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花开:应仁之乱,缘灭

那是什么时候,我刚来到京都,看到田间、路上,净是小石子,土壤没有油气,感到很奇怪。心想,流水的清澄,女人的雪肤,并非没有缘由。其后读二种亭半山早年出版的一本书,上面写道:“京之土地多为小石子,土气甚少,故人绮丽。自古女子多美人,皆因国中无油气而洁净之故也。鱼无旨。生草等纤细,如唐绘之明洁。蕺草、薮柑子之类多伤而不生。”其观察之微细,颇能道出京都之真味,令人称奇。

薄田泣堇《旧都的味道》如此描写平安京,读来叫人神驰。平安京从公元794年桓武迁都而至十九世纪的明治维新,持续千年一直作为国都存在,世所罕有。手游《阴阳师》里面的玉藻前一生执念便是荡涤众生,烬尽古都平安,然而叫安倍晴明以及一众玩家阻止。

平安京千载以降,历经劫难,居然能够留存至今,连二战时候的轰炸核爆也叫她躲过,殊为不易。说起来最接近于毁灭的一次,大概就是应仁之乱。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就中云幕椒房亲,赐名大国虢与秦。

畠山义就应山名宗全所招,率兵上洛。鞍马何逡巡,下马入锦茵。炙手势绝伦,近前丞相嗔。昔日网红畠山义就东山再起,叱咤京城,政敌畠山政长那里只觉得寒风过体,心中拔凉拔凉的。

果然应仁元年(1467年)一月八日,畠山政长的管领职位遭到罢免,山名宗全一方斯波义廉继任管领。

一月十五日,细川胜元、细川成之、赤松政则、京极持清等人同赴二条御所,觐见将军足利义政,极言畠山义就之暴虐,请将军收回成命,追讨义就。诸大臣麋集御所,再三进言,将军只觉得遭臣下挟持,颇有不快。山名宗全听闻细川一党的举动,召集军兵包围皇宫和二条御所,责问细川胜元以下犯上,胁迫将军的罪名。细川、山名两党在御所之内喧哗争吵,无有定夺。

一月十七日,等不到恢复管领政令的畠山政长忧心似焚,索性破罐子破摔,一把火烧掉了自家宅邸,纠集兵马前往御灵神社布阵。细川胜元一方的同党也开始集结队伍,试图支援畠山政长。

将军足利义政无法约束臣从,干脆下令山名宗全与细川胜元两方不可介入畠山义就和畠山政长的家族内斗。言外之意,却是默许畠山义就动用武力来尽快解决幕府纷争。闻弦歌而知雅意,畠山义就当即清点队伍,踏马疾行,直奔御灵神社而去。

事即至此,文斗结束,武斗发端,一场触及灵魂的大革命徐徐拉开了帷幕。

御灵神社地处京都市上京区,最早是祭祀桓武年间被流放的废太子早良亲王御灵的场所。神社迄今犹存,寺社内部还有一块刻着“御灵合战旧迹”的碑文以供瞻仰。

彼岸花开:应仁之乱,缘灭

御灵合战旧迹碑

当是之时,畠山政长率兵两千沿着加茂川布阵直至御灵神社。政长自恃兵势广大,又有细川胜元一党作为外援,绝无怯战之意。狼贪虎视,兵雄将多,待长驱直把殽函破,踏残山与河。

畠山义就命人护送后土御门天皇、后花园上皇自御所迁出,前往将军宅邸避难;求将军足利义政捺住细川诸将不得往援。而后斯波义廉麾下的猛将朝仓孝景从御灵神社北侧攻击,畠山义就与山名政丰自东侧破袭畠山政长的本阵。

彼岸花开:应仁之乱,缘灭

应仁之乱爆发地,京都上京区御灵前通乌丸东入,上御灵神社鸟居前

畠山政长外无救援,独木不支,军势溃散。他在神社放了一把大火,几乎只身脱逃,潜入细川胜元宅邸伏藏。

“应仁元年正月十九日,听说昨日由晨至暮,整日作战,两畠山一决雌雄。正月二十日,闻前日御灵神社之战,畠山义就因有山名宗全之援,二人合攻政长,政长败北逃散。细川、京极等与政长一党,本当加以援助。至期则束手旁观,有失武士之道。”当时有这样的记载留存。

山名一党大获全胜,竟日欢宴,气焰嚣张。而吃了哑巴亏的细川一党群情激愤,无不视之为奇耻大辱。

二月六日,细川胜元于石清水奉纳连歌会上恳请将军对御灵神社一战进行处分。将军足利义政只是来回打马虎眼,生怕得罪正在势头上的畠山义就。非但如此,足利将军还要求细川胜元与山名宗全和睦。都是一个社团,坐一起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有啥过不去摆茶作揖就算头点地。细川胜元无奈之下,只得咬着牙和政敌山名宗全微笑寒暄,互诉衷肠。

三月三日,细川与山名两党诸同志齐聚幕府将军花之御所朝贺。双方正装出席,内裹软甲,言辞冷漠,剑拔弩张。宴席之下,各自的随从属下甚至发生激斗,刀枪出鞘,血溅五步。

朝贺完毕,细川一党秘密集会,皆言正常渠道正当诉求已然失效,而今唯有捺指印、立誓约、效忠领袖、行动一致,以革命的武装争取武装的革命。

行文到这里,读者或许会有误会,以为细川党追求的是字面意思上的天命鼎革。其实并不是,这里不过是作者的戏谑。在细川的立场,他绝没有另立山头的意愿,其志向更迹近于所谓人在江湖在,江湖恩怨江湖了。

整个四月份,山名一党从地方解送京都的年贡屡屡于中途遭到细川党的劫持,武装私斗层出不穷,难以禁绝。将军足利义政反复诏谕两党革命志士说有国乃有家,稳定是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甚至连那位被立作将军继承人的今出川大人足利义视也亲自奔赴山名与细川的宅邸力劝双方放低执念,休戚与共。端起碗吃饭,放下碗砸锅的作风可是要不得,山头主义是要误大事的。可惜,苦口婆心只是一场空。

后人评价三国乱世,其发端不在桓灵,不在黄巾,而发端于何进召董卓。中枢疲敝,倒持干戈,临犯京阙,国乃不国。应仁时期的日本也是一样的道理。细川、山名两党为追求压倒性的优势,征召属下地方势力上洛助拳,一时间旌旗招展,万马奔腾,六十六国兵将齐赴君临,偌大的京城被挤得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当时细川一党有摄津、丹波、土佐、赞岐诸国本藩六万余骑,朝廷军备、幕府公方六万骑,加上斯波义敏、畠山政长、京极持清、赤松政则诸盟友,兵马合计十六万五千余骑。

山名一方有但马、播磨、备后诸国本藩三万骑,斯波义廉越前、尾张、远江一万骑,畠山义就七千骑,一色义直五千骑,土岐成赖八千骑,六角高赖五千骑,大内政弘两万骑,加上其他地方势力,兵马合计十一万六千余骑。

这其中大内政弘的参战,完全是因为堪合贸易的矛盾而引发。足利义教重开与大明的往来,让渡虚名而求取实利,贸易流通给日本带去了数量极其可观的唐物财富。到应仁时期,幕府衰微,堪合贸易的控制权旁落到细川、大内两家的手里。细川作为管领世家,又控制着著名港口堺港,在堪合争夺中占了上风。而大内割据周防、长门,控制西去大明的关键水道,也在海贼的帮助下崭露头角。

说起来,大内与细川对堪合贸易控制权的争夺在应仁之乱结束后依然没有得到解决。直至1523年宁波争贡之役,两家火并,烧讨宁波,大明王朝一怒之下终结堪合。贸易中断,倭寇滋生,困扰中日关系的嘉靖倭乱于焉发生。历史,就是这么环环相扣,无人幸免。

细川胜元的军势在京都东北布阵,时人称之为东军。东军以幕府花之御所为本据,以将军足利义政以及将军后继足利义视为号召。山名宗全的军队在京都西南集结,时人称之为西军。西军以五辻通大宫东的山名宗全屋敷为本据,以日野富子和足利义尚为号召。

彼岸花开:应仁之乱,缘灭

东军vs西军

两军集结完毕,眼看他雄赳赳排着战场,威凛凛兵屯虎帐。人似金刚,马如龙。不是我十分强,硬主张,但提起厮杀呵~摩拳擦掌。

细川的东军兵势占优,又有幕府将军加持,自觉大义名分在握,急欲洗雪御灵败战的耻辱,于应仁元年(1467年)五月二十四日发兵击退当面的一色义直。五月二十六日鸣鼓大进,全军突袭西军本阵。

东西两军麋集京城,街市宫邸,寺社高楼,无处不是战场。飞矢流镝,炽焰弥漫,此间何似修罗。历千年璀璨生姿之平安京,一昼夜坠落红莲烈狱,数万计骁勇壮硕之敢战士,一瞬息共赴极乐世界。

开战初期,西军战况不利,斯波义廉派遣大将朝仓孝景逆袭一条大宫方向的细川成氏宅邸。东军京极持清闻报前来驰援,刚刚赶到就陷入恶战,两军混作一团,挥动刀枪,血流如河。朝仓孝景跳下战马,飞舞战刀,接连砍杀多人。京极的援军支持不住,渐次后退,落马之人将河流填塞有如平地。

东军毕竟势力庞大,又集结在先,一鼓作气将西军从皇宫内裏和花之御所周边驱逐。六月,细川胜元从足利义政那里讨到将军牙旗,士气越发高昂。山名宗全调集数万兵马上洛,勉强维持住战线。

八月时西国霸主大内政弘以及四国水军河野通春接受山名邀请上洛进京,西军气势为之一振,双方再度势均力敌,反复烧讨无有寸进。

此时幕府内部又生出变故来,足利义政与将军后继足利义视之间渐生罅隙。足利义政召回了文政元年试图杀害足利义视而遭到驱逐的伊势贞亲,细川胜元为了获取将军支持也不再认同义视,而全力拥戴足利义视的有马元家则被将军义政下令切腹自尽。凛冬将至,足利义视为求自保,连夜逃出花之御所,潜入比睿山延历寺寻求佛门保佑。

山名宗全闻讯,派人将足利义视迎入西军,拥立为己方的幕府将军,然后再尊奉南朝小仓宫的后裔为天皇,重演两统迭立的戏码。西军有了自己的义理代表,不用担心落下朝敌贼军的骂名;东西两军旗鼓相当,一剑便碎一个心,一箭便杀一个人,直把个繁华古都作成靖康耻的东京,安史乱的长安。

久战无果,东西两军的守护大名远离领国鏖战京都,各自领地叛党横行,代官统治摇摇欲坠。京都之地遍地尸骨,处处废墟,再不能支持数十万军马继续蹂躏。细川、山名两党将士热血平复,终于有可能坐下来商谈国是。

文明五年(1473年),始作俑者山名宗全和细川胜元先后去世。十二月足利义政让位其子足利义尚然后隐居避世。第二年四月,山名与细川两党达成议和。

彼岸花开:应仁之乱,缘灭

足利义尚像

文明九年(1477年)大内政弘撤军返回周防,宣告西军瓦解。十一月足利幕府举行“天下静谧”之贺宴,持续十年之久的应仁、文明之乱至此完结。

应仁之乱对日本历史的意义,大致就在于上层社会结构被无情地打碎打烂,华族大名一齐走向衰亡,并在后来元龟天正年间的战乱当中几乎全部灭亡,整个日本架构因此而进入颠倒众生的“下克上”时代。

战乱过后,朝政荒废,天皇地位仿佛土偶。后土御门天皇于文明六年(1474年)到文明十一年(1479年)四度提出退位,在朝臣一条兼良和皇太子胜仁的劝说下作罢。幕府再三拒绝天皇让位的请求其实是担心营建上皇宫邸和举行皇位继承仪式会给乱世的财政带来困窘。明应年间幕府执政细川政元无视天皇意旨废立幕府将军,心灰意冷的天皇第五次提出退位,在左右侧近痛哭挽留下再度作罢。明应九年(1500年)九月后土御门天皇崩,幕府迟迟不肯支付大葬费,天皇尸骸在宫中放置整整四十三天,天照皇胤御体逐渐腐烂生蛆,境遇之凄惨,前所未有。

长享元年(1487年)将军足利义尚出兵征讨近江的六角高赖,不想演变成为规模巨大的持久战。延德元年(1489年)足利义尚在近江病逝,享年二十五岁。流落美浓的足利义视、足利义材(即后来的足利义植)父子返回京都,第二年足利义材就任征夷大将军。明应二年(1493年)义材出兵河内,管领细川政元趁机发动明应政变,拥立堀越公方足利政知之子足利义遐(即后来的足利义澄)为新将军。“半将军”细川政元以管领身份首开废立,武家栋梁成为臣属傀儡,声威之低落,莫此为甚。

按照内藤湖南的说法,应仁之乱的影响还在于京都持续战乱从而导致汉书典籍的损毁殆尽,这一点反倒成为后来日本本土文化重建的机缘所在。

所谓之下克上,一方面在于细川之克足利,三好之克细川、而松永之克三好。另一方面也是社会最下层者破坏一切旧秩序、引发更为剧烈之社会动荡的伟大契机。足轻势力的飞扬跋扈,一向宗门徒的一鸣惊人,都是这一社会巨变的具象表现。

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

(第五十四节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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