉的省城,給了我們動人的溫情和難忘的記憶。雖然結局無法改變,但近兩年的南京之行,一次又一次給我們前行的力量和戰鬥的勇氣。如果沒有醫院和張院長,沒有妙姐等人的幫助,我們也走不到如今。

這次出行與其說是看病,不如說有很大的告別的成分在裡面。

“你在看什麼?”身後傳來阿文的聲音。我扭頭,看他笑意晏晏地坐在床上,與剛躺下時痛得扭曲的樣子截然不同。我心頭一鬆,忙問他,是否好些了?要不要吃東西?一看手機,已經快11點了,我居然對著玄武湖站了幾個小時。

“想喝點粥。”他說。

這兩年來,我已經沒有了自己的心情,好與壞,都圍著他轉,他笑我也笑,他哭我也哭,現在,他想吃東西,我才意識到自己飢腸轆轆,腹鳴如鼓。

深夜11點,樓下的麥當勞還是人聲如沸,站在充滿活力的年輕人中間,我感覺自己的心情也鬆快了不少。我忍不住點了一杯飲料,坐下來慢慢喝完,才打包了兩碗菜粥。觀光電梯上升的時候,我又一次看到玄武湖波光粼粼的水面,夜色中,還是美得令人窒息。

有一個人,將永遠無法看到這樣的人間美景了,我也不知道天堂的模樣。我的眼淚不可控制地流下來,淌了滿臉。快兩年了,南京站、玄武湖,什麼都沒改變,又什麼都改變了。

這一夜,疼痛沒有再次襲來,阿文美美地睡了一覺,早晨起來,臉上的病色彷彿都減輕了一些。下樓去車站,在電梯裡,我指給他看遠處的玄武湖,清晨的水面有種不一樣的美,陽光下,水汽氤氳,如夢似幻。

阿文長長嘆息一聲:“這應該是我最後一次來南京了,看到這麼美的玄武湖,住過這麼好的酒店,也無憾了。”

我無言以對,低下頭,一滴淚落在地毯上,瞬間被吸收,看不到痕跡。

雖然酒店距離車站很近,我還是請前臺幫我們打了一輛車。上車時,司機過來扶著阿文,小心翼翼地將他放在車後座上,非常貼心。

回家後不久,阿文的病情急轉直下。他幾乎吃不下任何固體的食物,即使接著氧氣,還常常氣悶得無法呼吸,面孔都變了色。只要稍一變動體位,都會引發聲嘶力竭的大哮喘,哪怕做個最微小的動作,都要坐在床邊喘息半天。

醫院的病危通知書下來了,之前阿文跟我商量過,不進ICU,不做氣管切開。為了節省體力,少移動,我開始給他用成人紙尿褲,晚上又請了護工。

2018年2月2日晚,阿文開始陷入短期昏迷,兒子匆匆趕回,看到疲憊不堪的我,堅決要求留在醫院陪夜,換我回家休息。可是回到家又哪能睡的,凌晨12點,兒子發信息說:“老媽,明天早上早點來,情況不太好。”凌晨2點,兒子喊我:“老媽快來。”

早晨,醫生看著昏迷不醒的阿文,和我們商量最後的事宜。中午12點,在撤去搶救設備的半小時之後,阿文停止了心跳。

後記

時間是良藥,我已經不像最初那麼傷心欲絕,至少能正常地生活和工作,但我沒有一天不想他。

從蘇城到南京,我和阿文奔波幾十次,但對我來說,南京依然是陌生的,熟悉的只是從車站到醫院的那段路。我曾想打個電話給張院長,但終究沒有,我不願意讓年邁的他聽到這個壞消息。

從此,南京在我心中變成了一個既傷心又溫情的城市,我開始有意無意地避開它,卻又會忍不住想念它。

編輯:羅詩如

題圖:CF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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