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解封時代的武漢:家人逝去之後,生活還得繼續

4 月 8 日,在「封城」 1814 小時後,武漢「解封」。

李翰昭女朋友說,武漢一解封,她就來武漢找他。他憧憬著,見面後,要好好抱抱女朋友,多抱一會兒。

可武漢解封了,李翰昭的小區還沒解封。他擔心目前無症狀感染者的形勢,不太敢讓女朋友回武漢。他說,等他養好心臟,就和女朋友結婚。

心悸的毛病是他感染新冠病毒後落下的, 1 月 22 日,武漢「封城」前的最後一天,他從上海回到武漢,和媽媽一起過年。「封城」當天,母子倆都出現了感染症狀。

媽媽趕不上婚禮了,2 月 7 日,媽媽因新冠肺炎去世,年僅 56 歲。

不要忘記這個漫長的冬天,在「封城」的 76 天裡,2572 名逝者讓他們的家人經歷了悲歡離合。

他們失去兒女、伴侶、爸媽、祖父母、外祖父母,「偶爾治癒」先後訪談了十餘名逝者家屬,試圖還原每一位逝者的愛與被愛。

解封前,熊蘭花一家六口,先後兩次獲區指揮部特批,離開武漢,回到黃石的家,女兒玥玥,在新冠康復出院 15 天后,在自家臥室離去。

保潔阿姨金鳳,在武漢市中心醫院被感染後一度尋死,丈夫攔住她,說就算「用我的命換你的命」,也要把妻子治好,可丈夫卻先走一步。

在女兒大婚後 13 天,蕭涵媽媽病故在用桌子臨時搭起的病床上,因未能確診,當天搶救媽媽的開銷 3000 多元,自費。

「封城」倒計時,耿聞捷苦勸爸媽跟她一起離開武漢,爸媽堅決拒絕,「我們都是有病的人,怎麼能到處跑,不能禍害無辜」。在連續兩次核酸檢測為陰性、接近出院標準時,因為氧氣面罩損壞,耿聞捷爸爸猝然病故。

本不打算回武漢過春節的唐本剛,因為擔心爺爺的病情,在「封城」前一天從上海趕回武漢,他一家四口被感染,未能救回爺爺。

他們見證了這座 900 萬人留守的城市,在爆發的疫情中陷入忙亂。缺乏試劑盒無法確診、社區和隔離點間協調失當延誤患者收治、新冠患者出院後其他重病的治療銜接、設備損壞致使治療無效······從社區到隔離點,從隔離點到醫院,患者求醫的每一步都留下遺憾和教訓。在對「白衣天使」感恩的讚歌背後,癥結依舊在陰影中浮現。

他們一度無所適從,他們一度陷入絕望。那些至暗時刻,終已經過去,隨著武漢煙火氣慢慢回來,他們也在重拾生活的勇氣。

老公

那麼大個人,變成了小小的一個盒子。

武漢市新洲區倉埠鎮井山村龍王墩,這裡是武漢的遠郊,距離「封城」的陸路封鎖線不遠。4 月 3 日,在解除隔離的第二天,64 歲的金鳳來到村子外自家田地邊上,剛從漢口區殯儀館取到老公骨灰盒的她,為 67 歲的老公入土下葬。

抱著丈夫骨灰盒的時候,金鳳想,這是她第一次能抱起丈夫。2 月 11 日,在接老公去漢口醫院時,救護車司機不願幫忙,躲得遠遠的,「我只能一個人抬著老公上車,他 1 米 75 ,我 1 米 5 ,我力氣小,他大塊頭,我只能用肩膀頂著他的屁股,才把他拱上車。」說到這,金鳳連續跟「偶爾治癒」說了三聲「好淒涼啊」。

她不得進入熟悉的村子。村裡的兩個小叔子先後給她電話,村民不希望她進村,村主任也擔心她帶來病毒。

已經康復出院 15 天的金鳳,習慣了這種歧視,「我得了這個病,就怕別人嫌棄我」。

放鞭炮、燒紙錢,然後把一個瓷缸和骨灰盒一起下葬。送葬現場來了 4 個金鳳老公的朋友,她還請了 8 個幫工。

按照習俗,得把骨灰盒放在竹槓上,由 8 個漢子抬著,在村子裡轉幾圈,以示對死者的尊重。如果有孫輩的話,還得讓小輩披麻戴孝,坐在這竹槓上游街。

可村子不允許金鳳老公的骨灰盒進村,儘管老公在這個村當了 20 多年的村支書。所以這 8 個幫工,省卻了腿腳,就在墳前轉了兩圈。

但佣金一分錢也沒少。

一個人 300 元,8 個幫工 2400元,加上殯葬用品 400 多元,給送葬來客的肥皂、手巾等禮品, 2900 多元是金鳳老公喪事的全部開銷。

正好和金鳳剛到手的 3000 元政府慰問金相抵,「這 3000 元我跟社區要了一週,社區說只有下葬了才給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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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鳳和老公在小女兒為她辦的生日宴上

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

有過近 20 年民辦教師經歷的金鳳,疫情前,已在武漢市中心醫院(南京路院區)工作了兩年多,是一名保潔工,負責手術室等高危區域的打掃。她對工作防護很重視,疫情前,口罩、手套、手術服就是她每天工作的標配。

金鳳月工資 2250 元,還得付房租 1200 元。可病毒,讓她在確診前的 11 天裡,在醫院自費支出 7000 多元。

為了賺錢,在春節金鳳依然上班。1 月 29 日,大年初五,從早 8 時上到晚 8 時後,身體不適的她下班就去掛號,次日,她被確診。

她推斷,她是在跟管她的手術室護士交接 100 元春節補貼時被感染的。下班後,她就除掉了口罩和手套,而那名護士早她兩天被確診。

武漢市中心醫院是病毒感染的重災區,先後有 200 多名醫護人員被感染。

病情來勢洶洶,金鳳在工作人員面前下跪,向公司領導哀求,看在自己為醫院付出兩年的情分上,給自己安排一張床位。

沒有回應。

跪求無果後,金鳳只能去武漢市中心醫院(後湖院區)求診,南京路院區不接診新冠患者。從 1 月 30 日起,夫妻倆每天都去該院就醫。「封城」後,市內公共交通就停了,只能騎共享單車。

發燒、氣喘症狀明顯的金鳳,騎 10 分鐘,就得休息下。有時走老遠都碰不到可以騎的共享單車,夫妻倆只能走路, 6.4 公里要走 3 個小時。然後,在門診排隊 5 到 6 個小時後,再走 3 個小時回家。

起初,金鳳擔心傳染給老公,不讓老公陪她求診。「也有同事感染,她們說得了這病,只有死路一條。我當時就不想活了。我都 64 歲了,不想連累家人。」金鳳說。

但老公勸阻了她,說就算自己被感染,就算「用我的命換你的命」,也要把妻子治好。

那幾天,不乏溫情的時刻。平日都是金鳳負責做飯,那幾天,老公接過廚具,每天凌晨 4 時就起床,給一家做早飯。

在陪妻子就診 8 天后, 2 月 7 日,金鳳老公也發病,並於 9 日確診。

夫妻倆租住在武漢市中心醫院(南京路院區)對面的同福社區,連續 3 天都去社區求救,希望社區安排床位入院,一再被推脫。7 日是武漢市承諾應收盡收的最後期限,10 日,是湖北省確保未收治患者人數清零的日子。

金鳳清晰地記得 10 日是個雨天。那一天,她老公走路已經很困難,社區服務中心不允許她倆入內,她就搬了張椅子,抱著老公坐在門外,「他已經沒有力氣到坐不住了,坐著坐著身子就往下滑」。

前一天她老公的核酸檢測結果出來了,可是是電話通知,不符合社區要求的紙質證明,爭執由此而生。

當天,金鳳把十幾個親戚都發動起來,打各種電話求助,市長熱線、市指揮部、區指揮部...從 9 時打到 16 時。江岸區指揮部告知,在申報名單中,社區沒有報夫妻倆的名字。

她急了,讓外甥幫她聯繫媒體,跑到社區服務中心,聲稱再不將她老公送醫,她就在這兒自盡。

2 月 10 日,她老公被送往弘濟骨科醫院,而金鳳則被安排在一個隔離酒店。老公打電話給她,說弘濟骨科醫院沒有醫護,是個隔離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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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鳳在漢口醫院跟救治她的護士合影

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

幾經周折,11 日晚,夫妻倆被安排在漢口醫院入院,住在同一層樓。12 日,她離開老公病房時,老公跟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你要打點營養針,否則你受不了。」

此時,帶著呼吸機面罩的老公聲若細蚊,金鳳得湊到他鼻尖才能聽清。

2 月 13 日 8 時,金鳳老公病故,她只能在門外見老公最後一面。

「我不想活了,為什麼要對我這樣殘忍。」金鳳想要追隨老公而去。

但她不能死,家裡還有一個 40 歲的兒子——13 年前的一場車禍,讓兒子腦部重創,智力只跟 5 歲小孩一樣,生活能自理,能做菜,但健忘,一出門就容易走丟。金鳳說,老公最大的願望,是兒子能過上正常的生活,娶妻、生子。

可他看不到了。住院時和兒子視頻,母子倆都在哭。她急切地想要見到兒子,這 38 天,是她和兒子分開最長的時間。

所幸,和她們家合租的夫妻倆願意幫她照顧兒子,「起初,他們也對我們害怕,畢竟得了那種病。後來都靠他們給我兒子代為買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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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鳳丈夫

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

3 月 18 日,金鳳出院回家。21 日開始,她每天都接到社區電話,通知她去領骨灰盒。可處在居家隔離期中的金鳳,無法出小區,「我老公病的時候,求你們派車送院,你們不肯。現在為什麼天天催我去拿他的骨灰盒?我還沒恢復健康,這是催我的命還是催他的命?」

在金鳳的抗議下,在她居家隔離期的後半程,社區給她送飯。還有一件事她在抗爭:跟公司要回她感染住院隔離期間的工資。

如今,金鳳還沒想清楚要不要回醫院上班,對那個讓她被感染的武漢市中心醫院,她心懷恐懼。

但她也明白,對於 64 歲的她來說,並沒有更多工作可選擇。畢竟,40 歲的兒子,還得靠她養活。

這個瘦小的女人,用她的執拗、潑辣,做了所有能做的事,然而生活留給金鳳的,是老公的骨灰盒、40 歲還需要照顧的兒子和村民的歧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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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 歲的金鳳和她 67 歲的丈夫

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

女兒

解封前,熊蘭花一家六口,先後兩次獲區指揮部特批,離開武漢,回到黃石的家。

相比滯留武漢的人,她們是特殊的。可歧視,在家鄉等著她們。

鄰居們認為她們會把武漢的病毒帶回來。可 6 次核酸檢測下來,熊蘭花和丈夫的結果都是陰性,解除隔離證明、健康證明一應俱全,「可他們還是把我們當做洪水猛獸」。

比起一時的歧視,不能補救的,是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創傷。

住院時,玥玥跟爸媽講,出院後要把「醫生不讓吃不讓喝」的零食買個夠,她給熊蘭花列了個食譜,是她最想吃的菜,還有豔陽天的火鍋。

清明節,家裡男丁來到玥玥墳前祭奠。按習俗,女眷不能上墳,熊蘭花提前把女兒的菜譜都做齊了,玉米麵炒榨菜、芋頭圓、雞湯煮粉條,還有女兒愛喝的橙汁、冰可樂,託老公給女兒捎去。

花了 50 元,玥玥的弟弟給姐姐買了一束鮮花,這是上初一的他獲得的獎學金,上學期期末他考了全年級第一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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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漢南區人民醫院,玥玥和她新認識的護士比心合影。

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

再過兩個月,是玥玥 18 歲生日,但她的青春止步於 3 月 20 日 15 時 45 分。

人生的最後兩個月,玥玥「瘦成了皮包骨」,從原來 98 斤,瘦到只有 50 多斤。

此前,因為肺部排異,患有白血病的玥玥於 1 月 8 日在武漢協和醫院入院, 2 月 9 日被確診新冠肺炎,「那一個月女兒從沒出過病房,而此前,同樓層有 11 名醫護人員感染。」玥玥的媽媽熊蘭花跟「偶爾治癒」說。

一家三口長期戴口罩,「連睡覺也戴」,生怕免疫力低下的女兒染病。在疫情襲來之前,高於常人的防護,便是血液科病房醫護、患者和家屬的常態。

可週密的防護失效了。

3 年前的「五四青年節」,玥玥被診斷出白血病。為了救女,熊蘭花夫婦花了 300 多萬元,花光家底,還借了近 100 萬元的外債。

夫妻倆辭去工作,心思都放在陪女兒就醫上。玥玥兩次移植幹細胞,抽的都是爸爸的骨髓。

對武漢協和醫院,玥玥再熟悉不過,3 年來,她先後在此接受 10 次化療,白血病確診於此,新冠肺炎亦確診於此。

這裡是故事的開始,也是結束。熊蘭花夫婦租下協和醫院對面的天瑞國際公寓,這個公寓又稱「遊子鄉大廈」,很多來此求醫的患者集聚於此。

1 月 8 日,乘坐收費 1100 元的私人救護車,玥玥從黃石到了武漢,隨後住進協和醫院 8 樓的血液科重症病房。

3 號房 33 號病床,成了這個 17 歲姑娘接下來 1 個月的棲息地。

為了省下 5 元的租床費用,熊蘭花夫婦在女兒病床旁支起摺疊床。摺疊床睡不下兩個人,夫妻倆便一個人坐半夜照顧女兒,另一個人躺下眯一會,彼此輪換,周而反覆。

疫情讓玥玥身邊的病友一個個離去。院方把能夠出院的患者都勸離了。病重的玥玥依舊留院,可 2 月 9 日,她被確診感染新冠肺炎,同樓層有 11 名醫護人員感染。

此前一天,玥玥隔壁 5 號房的白血病病友,一個 21 歲的男孩,也被確診。

「他沒扛住。確診後第 13 天就走了,連和媽媽的最後一面都沒見到。」熊蘭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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玥玥 4 歲時的照片

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

作為密切接觸者,熊蘭花老公得自我隔離。熊蘭花在天瑞國際租的 1311 室是一室一廳,40 多平米,還住著她公公婆婆和小兒子,不具備隔離條件。

她只得另外租了一間 1120 室,一天房租 120 元,21 天 2520 元。每天,熊蘭花在 1311 室做好飯後,給丈夫送去,放在 1120 室門口。

此後的 25 天,夫妻倆一直不能見女兒。她們只能 24 小時端著手機,女兒打了止痛針,還會難受得吃安眠藥也睡不著,不停的給爸媽發信息。

夫妻倆經常在凌晨密集地接到女兒的信息,他倆只能保持警覺,生怕回晚了女兒,惹她難過。

在那個 21 歲的病友病故的前一天,2 月 20 日,玥玥達到了新冠肺炎的出院標準。但另一個棘手的問題擺在了面前:按規定,出院後得集中隔離 14 天,可因玥玥的病情「在隔離點無異於等死」。即使能轉院,也找不到醫院可以接收患有白血病的新冠病毒感染者,包括玥玥所在的協和醫院。

所幸,情況被反映給漢南區指揮部郭部長後,指揮部連夜開會,為玥玥安排緩衝醫院。玥玥於 3 月 5 日出院,轉至漢南區人民醫院進行醫學觀察。

玥玥轉院這一天,警車開道,郭部長跟醫院書記對接,讓玥玥得到較好的照顧。醫院為熊蘭花夫婦每天免費提供一套防護服,方便與女兒相見。

一套防護服,夫妻倆只能一人上樓。防護服穿了就不能吃喝、上廁所,所以往往是耐力比較好的熊蘭花去見女兒,「給她儘量久的陪伴」。

其他時間,他們就端坐在住院樓下,一坐就是一天,望著 11 樓女兒病房的那扇窗,時而和女兒視頻。她們做好準備,一旦女兒有變,可以隨時上樓。

3 月 1 日,該院被區指揮部指定為非新冠肺炎患者救治醫院。不過,這只是家二級醫院,沒有血液科,對玥玥的白血病缺乏治療手段。

玥玥一度是漢南區人民醫院 11 樓唯一的病人。此前,該院的部分一線醫務人員已回去隔離休整,在他們隔離到第 8 天時,因為玥玥,他們被再調回醫院。

希望在一點點多起來。在區指揮部幫助下,熊蘭花夫婦免費住到一個隔離酒店。重新有了爸媽的照顧後,玥玥的心態向好,有了更多的笑聲。

可是,意料之外的變故,讓夫妻倆又跌落谷底。3 月 11 日晚回到酒店,熊蘭花看到老闆一家三口在街上站著,「老遠就感覺不怎麼對勁」。當天,指揮部通知,由於隔離人員已清空,該隔離點要撤銷。

未曾想,老闆娘被確診了。12 日,工作人員來酒店消毒,熊蘭花夫婦帶著行李等待處置,在馬路邊一等就是 10 多個小時。隨後,她倆被送往集中隔離,斷了和女兒相見的機會。

當時駐守酒店的醫生,懷疑是她倆感染的老闆娘,這讓熊蘭花夫婦心裡低落。夫妻倆提心吊膽,擔心自己一旦檢查出陽性,讓幫她們入住的指揮部領導背黑鍋。

夫妻倆急切地想自我澄清,急於回到女兒身邊。她倆自費做 CT,只求能快點摘掉嫌疑標籤。所幸,3 月 14 日,核酸檢測結果顯示,夫妻倆都是陰性;15 日解除醫學觀察後,夫妻倆沒地方去,就在醫院大廳坐了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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玥玥跟照顧她的漢南區人民醫院護士聊天截圖

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

見不到爸媽的那幾天,玥玥的心態急劇惡化,開始自殘。

玥玥把手背扎的針拔出,往自己脖子和小臂亂扎。「女兒說老聽到走廊上醫生說,開死亡證明。知道一牆之隔有人在死亡,自己的情況很不好,不能下床,甚至翻身也困難,就心灰意冷。」熊蘭花說,「女兒精神上也垮了。」

更令熊蘭花焦頭爛額的是,下一步,女兒要去哪裡治療,協和醫院血液科的床位何時空出?

可是,女兒拋出的問題把她難住了。在玥玥出院的前一天,3 月 18 日,玥玥告訴媽媽,她想放棄治療,她最後一個願望是,希望回黃石,回家。

放棄治療,在過去的 3 年,玥玥反覆提過。玥玥經常說,她已經是一個廢人了,繼續治下去,只會讓這個家人財兩空,這一次,她埋怨爸媽,「3 年前就應該把她扔在大馬路上」。

熊蘭花每每安慰女兒,有爸媽當你的靠山,做你的後盾。女兒的心思她何嘗不曉得,三年來,來回住院,女兒在家的時間,不如在醫院多。她著手聯繫女兒回家事宜。

3 月 19 日是玥玥隔離期滿、出院的日子。當日中午 12 時 53 分,熊蘭花接到女兒電話,電話那頭,已經聽不到女兒的聲音,只有心電監護儀「滴滴」地響個不停。

熊蘭花記得,前一晚,女兒並沒有上心電監護儀,她明白,女兒是在搶救。

當她趕到病房時,發現玥玥已經說不出話,虛弱地連手機都拿不動了,手機直往鼻子上掉。

此前,心知要出院的玥玥,通過外賣平臺訂了 189 元的良品鋪子零食,給照顧她的醫護人員,以表感謝。玥玥記得送她三個洋娃娃的喻醫生,抱著娃娃一起睡,玥玥就沒這麼害怕。

為了滿足孩子回家的願望,漢南區指揮部特事特辦,為她們一家開了通行證。

當晚 18 時,通行證還差最後一道程序。玥玥只剩一口氣在撐著,熊蘭花湊到女兒耳邊說:寶貝,今天爸媽一定會帶你回家,你要堅強。

此時,說不出話的玥玥,還知道跟媽媽點點頭。而因為排異,玥玥早已連「哭都哭不出眼淚」。

「3 年來,我告訴自己要堅強,不能在女兒面前流眼淚。強忍著,哪怕落淚,也要連著飯一起吞下去。」熊蘭花說,可這一次,她無法自抑,放聲大哭。

帶上醫院贈送的一箱曲奇餅,3 月 19 日晚 21 時,一家三口坐上救護車,離開武漢。

此時,玥玥已沒了意識。一條又一條來自醫護人員的微信發給她,有護士看到那一堆零食說,小孩,不是說讓你不要亂花錢的,就會給別人買東西。

玥玥的手機屏幕,設置了她出院的倒計時,最後停留在「倒數 2 天」,她已經不知道換了。

回家的路,浸滿淚水。救護車上,熊蘭花把這些短信反反覆覆念給女兒聽,可女兒已經連眼皮都撐不開了。她邊握著女兒的手,邊拿著棉籤,沾水送到女兒嘴邊,爸爸則給女兒按摩腳板。

到家了,有親戚懷著對病毒的恐懼,不敢來接。大舅來接了,他抬著玥玥下救護車,玥玥頭往旁一偏,睜開眼看大舅一眼,眼皮又耷拉下去,她已經認不出家人了。

3 月 22 日 11 時,玥玥在自家臥室安靜離去。

玥玥房間裡,有一個 1.8 米的衣櫃,塞滿了爸媽給她買的衣服,有六七十件,很多衣服只穿過幾次,因為在醫院,玥玥只能穿病號服。

幾個朋友過來看熊蘭花,說她「一番辛苦付於水,到最後還是沒留下任何的想頭,還是人財兩空」。

但熊蘭花不這麼認為。在救女的三年裡,她遇到太多的無助和無奈,也被很多好心人相助。在和「偶爾治癒」的幾次交談中,她幾乎沒有任何怨言,除了對女兒的痛心之外,說的最多的話,是報恩與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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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歲時的玥玥和 3 歲時的弟弟合影

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

將女兒入土後,熊蘭花最大的心事是被困在武漢的公公婆婆和 12 歲的小兒子。爺孫三人來武漢看望玥玥,遇到封城,再也出不去。

爺孫三人住在玥玥生活過的 1311 室。玥玥去世後,他們只能在這個封閉的空間裡,睹物傷懷。

他們也想見孫女的最後一面,也想去孫女墳前燒燒紙、說說話。經街道向區指揮部申請放行,3 月 27 日,爺孫三人也回到了黃石。

女兒沒了,為救女欠下的近 100 萬的外債還在,重重壓力下,熊蘭花依舊樂觀,「我爸媽安慰我,孫子的學費由他們退休金裡出」。她謀劃著,等疫情過後,要重拾自己做幼兒園老師的職業。

媽媽

蕭涵媽媽已經離開 69 天了,至今,一日三餐,家裡都會給媽媽留一碗飯。

紅燒排骨、三文魚······ 清明節這天,蕭涵爸爸做了一些妻子生前喜歡的菜式,擺在她的遺像前。

遺像並不是傳統的黑白照,蕭涵選的是一張彩照,「這符合媽媽樂觀的性格,她總是笑眯眯的」。

遺像是在 1 月 16 日拍的婚禮照中裁剪出來的。那一天,蕭涵新婚,媽媽帶著女兒女婿各桌敬酒,喜形於色。

婚禮照裡,媽媽穿著她最喜歡的大紅襖子,喜氣洋洋地端坐在主位,一大家子圍在她身邊,人人帶著笑意。蕭涵記得,

媽媽走後兩個月,遺像才能製作。3 月 25 日,武漢絕大部分快遞才恢復正常服務。遺像是蕭涵在網上訂的,她要求賣家用速度最快的順豐,因為得趕在 4 月 1 日前到。

4 月 1 日,是她預定的取骨灰、下葬的日子。此前,她去了武昌殯葬一條街,偌大的一條街只有零星幾家店營業,平時 50 元一袋的紙錢,現在賣 120 。「能碰到一家開門的就不錯了,不計較那麼多。」蕭涵對「偶爾治癒」說。

在扁擔山公墓的一處墓區,墓區顯然是新近落成的。墓碑未立起,地上還留著一層泥水,連讓人跪著祭奠的條件都不具備。

祭奠前,得先讓工作人員做清潔。10 分鐘的清潔做完,留給祭奠的時間還有 5 分鐘。按規定,疫情期間入園送葬,一家不得超過 5 人。

蕭涵一家四口什麼話也沒說,她默默地把橘子、芒果、香蕉擺在了媽媽的墳前,那是媽媽生前喜歡吃的,打麻將時、看電視劇時,都是她閒暇時光的一縷甜。

媽媽走後,蕭涵發誓要振作起來,好好生活。她下廚做煎餃抱蛋,撒上黑芝麻,學習怎麼做酥餅才能酥到掉渣。

蕭涵帶媽媽去過很多地方旅行。媽媽一直想去泰國,去年的一場病,讓計劃擱置,蕭涵整整在醫院陪了媽媽兩個月。蕭涵買好機票,本計劃今年 2 月帶媽媽去泰國。

蕭涵媽媽是家族的主心骨,往年幾家人的年夜飯,要麼是在媽媽家吃,要麼就是媽媽在外請客。蕭涵 1 月 16 日新婚後,19 日,媽媽把幾家人都請到蕭涵的婚房聚聚。

參加 19 日新家聚會的幾家人,至今只有蕭涵媽媽一人感染。

此前一天,爸爸媽媽曾跟朋友聚會,這讓蕭涵認為是媽媽最有可能被感染的場合,「一桌人有四五人感染,有人跟我媽同一天發病,同一天去世」。

蕭涵媽媽是 1 月 22 日發病的,當天,跑了 5 家醫院,家家醫院的發熱門診都是人滿為患。23 日早 7 時,蕭涵帶媽媽來到武昌區某醫院發熱門診排隊,排到下午兩三點,見前面還遙遙無期,蕭涵讓媽媽先回家休息,她繼續排著。

大醫院難以就診,媽媽退而求其次,在社區衛生中心求醫,醫生的診斷是「上呼吸道感染」,給開了兩天吊針。

這一度讓蕭涵覺得寬慰,幸好不是「那個病」。

與此同時,當日晚六七點時,蕭涵在武昌區某醫院快排到頭了,媽媽匆匆趕回就診。

醫生問,之前吃了什麼藥?

媽媽說,吃了頭孢等退燒藥。

醫生說,那就行了,不用再開藥了。

「排了兩天的隊,最後的診斷是這樣,有點覺得醫生不負責任。」蕭涵說。

後解封時代的武漢:家人逝去之後,生活還得繼續

泰康同濟方艙醫院

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

1 月 25 日,媽媽再去該院就診,拍了 CT 。第二天拿到 CT 後,醫生開了一張核酸檢測的單子,說要排隊,大概會在 28 日聯繫。

這讓蕭涵一家一度看到了希望。26 日,媽媽來蕭涵新家吃飯,未曾想,這是一家人最後的團圓飯。

28 日,蕭涵媽媽去社區衛生中心打針。打了一針後,媽媽腿腳乏力,難以行走。醫生建議,馬上去武漢某人民醫院就診。

蕭涵夫婦攙著媽媽走,當日下午 17 時到了武漢某人民醫院。媽媽上了一趟廁所,突然癱軟在地,站不起來。此前,蕭涵一個人就能攙著媽媽走,可那時,三個人都已抬不動媽媽,慌亂中,租來了一張輪椅。

此時,蕭涵媽媽的血氧已經掉到 50 ,正常人的數值應該是 95 以上,醫生當即決定不讓她們再排隊,直接轉去留觀室。

留觀室已經沒有床位,醫生開的單子是吸氧 5 小時,吸完了回家。期間,媽媽說肚子餓,還讓蕭涵去買點夜宵。

「終於到家了,我可不可以睡一下。」蕭涵沒想到,母女相伴 34 年,這是媽媽最後跟她說的話。1 月 28 日晚 23 時,她開車送媽媽從醫院回家時,媽媽已經大小便失禁。

安頓好媽媽躺下,蕭涵回 20 分鐘車程外的家。剛到家,爸爸的電話就來了,說媽媽呼吸窘迫,很痛苦,他已經打了 120 ,此時,是 1 月 29 日凌晨 0 時許。

「爸爸不停的打 120 ,對方說,你打那麼多電話幹嘛?我們能來不就來了嗎。(我們)剛送完一個病人,得消毒救護車。」

當日凌晨 2 時 30 分左右,救護車到了蕭涵媽媽家。此前,蕭涵聯繫武昌區某醫院,護士答應給她在留觀室留個床位。

結果,當凌晨 3 時媽媽重回留觀室,醫院等不了這麼久,床位被新到的患者佔據。

無奈,蕭涵從走廊拖了一張桌子進留觀室,讓媽媽躺在桌上。此前,送媽媽上救護車時,是直接用被褥把人給裹起來,媽媽全身發冷。

當時,媽媽的血氧已經跌到 40 多,急需上呼吸機。可是,留觀室 10 張床,每張床一個呼吸機,沒有多的。醫生給了一個吸氧枕頭,需要不停按壓供氧。

入留觀室兩小時後,當日凌晨 5 時,有了轉機。醫生說,有個 88 歲的爹爹快不行了,他又一直沒有家屬陪護,爹爹用過的呼吸機,你願不願意用?因為呼吸機的一次性面罩,沒有備用的,也沒有辦法消毒。

蕭涵接受了。此時,媽媽的血氧已經跌到 30 ,病危。醫生開始搶救,給媽媽開了心肺復甦等單據,讓蕭涵去交費。

當時,媽媽手上已經扎不進針了,只能在腳背打針。

心肺復甦後,媽媽血氧回升,發冷的身子慢慢有了溫度。

希望還在。前一天晚上,蕭涵朋友答應她在江夏區某醫院搞一個床位,「我跟媽媽說,天一亮就有床位了。」

可是,熬到 1 月 29 日上午,計劃生變,那家醫院的床位推遲了。

媽媽一直沒有確診。蕭涵於 29 日詢問武昌區某醫院,不是應該 28 日通知做核酸測試嗎?同時還有幾位 26 日預約的病友一起追問。「醫院的解釋是, 26 日預約的單子都掉了。」於是,蕭涵再次為媽媽預約,重新排隊。

直到媽媽走後的第四天,蕭涵接到醫院通知,可以為媽媽進行核酸檢測。

在生命的最後一天,媽媽已經說不出話了,只能撐開眼皮看看。蕭涵猜,媽媽是想有人來看她。

但是沒有人敢來。媽媽聽了女兒的話,流下眼淚。

在醫院呆了 16 個小時後,爸爸讓蕭涵夫婦回家拿東西。當晚 21 時,在回醫院的路上,蕭涵接到爸爸電話:「你慢點開,你媽已經不在了。」

從爸爸那,蕭涵知道了她錯過的一幕。當晚 21 時,醫生又給媽媽開了一些針。爸爸交完費回來,媽媽就沒了。

這一天,給媽媽開的心肺復甦、呼吸機等醫療費用 3000 多元,最後一次繳的單子沒用上,醫院退款了。

上一個使用那個呼吸機的老爹爹,也前後腳走了。

蕭涵趕到留觀室時,只來得及看媽媽一眼,就被護士拉了出來——現場得消毒。

蕭涵媽媽始終未確診,「醫生說,媽媽的臨床和 CT 顯示,明顯就是新冠肺炎。」。

因為悲傷,爸爸已手抖得無法握筆,蕭涵填寫了相關表格,媽媽的死亡證明就出來了。

療傷漫長。直到 3 月 26 日,蕭涵發現其他家屬都接到社區通知,去領取親人骨灰,可她沒接到。向市長熱線反映後,社區給她回話。原來,因為媽媽的戶籍在礄口區,實際住址是武昌區,「在戶籍地社區的病故名單裡,沒有媽媽,所以一直以來社區也沒有跟我們聯繫。」

按照社區的通知,3 月 28 日清早 6 時 25 分,蕭涵到達扁擔山公墓選墓地,領到的排隊號是第 71 號。

後解封時代的武漢:家人逝去之後,生活還得繼續

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

蕭涵看到,那一天的墓園異常安靜。遺屬們沒有吵鬧、沒有慟哭、沒有表達自己的不滿,只是默默地領號、排隊。

突然間,蕭涵被不到 10 米外的一陣哭喊聲嚇得停下腳步,一位老人在拼盡全力地掙脫家屬的勸阻,重重摔在地上,哭喊著:我的伢呀……

她只是想要摸一摸女婿手中抱著的女兒的骨灰盒。

1 月 26 日去醫院前,媽媽跟蕭涵說,「我已經跟你爸把很多事情交代清楚了,以後你不要怪你爸,18 日那次出門是我自願的。」媽媽的口氣讓蕭涵覺得莫名其妙,她始終不敢想象,「萬一我沒有媽媽了」。

看著女兒嫁了個好人家,了卻了媽媽的一樁心事,她的下一個願望,是希望能抱上孫子。在醫院排隊時,媽媽問蕭涵,以後打算生幾個?

「我當時開玩笑,說生三個。媽媽說,那我可帶不了,你爸身體好,讓他幫你帶。」

從結婚到媽媽走了,從大喜到大悲,只有 13 天。

爸爸

解封日,耿聞捷又想到了武漢「封城」那一天,她一直在想,如果那一天爸媽跟著她一起離開武漢,是不是就能避免後來的悲劇。

這幾天,耿聞捷常常在發噩夢,夢到爸爸在另一個世界很可憐、很悽慘。

她也曾怪罪媽媽,怪她沒有把爸爸看好,怪爸媽都沒有聽她的話。

可人生沒有如果。

從李文亮醫生的那幾張微信群截圖流傳開始,耿聞捷就注意到,在生她養她的大武漢,出現了一種傳染病。

她在意,她擔心,她跟爸媽訴說著可能的風險,得到的是「別瞎說」的回應。此後,爸爸在 1 月 14 日開始有症狀,16 日測體溫 37.8 度。

耿聞捷有很多的建議,然而,都讓爸媽給否定了。當 1 月 23 日凌晨 2 時,「封城」令公佈時,她更急切地想說服爸爸跟她出城,她知道,爸爸已經發病一週了。可她爸堅決拒絕了,「我這病傳染了別人可不好」。

媽媽也沒站在她這一邊,「平常爸爸都是聽你的,那個時候你為什麼會去聽爸爸的呢?」她不理解,她屢屢問媽媽。

「哪怕是親人一次次呼喚出城,我也認為丈夫是對的,我們都是有病的人,這是個傳染病,怎麼能到處跑,不能禍害無辜。我們選擇相信武漢的醫療系統,相信封城的意義。」耿聞捷媽媽楊小彥對「偶爾治癒」說。

清明節,楊小彥大哭了一場。收拾飯桌時,清出來七八種丈夫吃的感冒藥,那都是丈夫在沒去醫院前買的,那幾天,他症狀不見減輕,就不斷換著藥吃。看到這堆藥,楊小彥就想到丈夫皺著眉頭的臉色。她想扔掉這堆藥,但對丈夫的情感又讓她捨不得,清理也成了一種痛苦。

「女兒在家時,我不敢哭,哭了怕她心情也不好。正好她不在,我一直沒有大聲哭過,總覺得需要一次大哭,可能就會舒服一點。」楊小彥說。

後來她還是不敢大哭,因為婆婆就在樓下住,她控制住自己,身子止不住打顫。白髮人送黑髮人,婆婆每天呼喚著唯一的兒子,以淚洗面。

又是一年武漢櫻花開,但給楊小彥拍花間照的丈夫卻已不再。「每天眼前都是你,戀愛時心裡都是你,只是戀愛的甜蜜變成生離死別的苦悲!」楊小彥說。

往事不堪回首,在被收治前,楊小彥夫婦曾在武漢市江岸區某醫院門診部留觀 5 天 5 夜,苦求核酸檢測和收治的機會。

1 月 24 日,除夕夜,因呼吸困難,丈夫被救護車送去江岸區某醫院,夫妻倆一度高燒到 40 度。這個除夕夜沒有年夜飯,直到大年初一下午 17 時,他們才吃上第一頓飯。

楊小彥借來兩張躺椅,和丈夫一起守在醫院留觀室等床位,一等就是五天五夜。由於醫院缺乏試劑盒,夫妻倆一直得不到核酸檢測的機會,也就無法確診、進而入院。

拖著倍受咳嗽、發燒折磨的身體,楊小彥獨自照顧丈夫。丈夫病情越來越重,時刻離不開氧氣,下床都很困難,楊小彥只好在躺椅旁放了桶和盆子,以解決丈夫大小便。

此時,耿聞捷在湖北某地,得知爸媽的病情後,她想回武漢,卻受制於當地的「封城」。

她多次向指揮部申請,通過各方協調,於 2 月 1 日下午回到武漢。

在工作單位協調下,夫妻倆獲得了核酸檢測的機會,均呈陽性。2 日,丈夫被武昌區某醫院收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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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康同濟醫院

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

可只有一張病床,病輕一些的楊小彥,便在丈夫病床旁支起一張躺椅,徹夜照顧。她跟丈夫說,「不求同生,但求同死,我們這一生,已經過得夠浪漫了」。

她說,夫妻倆「心心相印」,總有樂子,經常一起出去旅行,不是那種結伴跟團遊,而是二人世界。

楊小彥拒絕女兒到醫院看望,生怕她被傳染。耿聞捷從醫生朋友那拿到方子,抓藥、熬藥,煲好後,送到醫院門口。

好跡象漸漸多起來。丈夫的病房在 5 樓,沒有電梯。剛開始,楊小彥上樓梯時,上兩級就得歇一下,後來每天三次上下樓,氣不喘了,咳嗽也沒有了。

好消息也發生在丈夫身上。丈夫病情不斷好轉,2 月 8 日晚 22 時,丈夫的血氧是 98 ,再正常不過,最後的兩次核酸檢測都呈陰性,眼看和康復出院只差一步。

9 日中午,楊小彥給丈夫帶來一碗蔬菜粥,還煎了荷包蛋。丈夫自己端著碗,吃得很滿足,很舒適,一碗都喝光了。

未曾想,情況突變,當日下午,丈夫呼吸機的氧氣罩出現問題,護士不懂維修,並把他的供氧給切斷了。楊小彥詢問護士,是否有備用器件,護士說會去協調。

這一等就沒了迴音。丈夫的臉色越發難看,直到病情突變,醫護人員推門而來展開搶救。

「前一分鐘還跟我說想喝綠茶,後一分鐘人就沒了。」楊小彥說。2 月 9 日下午 16 時 32 分,一個好端端的人,就這麼沒了。

丈夫去世後,楊小彥沒有回家,因為回社區便會被隔離,她就沒辦法給丈夫做「靈魂上的安頓」。她跟女兒一起住一家賓館,在客房裡設了個小小的靈堂,每天為丈夫禱告、誦經唸佛。

2 月 14 日,楊小彥看到一個患者家庭在求助募捐。她本來是拿自己手機捐款,後來她拿出丈夫的手機。手機已經好幾天沒開機,她打開丈夫微信,捐了 50元。楊小彥一直在做公益,而丈夫一直「甘願做我鞍前馬後的車伕」。

以夫之名,這讓她恍惚有了丈夫還在身邊的錯覺。

丈夫病故當天,從武昌區某醫院出來時,楊小彥根本就不想出來、不敢出來,恐懼、焦慮縈繞著她。丈夫同事勸她,不妨瞭解一下方艙醫院,社會反映都非常好。楊小彥則一度認為,那是虛假的,正因為她前期相信媒體相信輿論,才導致了後來的混亂,「說的再好,我都不敢相信」。

楊小彥跟女兒商量,「反正總是個死,出來看一看」。耿聞捷不願跟媽媽分開,她擔心媽媽想不開,母子倆一同在 2 月 28 日去了某方艙醫院。

去了方艙醫院以後,楊小彥感覺身心逐漸放鬆。健美操、集體舞、畫畫、八段錦...豐富的活動,讓她每天充實又緊張,她也投入到志願工作中。

楊小彥和方艙醫院的患友們聊起時,每個人都想回家,可她是個例外。

「我不想回家,愛人去世了,面對這個家,哪怕眼前看不到,但我總是能感受到他。」楊小彥說。

隨著出艙的日子一天天迫近,楊小彥越發焦慮。3 月 18 日,做第 2 次核酸檢查時,她的結果一時查不到。有工作人員跟她說,可能結果無效,她反倒很開心,「我不願意回家,哪怕別人都走了,我一個人住在艙內也可以」。

剛回家時,楊小彥很恐懼,她做過一個夢,夢到丈夫來到身邊,她想用開燈證明丈夫還活著,結果按遍家裡所有開關,燈,都沒亮。

丈夫批評妻子,你對我太執著,告訴妻子,遵守彼此的約定,一定不再「六道輪迴」。

那場夢後,楊小彥覺得丈夫是去了極樂世界,這讓一度認為自己沒有資格追求美好的她,有了對今後生活的新設計,有了重拾生活的勇氣。

有時候,耿聞捷還是會為爸爸最後的日子,跟媽媽吵起來。

「我們是教師家庭,從來是言論自由,所以她口無遮攔,說的一些話讓我傷心。這讓我怎麼活下去?我就賭氣說,那你就不要跟我住一起。」楊小彥說,可她也明白女兒,女兒實際上是非常心疼媽媽的,女兒也跟她承認錯誤,要控制情緒。

這道結,還得時間來解開。

爺爺

一家先後有 4 人感染,家裡至今還剩下的 20 盒阿比多爾,見證了唐正剛一家人的自救。「爺爺從小教育我不要給任何人添麻煩,全家人都遵從這家規,就算感染,(無法入院的那些天)也儘量選擇晚上人少時間出去買菜,不希望傳染他人。」唐正剛對「偶爾治癒」說。

家人康復後,對病毒的戰役並未終結。復陽是懸在唐正剛頭上的未知風險,他擔心自己和家人會復陽,感染家裡唯一健康的媽媽。康復後,唐正剛還買了養心藥、護肝藥等,他擔心新冠病毒的後遺症,擔心爸爸的肝臟。

唐正剛此前從來沒有獻血過。3 月 31 日,解除居家隔離的第二天,唐正剛來到武漢市血液中心,他想獻出自己康復者的血液。

其實,除了回報社會之外,他也有點私心:街道對康復者的複查只有 5 個名額,他想通過檢測抗體,知道自己是否是復陽的高危人群。

血終究沒有獻成,檢測發現,他的轉氨酶是正常值的 6 倍,換句話說,他有嚴重的肝損傷。

與健康的受損並行的,是隱形的排斥和歧視。唐正剛發現,小區群裡,某些業主一直在要求社區公佈,患者家庭的門牌號。

春節前,唐正剛辭職準備跳槽,並收穫了兩個公司的錄用。當 1 月 19 日得知爺爺發病時,本不打算回武漢過年的唐正剛,因為懷疑爺爺得的是新冠肺炎,他緊急買了一批物資,在武漢「封城」前一天,從上海回了武漢。

唐正剛明白,他非回不可,「如果僅僅寄物資回來,家人很可能並不會重視,當時,家人壓根就沒想到要戴口罩」。

武漢「封城」後,這兩個公司知道他無法回上海後,錄用不了了之。

26 歲的唐正剛是一個有著 51 萬粉絲的微博 VLOG 博主,他沒想到,有一天,微博會成為救他家人性命的關鍵一環。天性的樂觀,讓他時時苦中作樂,把 26 天住院的無奈,化為幽默的段子。

他說病情讓自己的肚子可以學青蛙叫,總感覺有一天「肚子會脹滿氣、帶著我飛天」;他說自己抽的血「能灌滿兩瓶科羅娜」;他對藥物測評,笑稱「咳嗽藥水中的伏特加,味道神似紅牛」;談到核酸檢測取鼻腔拭子時的經歷時,他絕口不提不適感,而是分享他觀察到的一個冷知識:「從鼻孔到喉嚨的距離大概是 10 釐米左右」。

唐正剛身形瘦削,他以為自己永遠無法到 110 斤體重。可醫生說,低體重不利於康復,給他開了一天兩瓶營養液,出院後胖了 8 斤的他,笑稱自己被醫護人員養到「白白胖胖」。

可他爺爺看不到外孫的這些笑了,在爺爺生命的最後日子,唐正剛微博求助,一遍遍打電話,彷徨過,懷疑過,也沮喪過。

1 月 26 日,唐正剛帶著爸爸和爺爺到中部戰區總醫院做檢查,CT顯示,兩人的病灶均符合感染特徵。

當天,唐正剛打 120 ,「 120 說已經排隊到了 5 天之後」,而社區則建議「走路去醫院」,這讓家裡沒有私家車的唐正剛無所適從——爺爺萎靡的身體狀況,顯然已經無法走路。

是否求助表哥,讓唐正剛猶豫再三:表哥雖然有車,但家裡有 7 個月大的嬰兒,存在感染風險。最後,還是表哥開車,送爺爺去醫院做了 CT 。

當天,唐正剛微博和電話雙管齊下,得到的往往是「床位已滿」、「不能跨區就診」的答覆。所幸,在相關部門的介入下,1 月 27 日,唐正剛爺爺被收治到武漢第四醫院。

在爺爺入院當天,醫生就讓唐正剛簽了病危通知書。當時,病區未進行病人和家屬的隔離,這讓唐正剛擔心,會造成傳染的擴散。

而改變這情況的,竟是因為傷醫事件。29 日,第四醫院發生死者女婿毆打醫生事件,一名當事醫生防護服被撕破,頸部被抓傷。

此後,病區門口就被鐵鏈子鎖上,不再讓家屬進入。這讓 28 日,成了唐正剛和爺爺的最後一面。

「其實想起來還蠻幸運的,我跟爺爺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家裡人都很惦記他。」唐正剛說,這或許讓爺爺寬慰。

由於第四醫院無法做核酸檢測,只能將病人情況上報,即使爺爺去過華南海鮮市場、符合確診的流行病史條件,也無法確診。

唐正剛爺爺於 2 月 3 日 19 時 15 分病故,在武漢第四醫院住院的 8 天,一直沒能確診。

當唐正剛趕到醫院時,爺爺的床已空置,旁邊放著紫外線儀進行消毒,以待下一個入住患者。

爺爺的所有衣物都隨遺體一起進了裹屍袋,唐正剛能夠拿到的,只是爺爺留在床頭櫃裡的手錶、錢包和手機。

唐正剛一直覺得爺爺是個「被家庭絆住的浪子」,自行車載著他沿著河邊悠悠的騎一整天,看著他紋身和留頭髮的時候不吝誇讚,捎帶回憶年輕時候出國的所見所聞。

家裡倚牆而立的,還有爺爺珍愛的幾桿釣具,唐正剛沒想到,沒有任何基礎性疾病的爺爺,會是家裡第一個倒下的,那些與爺爺垂釣的時光,一去不復返。

容不得他悲傷,唐正剛很清楚,家裡還有這麼多個疑似患者,得依靠他求得生機。此前,他已退掉了 1 月 30 日回上海的車票,他明白,這個家,需要他留下來。

在爺爺病故前幾個小時,唐正剛爸爸被送往隔離點。前一天,2 月 2 日,在中部戰區總醫院,CT 顯示,唐正剛和奶奶肺部都發現有病灶。

隔離點說,鑑於奶奶的身體情況,不能收治,而不進隔離點,則無法核酸檢測,進而獲得住院。

「等待指揮部調度」,是唐正剛聽到最多的官方回覆。此時他發現,社區是一個體系,隔離點是一個體系,醫院核酸檢測和收治是一個體系,雖然全部歸指揮部管,但每個體系信息不互通,造成信息延遲和責任缺位,直接導致他爸爸在漢西三路維也納酒店隔離點 4 天 38.4 度發燒無人治療,直到 2 月 7 日才做了核酸檢測。

9 日,爸爸檢測出是核酸陽性,入院的事卻一波三折。隔離點將入院的責任推給社區;社區要核酸檢測的書面結果,沒有確診紙質單無法送院;隔離點說不知道哪個醫院來做的核酸檢測,而後,又得知檢測結果只有電子表格。

為了保障家裡唯一健康的媽媽,為了爭取入院的機會,在社區的協調下,2 月 7 日,唐正剛陪著奶奶一同入住千尋酒店隔離點,「當時隔離點管理比較鬆散,我可以手把手照顧奶奶,也可以出外去醫院。」

10 日晚,唐正剛也被確診,他說,「雖然有心理準備……怎麼以往年會的時候中獎沒這麼準過」。

在社區的協調下,11 日,唐正剛爸爸被收入國博方艙醫院。而唐正剛雖然是陽性,但因已退燒,他放棄了去方艙醫院的機會,他說,把機會讓給比他更需要治療的人。

由於隔離點開始嚴格監管,不讓出入,讓唐正剛自行復查成了問題,隨後,他決定聽從調配,去醫院治療。2 月 18 日,他被收治入泰康同濟醫院住院部, 22 日,他奶奶被收治入泰康同濟方艙醫院。這讓他不解,為何病情比自己重的奶奶,反而在醫療待遇上有差異?

狡猾的病毒讓人頭疼,唐正剛的奶奶連續 6 次核酸檢測都是陰性。

後解封時代的武漢:家人逝去之後,生活還得繼續

武漢泰康同濟醫院

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

唐正剛爸爸經歷了四次轉院,2 月 13 日,由國博方艙醫院轉至武漢第三醫院,18 日,按照礄口區政府的調令,他被轉到了同普醫院。可同普醫院只是隔離點,不是新冠定點救治醫院。

「自 1 月 26 日以後,我爸就沒做過 CT 。一個確診病人,不符合出院標準,為何會轉到隔離點?」唐正剛把這個質問拋給了相關部門,得到的回覆是,「需要提供證據證明患者是重症,否則的話沒法追責」。

所幸,從湖北省紀委到礄口區區委打了一順溜電話後,2 月 20 日,他爸爸被轉院到江漢區優撫醫院。

最絕望而憤慨的日子總算過去,3 月 13 日,奶奶出院;16 日,唐正剛出院;21 日,爸爸出院。

接到社區通知領取骨灰盒的電話後,唐正剛跟家人商量,才知道爺爺,早就在老家黃陂區買好了墓地。社區通知,清明節前下葬的話,墓地價格可打七折。

感染時喪失的嗅覺在一點點找回,唐正剛想吃牛肉粉、重油燒麥、面窩、糊湯粉、糯米包油條,可能滿足他的那些店鋪還沒恢復堂食,外賣的頁面很多還標識著「店鋪休息」。

4 月 4 日,清明節,是唐正剛爸爸出院後回家的第一天,媽媽做了雞湯、排骨湯。唐正剛吃著吃著,突然想「再也吃不到爺爺做的紅燒肉和鐵板牛肉了」,鼻子一酸。他以前老想著回武漢跟著爺爺學做菜,這想法一次次延期,他總以為爺爺還健康,這事不急,如今那些「爺爺追著問我想吃什麼」的日子已不再。

遭遇了被新冠「全家一窩端」後,唐正剛更明晰了自己對這個家的意義。他的遺憾,是跟爺爺沒有一張正兒八經的合照,之前微博給爺爺求助時,他才發現手機裡沒有一張爺爺的照片。

「想回上海,和永遠的酒友們喝頓大的,頭暈目眩回到家裡抱著貓入睡,醒來發現之前的一切都只是夢,爺爺還在打電話問我什麼時候回武漢,回家給做紅燒肉和炒藕帶。沒有新冠,沒有死亡。」唐正剛說。

可有一道難關擺在他面前。唐正剛諮詢過他在上海居住的社區,社區說,目前武漢人以及境外輸入人員都需要自費隔離,而湖北省除武漢外的人員,並不需要。

14 天的隔離費用可能得六七千,對於已經 3 個月沒有工作的唐正剛來說,這是筆不小的開支。

這讓他躊躇,他心知「封城」之時,那些從武漢逃去上海的人,遭受的歧視和惡評。「祝那些第一波趕著往外走的人好運。」「解封」之日,他說。

外公

「太難了。」19 歲的劉文韜,一家有 4 人確診。

「解封」了,劉文韜的外婆和媽媽還在居家隔離。他還在跟 82 歲的外婆說,外公在醫院努力求生的故事。

這是個善意的謊言,劉文韜外公已於 2 月 16 日在漢口醫院病故,終年 79 歲。

家人在外婆面前不敢表現出悲傷的情緒,只有清明那一天,媽媽專門把劉文韜叫起床,提醒他 10 時整哀悼時,眼含淚花。當晚 23 時,待外婆睡去後,劉文韜姨媽悄悄下樓,為外公燒紙錢。

強裝堅強的背後是心碎的聲音。清明那兩天,劉文韜把所有社交工具的頭像全部都換成外公的照片,他在家裡不能悼念,只能用這種方式表達哀思。

外婆其實是家裡第 1 個確診的。2 月 1 日,因為中風昏迷,患有腦梗的外婆被送到武漢市中心醫院(南京路院區)搶救, 6 日確診。

外公早在 1 月 22 日就發病,聽聞醫院有新冠病毒在流行,感覺醫院危險的家人,一開始沒有送外公去醫院就診。

直到 30 日,病情嚴重的外公,迫不得已才去漢口醫院作檢查,CT 顯示是雙肺發白,但核酸檢測預約不上,便遵照醫囑開始打針,連續 8 天去醫院打針。

劉文韜感覺家裡遭受了「滅頂之災」。外婆需要姨媽在病床旁陪護,外公需要劉文韜媽媽陪著去打針。媽媽不讓劉文韜跟著去醫院,生怕劉文韜感染,劉文韜特別心疼媽媽,又很無助。

劉文韜父親在「封城」前一天回老家過年,得知家裡變局,只能乾著急。困境當中,劉文韜把求救的責任攬過來,微博、學校 QQ 群都成為他拋出去的信標。家人發現,通過劉文韜的渠道能取得效果,漸漸對劉文韜有了依賴。「更多的把我當做家裡新的頂樑柱來看待,不會再說像以前一樣,當作個孩子,家人出了事情就不要我管。」

中南大學校友會聯絡了外婆所在醫院的醫生,把外婆從留觀室轉到重症病房。此後,當劉文韜媽媽住進武漢市第一醫院後,校友會聯繫該院校友,同樣予以更多照顧。

2 月 7 日,劉文韜聯繫社區,希望為外公爭取床位,得知得確診才能申請入院,所以帶外公於次日去做核酸檢測。核酸檢測結果是陰性,而當時外公已到了必須要吸氧的程度,這讓他懷疑外公為假陰性。

「不要你來!你快回家!」這是 11 日晚上,外公出現休克的症狀,緊急送到醫院去搶救前,留給劉文韜的最後一句話。搶救後,醫生判定外公必須要住院治療,才得以繞過社區和「必須確診」的入院標準,得以住院。

外公入院次日,劉文韜陪媽媽、姨丈一起去做核酸檢測。結果顯示,劉文韜媽媽是假陰性,而劉文韜和姨丈都是陽性,被安排到武漢體育中心方艙醫院救治。

這是該方艙醫院開艙的第二天,1100 張床位有劉文韜的一張。2 月 15 日,劉文韜媽媽被武漢市第一醫院收治。

後解封時代的武漢:家人逝去之後,生活還得繼續

劉文韜剛到武漢長江新城方艙醫院康復中心時

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

外公是在 16 日走的。最先知道死訊的是姨丈,他在給劉文韜的電話中,儘量保持一種剋制的語氣。

姨丈跟劉文韜說,暫時先瞞著媽媽和姨媽,「要擔起男人的責任來」。

這個家承受不了再多的壞消息了,此時,劉文韜、外婆、媽媽、姨丈均在住院,姨媽在隔離點,無人可以去醫院為外公料理後事,「外公的遺物都交給殯儀館去保存」。

住院期間,劉文韜通過代購、跑腿軟件,給媽媽送去成箱的酸酸乳、洗髮水、瓜子、巧克力等食品和生活用品。他每天都跟媽媽視頻,多說說話,希望分擔一下媽媽的痛苦。

此前半年,劉文韜第一次離開家去外地上大學,新鮮的大學生活,讓他與家人的交流少了一些。經此一事,劉文韜感覺和媽媽之間的情感更深了,共患難、相依靠。

劉文韜媽媽的病情趨於平穩,雖然有復陽的插曲,還是和外婆在同一天出院。為了照顧外婆,媽媽申請延後一兩天出院,好跟外婆在同一家酒店一起隔離。

後解封時代的武漢:家人逝去之後,生活還得繼續

武漢長江新城方艙醫院康復中心

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

繼姨丈之後,劉文韜也於 3 月 17 日解除隔離,走在風和日麗的街上,讓他感覺「恍若隔世」。

回到空無一人的家中,劉文韜想到本來一家人過著平平凡凡的日子,突如其來的災難,一瞬間就一無所有了,這讓他有一種不太真實的感覺。

廚房裡的蒸鍋,還有大半鍋紅燒牛肉。家人都是在很緊急的情況下被送往醫院,這道硬菜被遺忘了。

等劉文韜掀開鍋蓋一看,紅燒牛肉已經長滿了厚厚的菌毛,湯汁蒸化為了泛黃的泡沫,一股腐臭撲面而來。

後解封時代的武漢:家人逝去之後,生活還得繼續

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

這讓劉文韜一瞬間不知道是想笑,還是想哭。清理掉廚房裡發黴變質的的蔬菜、長出豆芽的土豆,所幸,冰箱裡還有挺多的速凍水餃和湯圓。劉文韜一個同學的媽媽聞訊後,正好有通行證,便不顧被感染的風險,開車給劉文韜送來打包好的便當、土雞蛋、油豆腐、河南掛麵。

劉文韜接著收拾臥室。摸摸床單,一手的灰,等他拿雞毛撣一刷,滿屋的灰塵飄散。看到書桌上還放著的兩摞撲克牌,那是喜歡打牌、鬥地主的外公留下的,劉文韜心頭一酸。

對一段感情存有眷念,就會害怕分離。3 月 19 日,劉文韜選擇在這一天把真相告訴姨媽。當姨媽失聲痛哭時,不停安慰姨媽的劉文韜,這一刻明白了,什麼是為人子女。

他錄下了姨媽的嚎啕,存在文件夾裡,取名為喪親之痛。他說,這悲鳴,就是他的家人和他如今的家。

劉文韜自述「家裡經濟條件不大好」,但外公教會了他要有志氣。外公從小希望劉文韜努力上名校,哪怕是在痛苦的高中三年,劉文韜也記著外公的願望,考入了一所 985 大學。

武漢解封了,劉文韜還不知道大學的開學日期。他許下願望,希望能讓全家人回到以前的生活軌跡。

撰文:鄭宇鈞

編輯:羅布君、蘇惟楚

封面圖來源:圖蟲創意

偶爾治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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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解封時代的武漢:家人逝去之後,生活還得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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