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薩克斯坦的自尊心

最近中國的網友們見識到了哈薩克斯坦的自尊心。

因為一篇胡說八道的網絡文章《“哈薩克斯坦”為何渴望迴歸中國》,哈薩克斯坦外交部,特別召見中國駐哈大使,要求給出解釋。

這樣的事例在外交史上並不多見。

哈薩克斯坦的反應過激了嗎?

想想它所處的地理位置,它在大國夾縫中生存的歷史,可能我們會更加容易理解哈薩克斯坦的民族自尊心。

說起來,哈薩克斯坦自尊心表現最強烈的地方,不在於與中國的關係,更在於與它北方鄰居的關係:以前的蘇聯、今天的俄羅斯。

哈薩克斯坦,正在努力清洗蘇聯留下的歷史烙印。


01 大饑荒:蘇聯遺留的傷痛記憶之一


哈薩克斯坦是一個年輕的國家,蘇聯解體之後,1991年,哈薩克斯坦得以獨立出來。

國家雖然獨立,但蘇俄的遺產依然揮之不去。

總結起來,無非三點:

被殖民,以及哈薩克政治主體性的喪失;

哈薩克民族人口的流亡;

哈薩克民族語言的廢棄。

歷史上來說,從1847年起,哈薩克斯坦曾在沙俄的中亞征服計劃下,就被迫進入了殘暴的殖民統治時期。

沙俄不僅政治控制,還積極移民。

如英國學者加文·漢布里(Gavin Hambly)在《中亞史綱要》所言:

「俄國人要鞏固他們奪取的地區,就必須進行移民。」

於是,大批俄國人遷居哈薩克斯坦。尤其是橫貫東西的西伯利亞大鐵路修建完工後,240萬人從俄國中部來到北哈薩克,170萬哈薩克移民則被拉至俄國土地服行勞役。

到了1914年,哈薩克斯坦本地的哈薩克人僅有58.5%,而蘇聯人佔據了29.6%。

十月革命後的蘇聯,亦對哈薩克斯坦進行了長期鎮壓,並將其納入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盟。

被蘇聯控制的歷史,充滿了悲慘記憶。

有多悲慘?

從1919年-1922年,以及1932年-1933年,短短時間內,哈薩克斯坦就分別爆發了兩場大饑荒,約有200萬-250萬人死亡,是哈薩克斯坦一半的人口數量。

這個規模在人類歷史上也非常罕見。

哈薩克斯坦的自尊心

| 哈薩克斯坦大饑荒中孤苦無依的孩童。

圖片來源:eurasica.ru

哈薩克斯坦在歷史上,一直屬於歐亞草原遊牧民族。所謂「哈薩克」,本義就是遊離、獨立、自由;而「斯坦」則表示家園和聚居地。

在地理上,哈薩克斯坦位於亞洲中部,東西方文化在此相互碰撞,這決定了哈薩克斯坦地區人口流動性很強,不僅本地區居住著約140個民族,而且哈薩克族也有不少於1200萬遊蕩散居在中亞各地。

但是,蘇聯基於斯大林中央集權管理,將習慣了四處遊蕩的哈薩克人,也納入生產公社的管理,強制他們集體化定居和圈禁。

此時的哈薩克斯坦,已然成為一個「車輪上的社會」。

為了保證蘇聯城鎮的軍民供應,哈薩克人淪為犧牲品。蘇聯當局下達每年上繳160萬噸糧食的不可能完成任務,牛羊牲畜直接被軍警送進屠宰場。最後剩下的哈薩克人與牲畜,在連水源和飼料都沒有的集體農村,也無法存活下來。

大饑荒的爆發也就「順理成章」了。

那些奮起反抗的哈薩克人,超過50萬人死在蘇聯政府的槍下,另有60萬人則冒險穿越國境,逃離到吉爾吉斯斯坦、中國、蒙古、伊朗等周邊各國,成為失去家園的異鄉人。


02 語言:蘇聯遺留的傷痛記憶之二


從沙俄對這片土地的統治開始,不僅是哈薩克斯坦的人口構成發生重大變化,語言和文字也沒能躲過劫難,被插上大國沙文主義的旗幟,淪為一種意識形態的統治工具。

早在沙俄時期,哈薩克斯坦就被推行過俄語同化政策。而在20世紀30年代中後期,蘇聯語言政策的重心,更是轉移到反對地方民族主義上。

蘇聯統治下,哈薩克斯坦民眾口頭講的,必須是俄語。原本使用的阿拉伯文字,也被所謂的「新哈薩克語」替代,由俄語系統的西裡爾字母拼寫而成。大批哈薩克斯坦知識分子被冠以「富人和貴族的孩子、民族主義者」的「罪名」,放逐西伯利亞。

任何試圖保留哈薩克語完整狀態的,都被指責是「蘇聯人民的敵人」。

不用懷疑,這種一刀切的語言政策,是完全「政治化」的。

1961年,蘇共十二大,正式確立俄語為蘇聯各族人民的「第二母語」的地位。

不過,名為第二,實則第一。在政治、經濟、軍事等方面,俄語都是唯一指定用語。

納扎爾巴耶夫(Nursultan Abishuly Nazarbayev),原哈薩克斯坦共產黨第一書記,也是領導哈薩克斯坦走向獨立的第一任總統。他在《探索之路》裡就曾回憶到這段經歷,他說:

「父母們就向我們這代人提出忠告:要想成為有所作為的人——必須學俄語。......任何試圖哪怕是說一些維護本民族及其文化的話,都被視為是民族主義的圖謀。」

哈薩克斯坦的自尊心

| 《探索之路》

作者:[哈]努·阿·納扎爾巴耶夫

譯者:陸兵、王嘉琳

出版社:新疆人民出版社

出版時間:1995年

所謂此消彼長,可以想象得到,隨著俄語「壟斷」地位不斷強化,哈薩克語會衰落成什麼樣子。

意識形態控制加上俄語的強勢壓制,成為了哈薩克斯坦民族與政治矛盾爆發的導火索。

1986年,當蘇共中央免去哈薩克族人庫納耶夫,任命俄羅斯族人科爾賓為哈共中央委員會第一書記時,憤慨的哈薩克青年走上首都阿拉木圖的街頭,高喊和抗爭著:

「我們需要哈薩克族的領導人。」

「專制夠了!」

史稱「阿拉木圖事件」。

此時的蘇聯,大廈將傾。被壓抑許久的底層人們有了發聲的空間,哈薩克斯坦的民族語言意識也逐漸增強起來。

1989年,哈薩克斯坦首次為語言立法,正式規定哈薩克語為「國語」,而俄語作「族際交際語」使用。《哈薩克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語言法》鮮明地寫到:

「語言是一個民族最偉大的財富和不可分割的特徵,民族文化的繁榮和作為歷史上形成的穩定的人們共同體的民族本身的前途與語言的發展及其社會功能的擴展具有必然的聯繫。」

儘管如此,哈薩克語的使用仍未得到廣泛普及,相比之下,俄語紮根更深,一直是哈薩克斯坦最普及的語言。

世界上,使用俄語最多的國家,前兩位是俄羅斯、白俄羅斯,第三位就到了哈薩克斯坦。

哪怕哈薩克斯坦從蘇聯獨立多年,也沒能改變這一點。

按照哈薩克斯坦2000年的統計數據來看,全國三分之一的哈薩克人,還有在蘇聯時期移民的返國人群,都不會或基本不會使用自己的母語,反觀能夠流利使用俄語的,竟然佔到總人口的73.6%(包含哈薩克人的62.8%)。

哈薩克斯坦的自尊心

| 2000年哈薩克斯坦社會調查比較研究所和語言發展委員會,關於「哈薩克斯坦各地區掌握哈語的程度」的調查結果(單位:%)。

對此,納扎爾巴耶夫曾痛心地表示,哈薩克語已經淪為了一種生活「廚房」用語,只有在一些日常瑣碎的小地方,才能聽見它的聲音:

「這說明年輕的一代已經喪失了自己的根,精神傳統的繼承中斷了,人民蓬勃的文化源泉枯竭了。」


03 從語言改革開始


這些歷史記憶,在哈薩克斯坦獨立後並沒有忘記。

為了去除蘇聯印記,哈薩克斯坦展開了一系列遷都、更換街道城市名稱的工作,像是蘇維埃大街、十月大街、列寧格勒大街,這些帶有明顯蘇聯色彩的名稱,統統重新命名,要求「恢復作為民族歷史和精神文化重要見證的民族專有名詞。」

哈薩克斯坦人會永遠記得這些變革。看看今天的哈薩克斯坦首都,從阿斯塔納改名為努爾蘇丹,正是在向獨立後第一任總統納扎爾巴耶夫致敬。

而城市中未來派的現代化建築,也都不再屬於逝去的蘇聯。

哈薩克斯坦的自尊心

| 哈薩克斯坦於1997年,將首都從阿拉木圖遷至阿斯塔納,讓它成為世界上最有未來感和現代感的都市之一。到如今,這個曾經的苦難之地,城市人口已經超過100萬。

圖片來源:Taylor Weidman

當然,以獨立後哈薩克斯坦的自尊心,只是改些街名地名,不足以表達他們的民族驕傲。

最集中體現一個民族-國家身份認同和自尊的是什麼?

毫無疑問,是語言。

真正長久影響一個國家社會記憶的,也是語言。

納扎爾巴耶夫對這點的認識很清醒。

將哈薩克斯坦的主流語言改造為哈薩克斯坦語的過程,絕非一蹴而就。

第一步,提高哈薩克族的政治地位,在政府公職任用上呈現出強烈的民族傾向性。根據哈薩克斯坦憲法,參選總統的其中一個必要條件,就是要熟練掌握哈薩克語。

第二步,要回流哈薩克族人,提高哈薩克族的人口比例。

1991年,獨立之初,哈薩克斯坦的人口比例裡,哈薩克族僅佔40.1%,俄羅斯族佔到37.4%。

1992年,納扎爾巴耶夫在世界哈薩克人代表大會上,發表了演講《我們敞開熱情的懷抱歡迎同胞們》,他深情地說到:

「在這個世界上,我們只有一個祖國,這就是獨立自主的哈薩克斯坦。」

隨之,移民管理工作和激勵措施抓緊做了起來,並明確在《移民法》中規定:「居住在國外的哈薩克人有權自由返回歷史故鄉。」

經過近三十年的努力,如今哈薩克斯坦境內迴流和增長的哈薩克族人口,已經達到65.9%的比例,而俄羅斯人不足21.3%。

第三步,對哈薩克斯坦語本身也要做拉丁化的改革。

語言是人們口頭的交際用語,文字則是用字母來書寫語言。哈薩克斯坦語,屬於俄語體系,文字上使用的西裡爾字母同屬於俄語字母系統,多達42個字符,十分複雜。

全球最廣泛通用的拉丁字母僅有26個,簡潔便捷,易於日常生活的閱讀和寫作,也讓年輕一代更好接受。

將哈語拉丁化,這對於納扎爾巴耶夫來說「是必須解決的原則性問題」,是他深思熟慮後的選擇。

自打獨立後就穩坐了近三十年總統位子的納扎爾巴耶夫,有國際眼界,希望能通過語言改革,讓哈薩克斯坦更順利地融入全球主流,更順利地擁抱全球化。

在2007年的國情諮文《新世界中的新哈薩克斯坦》中,納扎爾巴耶夫基於多元文化空間和國家現代化進程的考慮,提議開始逐步實施「三語政策」,也就是:

「哈語(國語)、俄語(族際交流語)和英語(順利融入全球經濟的語言)」。

顯然,除了哈語外,提高英語在哈薩克斯坦的地位,也在納扎爾巴耶夫關注之列。

到2017年,經過長期醞釀,納扎爾巴耶夫簽署頒佈了第569號總統令(全稱:《關於哈薩克文字母從西裡爾字母轉換為拉丁字母規範的第569號總統令》),正式使用以拉丁文字母為基礎的哈薩克文字母表。

哈薩克斯坦成為繼烏茲別克斯坦和土庫曼斯坦之後,第三個在官方層面捨棄西裡爾字母,轉為使用拉丁字母的國家。

哈薩克斯坦的自尊心

| 哈薩克斯坦總統辦公廳公佈的新拉丁化字母表。

圖片來源:路透社

如果語言改革順利,到2025年,這個1800萬人國家的語言文字,將被徹底改寫。

捨棄西裡爾字母,採納更簡單的拉丁字母,這是納扎爾巴耶夫的「與時俱進」。

納扎爾巴耶夫對此寫到:

「我們必須理解兩個不容更改的原則:第一,沒有對民族文化的保護,現代化是不可能的;第二,為了向前走,一個民族必須將那些阻礙發展的過往因素留在身後。」

當然,對納扎爾巴耶夫的語言改革,也存在一些批評。

比如新語言裡「撇號」的使用。

納扎爾巴耶夫選擇使用標註拉丁字母的方式,並附加撇號,來創建新的字母系統,對於民眾來說,這顯得格外繁瑣和「難看」。

俄羅斯《新報》曾給出一個例子:「尤利婭與尤里結為夫婦」這句話,用不同文字字母寫成的情況是:

俄語:「Юлия и Юрий стали мужем и женой」

西里爾化哈薩克語:「Юлия мен Юрий к?йеу?мен?йел?аттанды」

新版拉丁化哈薩克語:「 I`y`li`i`a men I`u`ri`i` ku`i`ey` men a`i`el attandy」

新版文字裡的短短七個詞,就出現了十三個撇號,確實容易出差錯。

納扎爾巴耶夫還出於「正本清源」的想法,直接刪去舊西裡爾字母表裡的五個字母。

這不可避免地引起各種爭議,也有譏諷的聲音出現,說此次字母「去俄化」和拉丁化的改革,不過是納扎爾巴耶夫的政績工程,畢竟他本人的姓名拼音裡不會出現撇號的問題。

哈薩克斯坦的自尊心

| 哈薩克斯坦中小學教育的語言改革「七年計劃」,預計投入2180億堅戈(合6.64億美元),分三個階段進行。

圖片來源:BBC

不過,這點爭議在語言改革的進程裡,還只是冰山一角。哈薩克斯坦的語言改革之路,還有很長一段路。


04 情感與博弈


哈薩克斯坦的語言改革背後,還翻湧著哈國與俄羅斯之間的地緣政治博弈。

面對今日俄羅斯,哈薩克斯坦的情感也是五味雜陳。

蘇聯時期對哈薩克斯坦而言,既有歷史傷痛,亦有工業化改造的進步意義。當然,主要還是歷史的傷痛和文化的丟失。

在哈薩克斯坦最大城市阿拉木圖的公園一角,至今還有一座大饑荒的紀念碑,絕望的母親懷抱著乾瘦的孩子哭泣。

哈薩克斯坦的自尊心

| 阿拉木圖近年來歷經多次城市的改造,許多蘇聯時代的建築被重新粉刷,裝修成更加西化的樣式。

圖片來源:H.Hagedorn

但問題是,哈薩克斯坦受俄滲透和影響太深。在中亞地緣政治上,俄羅斯帶給哈薩克斯坦的壓力遠超過其他任何國家。

俄羅斯的拳頭遠比哈薩克斯坦大,根據2017年全球火力(Global Fire Power)評級,繼承蘇聯軍事遺產的俄羅斯,仍佔據在第二名,而哈薩克斯坦遠在第55名。

從俄羅斯的角度來說,哈薩克斯坦是曾經的「屬國」,要不時地用威脅態度敲打一下,讓它安分守己才好。一旦哈薩克斯坦發生什麼動靜,俄羅斯不可能不採取應對行動。

所以,哈薩克斯坦要想擺脫俄羅斯,在各種去俄化改革措施中,語言改革是一個溫和的切入口。

只要語言改革的動作不要太大,不直接廢掉俄語不用即可。

保持俄語,同時對哈語推行拉丁化改革,既能夠維持俄羅斯作為安全盟友的狀態,安撫不同族群的情緒和心理,也可以潛移默化地提升民族主體意識,重獲國家文化的軟實力。

畢竟,從國家層面來說,選擇與俄羅斯合作帶來的效益,必然是大於對抗的。

當然,難度很高,挑戰很大。

它不僅要在大國夾縫中,權衡各種利益摩擦;也要在習慣接受俄羅斯文化的民眾中,逐漸擴大覆蓋範圍。

哈薩克斯坦的自尊心

| 納扎爾巴耶夫和普京

圖片來源:克里姆林宮官網

畢竟,這個年輕獨立的哈薩克斯坦,還不到三十歲。

它跌跌撞撞地走在通往現代化的道路上,將曾經的傷痛和阻礙留在身後,把民族文化的外衣重新穿在身上。

或許還有些稚嫩,但也閃爍著「哈薩克」的自由勇氣之光。

作為與哈薩克斯坦相鄰的另一個大國,中國如果以戰狼的心態去撒鹽,拿哈薩克斯坦整個國家來開涮,絕對是在捅婁子。

中國要有大國之風,要從欣賞哈薩克斯坦的自尊開始。

尊重他們,就是尊重我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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