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莫斯科的兩天

在莫斯科的兩天

哈恰圖良念碑, 碑後為作曲家大樓


文/路德維

我相信,歐洲以外的大部分西洋古典樂迷很多都崇尚所謂德奧音樂傳統,即17世紀起於歐洲大陸德語文化圈形成和發展的西洋音樂傳統,其中心為現德國與奧地利境內。

無可否認,德奧音樂對整個西方音樂傳統的確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和聲和對位法,都由德奧作曲家發展得淋漓盡致。法國和意大利有她們偉大的歌曲和歌劇傳統,但器樂、尤其是交響樂傳統便遠遠不及德奧深厚。我們也許嚮往到巴黎國家歌劇院、米蘭斯卡拉歌劇院或維羅納羅馬式圓形露天劇場觀賞比才、古諾、羅西尼和威爾第的歌劇,但到了巴黎和羅馬的音樂廳,還不是乖乖地聽當地有口音或音色以“德奧化”的本地樂團演奏莫扎特、貝多芬、勃拉姆斯和馬勒嗎?是以,我們好西樂者大抵都希望到維也納一瞥貝多芬的槌子鍵琴,於金色音樂廳聽聽馬勒從前指揮的那隊冥頑不靈又音色誘人的維也納愛樂樂團,到樂團的“母公司”維也納國立歌劇院看看歌劇(哪怕是意大利歌劇!),又或者去萊比錫找尋門德爾松、找尋巴赫的足跡,到柏林欣賞“世上最頂尖”的柏林愛樂,看看柏林愛樂廳旁邊樂器博物館的館藏等等。

我也曾專程去過荷蘭阿姆斯特丹音樂廳朝聖、在捷克布拉格的不同音樂廳流連過(畢竟我最喜歡的作曲家之一是德沃夏克)。但荷蘭和語言不屬德語系的捷克,都明顯受德奧傳統所影響;德沃夏克的旋律再動聽,也受德奧文化圈牽制。令他名聲大噪的,可不是由德國人勃拉姆斯介紹讓柏林Simrock出版社出版的《斯拉夫舞曲》嗎?匈牙利人李斯特和挪威人格里格,都在德奧圈子混過。

但我們傾向忽略跟歐洲若即若離的俄羅斯。談起西樂,誰都會想到柴科夫斯基、普羅柯菲耶夫、拉赫瑪尼諾夫、斯特拉文斯基和肖斯塔科維奇;我們知道柴科夫斯基國際小提琴比賽是世界一流的,也都隱約記得上世紀最偉大的器樂家中,不少出生於俄羅斯文化圈——彈鋼琴的裡赫特、切爾卡斯基、吉列爾斯、霍洛維茨、莫伊塞維奇(B.Moiseiwitsch),拉小提琴的海菲茨、柯岡、大衛·奧伊斯特拉赫、克萊默、穆洛娃,還有拉大提琴的羅斯特洛波維奇。偶爾聽朋友說期待去莫斯科聖彼得堡看芭蕾舞和歌劇,但從沒碰過有人專程為了音樂而到俄羅斯旅遊。

也許畢竟俄羅斯人既不生產樂器,也不生產柴科夫斯基巧克力。

我這次去莫斯科兩天,真的並沒有打算把行程化為音樂之旅。除提早訂了兩場音樂會和歌劇門票除外。我自上海飛莫斯科,一清早到達。甫卸下行李,便立即跑到克里姆林宮旁的俄羅斯國家歷史博物館參觀。參觀完畢,便決定向柴科夫斯基音樂學院方向走走:我外遊時素來都寧願找橫街窄巷、也不到熙來攘往的大道上覓食。往音樂學院走的路上,我突然看到了一個奇特的銅雕作品的背部,由不同的樂器——包括里拉琴、管風琴和大提琴所組成。一看正面,原來是紀念亞美尼亞作曲家哈恰圖良的。環顧四周,竟然遠處一所小餐廳的招牌上面寫著“МОГУЧАЯ КУЧКА”,上面則是五人頭像——再傻的我,也知道自己已到了音樂學院區域,而這是間以俄羅斯作曲家“五人團”(即巴拉基列夫、穆索爾斯基、鮑羅丁、裡姆斯基-科薩柯夫與居伊)命名的餐廳。餐廳服務員都非常友善,只是不會英語。好不容易用俄語單詞點了菜,上閣樓窗邊坐下等餐,卻立刻聽到了鄰座以我熟悉的英文交談——畢竟音樂學院的師生都不限於俄羅斯人。

吃畢午飯,發覺右邊看來像音樂學院學生宿舍的房子有一塊紀念肖斯塔科維奇的銅牌,而左邊的房子則有一塊紀念小提琴家柯岡的牌子。時間所限,我沒仔細研究兩幢房子的來龍去脈,拍下照便算了。再往前走,又是一位音樂家銅像——這位我倒遠遠便認出來了,是自己小時候就聽過的羅斯特洛波維奇。走近一看,發覺連公園也以他的名字命名。45年前他逃離蘇聯時,哪裡料得自己在莫斯科會有紀念公園的一天呢?繼續直走,突然看見右邊有一幢房子,大門旁邊掛著一塊指揮家的銅雕,下面寫著:ГОЛОВАНОВ。我雖然不諳俄文,但俄文字母我倒會看的——這名字豈不是名指揮家戈洛瓦諾夫(Golovanov)?忍不住推門而進;一排門鈴中,戈洛瓦諾夫故居的門鈴卻標得清楚。一按,沒反應(有誰會對一位已逝世60多年、留下錄音也不多的指揮家感興趣呢?);再按,也沒反應。正要準備離開(反正我對這位已逝世60多年、留下錄音也不多的指揮也不是特別感興趣),通話器突然接通了,對方說了一段我當然聽不懂的俄語。我對應不了,只能用最爛的俄語發音和詢問的語調讀出“戈洛瓦諾夫博物館”兩字,然後硬著頭皮用英文說我希望到博物館參觀云云。對方又說了一段不知什麼意思的話,但突然聽到門鎖打開,便二話不說立即進去爬樓梯。到了故居一層,保安早已開門侍候,女負責人倒會說英語,並送了一本1990年出版的英文故居指南給我,由格林卡國家中央音樂文化博物館轄下的指揮藝術歷史系編著!

對戈洛瓦諾夫認識不深,可能是因為我屬於聽康德拉申和穆拉文斯基的唱片、現場聽斯維特拉諾夫、捷傑耶夫的一代。戈洛瓦諾夫晚年為波爾塞歌劇院音樂總監,亦領導蘇聯聯盟電臺大樂團;跟拉赫瑪尼諾夫、普羅柯菲耶夫和肖斯塔科維奇等20世紀俄羅斯作曲巨匠皆稔熟。但對戈洛瓦諾夫認識不深,更可能是因為我並非歌劇迷:戈洛瓦諾夫的太太是比他年長18歲、紅極一時的抒情女高音尼茲坦諾娃(A. Nezhdanova)。然而20年前EMI公司推出的《二十世紀偉大指揮》系列便有他的份兒;公認的德國巨匠約胡姆、克納佩茨布什以及阿本德羅德(H. Abendroth)卻“榜上無名”,可見系列籌劃人對戈洛瓦諾夫之敬仰。公寓的客廳掛著戈洛瓦諾夫同代的畫家的作品以及他的其他收藏,可見文藝相通是古今中外恆久的道理。戈洛瓦諾夫書桌左方放置著柴科夫斯基像可不奇怪,書桌左側的站架放著貝多芬像更不奇怪,奇怪的是書桌右方的塑像是誰,我可認不出來。細看刻字,原來是弄得拉赫瑪尼諾夫死去活來的戈洛瓦諾夫。(德高望重的戈洛瓦諾夫把拉氏《第一交響曲》的首演指揮得一團槽,讓拉氏墮入多年的抑鬱深淵。)

在莫斯科的兩天

離開戈洛瓦諾夫故居時,從資訊架拿了宣傳頁,見到頁背列著莫斯科數所音樂博物館的地址和名稱。對於沒有做功課的我,突然拿到音樂遊行程的指定點子,實在太好了。趕快瞄了一眼柴科夫斯基音樂學院,驚訝地發現學院音樂廳於明晚上演馬勒《第八交響曲》之後,我便往北走了十多分鐘,到了柴科夫斯基故居。故居正展出題為“柴科夫斯基與世界”,是個於五年前揭幕、由普京總統頒令支持籌劃、紀念作曲家誕生175週年的展覽。一爬上二樓展覧廳,便看到左邊牆髹著地圖,上面標識有各式各樣紀念柴科夫斯基的種種信息——從街道、2266號小行星到一架俄羅斯航空公司的飛機。正當我摸索展覽牆的俄語解說時,一位老先生向我走來,熱情地提醒我故居的展覽從右邊開始!十個展廳的第一個交待了柴氏的血統——最新研究發現,柴氏的母親那邊其實流著德法血統。接著的展廳分別交待了他獨特的性格特徵(有誰猜到他也打撲克牌?)、教育與思想背景、感情與家庭、遊歷行蹤、人際關係等,但我最感興趣的,卻是異常珍貴的作品手稿和簽名稿:我驚訝地看到了柴氏最有名的作品,包括第四、五、六交響曲、《第一鋼琴協奏曲》、《小提琴協奏曲》、《胡桃夾子》和《天鵝湖》芭蕾舞劇音樂以及《羅密歐與朱麗葉》和《弗蘭切斯卡的裡米尼》序曲。也看到了一些柴氏與梅克夫人的傳奇書信。故居最後一個展廳存放羅斯特洛波維奇與夫人維什涅夫斯卡婭捐贈品,還有柴氏的指揮棒與死亡面具。

在莫斯科的兩天

普京總統頒令策劃之“柴科夫斯基與世界”特展


出了柴氏故居已差不多四時;是時候趕回酒店小歇和換衣服了,於是便沿環城花園大道走往馬雅斯可夫斯基地鐵站,順便在地鐵站旁的柴科夫斯基音樂廳(今天到訪的第三個以柴科夫斯基命名的場地了!)拿音樂會門票——取過票後,晚上到同一音樂廳聽演奏便可更從容了。殊不知路過見到一面包店旁櫥窗放著一些樂譜,並有指示牌示意,要去Muzyka商店的話請從右邊小街之門進店。見慣了Peters、Bärenreiter、Henle等出版俄羅斯作曲家作品的德國出版社的我,竟然有眼不識泰山,不知道Muzyka便是前蘇聯的國營樂譜出版社。商店不進猶可,一進便等於放棄抗時差的音樂會前小歇了。購了數本小提琴譜子,以及便宜得很的穆索爾斯基《圖畫展覽會》(由曾幾何時的柴科夫斯基獨家出版社、蘇聯時期收歸國有的P. Jurgenson出版社發行)。到了音樂廳,保安卻告訴我音樂會開始前半小時才可取票——好的,趕快回酒店換衣服吧。

柴科夫斯基音樂廳並不大,只1505個座位,但漂亮且聲效好。雖然早已多次現場聽過俄羅斯樂團了,但這次竟是在俄境的首次(不計在聖彼得堡聽歌劇)。所以我不知道在俄羅斯音樂會有司儀介紹演奏家和宣佈曲目——看來樂團於外地演出時,都不會帶上司儀!吸引我一早訂票的,是莫斯科愛樂樂團。之前說過,康德拉申和穆拉文斯基的錄音伴我長大,但又以穆拉文斯基與列寧格勒(今聖彼得堡)愛樂樂團的錄音為標杆,因為樂團演奏水平明顯較康德拉申棒下聲音較為粗糙的莫斯科愛樂樂團(以及其他如斯維特拉諾夫的蘇聯電臺交響樂團)要高,然而康德拉申卻留下了經典的肖斯塔科維奇全套交響曲錄音!其次是曲目:上半場的科達伊《加蘭塔舞曲》和李斯特《第一鋼琴協奏曲》並未怎樣,但樂團音樂總監尤利·西蒙諾夫(Yuri Simonov)“自編自導自演”的勃拉姆斯《匈牙利舞曲》全集卻實在誘人。縱使《匈牙利舞曲》與德沃夏克的《斯拉夫舞曲》都是膾炙人口的經典,整套舞曲於音樂會上演的機會卻少之又少——也許對音樂家和聽眾都太費勁吧?西蒙諾夫的版本並未根據舞曲號碼編排,由d小調的第二號開始、D大調的第六號結束,中間排序的邏輯卻不得我知了。樂隊的音色不算最洗煉(到現在仍被聖彼得堡愛樂樂團比下去!),但整體演奏很有韻味神髓,而西蒙諾夫愛表演但指示清晰傳神的颱風令我想起法國指揮普萊特(G.Prêtre)。我並不太聽得出施氏勃拉姆斯《匈牙利舞曲》改編版與一般版本在配器上有什麼大的區別,而其中數首的速度則覺略欠爽快,但施氏強調的卻是作品的旋律性,動感強烈,大情大性,很有“民族風味”,很有節日氣氛。可惜音樂會前沒休息的我被迫要跟下垂的眼瞼搏鬥。樂團竟在“主場音樂廳”舉辦的常規音樂會加演,且是不短的一首李斯特《匈牙利狂想曲》,難得世上還有樂團把音樂會視為慶典而非專業工作!

由於時差的關係,第二天醒來並沒有什麼困難。是日行程計劃的重點是國家音樂博物館,其餘都是其次。第一天的音樂探索太有意思了——雖也累得很——所以不如確保今天在晚上聽歌劇前好好休息,以免演出時倦意再來襲。本打算一遊克里姆林宮和沙俄最後一個皇朝的私人珍藏博物館,但不巧正值天主教基督教之復活節;雖然俄羅斯東正教的復活節在一週之後,但今天好像全西歐都在莫斯科放假了。我最怕人山人海(倫敦暑期的逍遙音樂會除外),所以便決定放棄參觀任何人氣景點。在市中心隨意溜達,自自然然便到了波塞爾歌劇院,又自自然然到了歌劇院的地庫商店。見到他們經典的自家芭蕾舞影碟,豈不高興?既然避開人氣景點,倒不如索性也出門拐個彎,順便參觀普羅柯菲耶夫故居。未見到故居門牌也知道不遠了,因為小巷中間便是普氏步行狀的紀念銅像。爬樓梯上故居時見到牆壁都塗著近代演奏家頌讚普氏的語錄。精巧的故居是普氏晚年的居所,博物館雖然比柴氏故居要小,卻倒也同樣精彩:既有保存得很好的書房,也有交待普氏於國內外的文物;既有他認識的羅斯特洛波維奇的大提琴,也有認識他的大衛·奧伊斯特拉赫的小提琴;既有他的劇樂作品的海報,也有俄羅斯“世紀男低音”夏里亞賓演出普氏歌劇的戲服。差不多看完時,又有人走過來寒暄,問我有沒有問題。結果我跟音樂學者Marina Valitova博士聊了好久!簡單描述了我昨天的莫斯科音樂遊,Valitova博士告訴我,昨天見到的哈恰圖良紀念雕塑對面掛著柯岡紀念牌的房子,是蘇聯時代的作曲家大樓;她也告訴我,遺憾莫斯科並沒有肖斯塔科維奇或斯維特拉諾夫(我最喜歡的蘇俄指揮)紀念館。她糾正我念戈洛瓦諾夫名字的發音(重音應在“瓦”而不在“洛”),然後又給了我一所樂譜暨唱片店的地址(很“危險”的一件事!);知悉我為音樂雜誌寫遊戲文章後,又送我一大堆資料,包括目前只有俄語的格林卡國家音樂博物館的樂器收藏目錄(正是我下一站!),以及“鎮館唱片集”——普氏室樂作品的歷史錄音。在此好好感謝!

在莫斯科的兩天

普羅柯菲耶夫故居所處的 Kamergerskiy 步行街上浦氏雕塑


出了普氏故居,時間已不多,但樂譜與唱片店豈能不去?連走帶跑,換來了半個小時尋找罕見錄音的樂趣:曾經封閉的俄羅斯,待發掘的錄音寶藏可也不少:孤陋寡聞的我便淘到了一張Melodiya公司沒有作國際發行、由梅力-帕沙耶夫(Alexander Melik-Pashayev)指揮、羅斯特洛波維奇夫人任女高音的威爾第《安魂曲》錄音。抱著唱片再上路,路上好奇在國家音樂博物館會看到什麼,結果進館上二樓主展廳樓層之後立即吸引我眼球的竟然是一臺馬頭琴!我立即想起昨天在國立歷史博物館上的一課:俄羅斯領土遼闊,為世界之最;我雖身處距離上海達十小時飛機航程的俄羅斯首都莫斯科,可仍不能忘記俄羅斯是我國的鄰國啊!館藏分五部,正正強調了俄羅斯這個國家文化——當然包括音樂文化——的獨特性。她既亦歐亦亞、又不歐不亞、但影響她最深的到底仍是歐洲文化:

館一 俄羅斯各民族樂器

館二 歐洲音樂樂器

館三 亞洲、非洲與拉丁美洲樂器

館四 歐洲專業音樂傳統之樂器、交響樂團及管樂團樂器、帶弦鍵盤樂器

館五 機械樂器、錄音及錄音器、電子樂器

館一至三的“民族樂器”館藏之豐,舉世無雙。館一是一部活生生的俄羅斯音樂地理志,館三的歐洲樂器收藏也齊全:例如在德國一般樂器博物館能看到的、舒伯特聲樂套曲《冬之旅》中最後一首提及的手搖琴(Leier)。而館四清清楚楚地告訴你,俄羅斯的“高雅音樂傳統”跟歐洲大陸的音樂文化分不開:哪怕俄羅斯有自己產的銅管、木管樂器,形式都是要跟歐陸“接軌”的。而“俄羅斯國家特色樂器收藏”中的國寶級樂器,則當然包括意大利的Amati、Stradivari與Guarneri的名琴(該收藏為世界最大的國家樂器收藏)。

在德國最重要的數所樂器博物館留下不少足跡的我,被此館完完全全懾住了。本來是此次莫斯科遊的音樂高潮、已買好票的波塞爾歌劇院《茶花女》,最後竟成為我這次出奇不意的兩天音樂探索的精美餐後甜點。

在莫斯科的兩天

筆者與普羅柯菲耶夫故居 音樂學者 Marina Valitiv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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