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冤相报何时了

冤冤相报何时了

乙酉年的六月,天气异常炎热,阳光每天一大早就白光光地洒下来,像白谷森森的手,恶狠狠地把大地攥在手里。地里的庄稼在阳光的揉捏下,几乎都变成了焦草,仿佛再一会儿就会平地起一蓬大火,把它们都烧成灰烬。

鹅颈村的李二锤一大早就被热得受不了,隔壁王大妈那疯癫的叫骂还在持续。四十多岁的王大妈前不久得了失心疯的毛病,每天从早骂到晚,她的声音又尖又利,像刀刮金属器具的声音。王大妈生了几个儿女都在没出月时就夭折了。直到四十岁上生的一个幺儿,好不容易养活到五岁,前不久王大妈一大早要出门割牛草,把幺儿交托给公婆李王氏照看。谁知患青光眼的李王氏忙着烧火做饭,一不留神没注意到幺儿,幺儿竟然失足掉进茅坑淹死了。等王大妈在外干活回来,看见在茅坑里捞起已经淹死的幺儿时,当时就白眼一翻,牙关紧咬晕了过去,等众人七手八脚一阵掐人中摁虎口后,悠悠醒来,一嗓子就哭开了。于是开启了骂人模式,骂她那无用的公婆,骂不开眼的天老爷,骂她那窝囊废的男人,最后骂着骂着,便把周围邻居和熟识的人都骂了个遍。

一开始,大家都同情她的失子之痛,想她是悲痛过份 ,痰迷心窍的失心疯之举,便谁也不计较,只好言相劝,百般安慰。可后来见她天天如此,不分白昼的叫骂不停,大家便由当初的同情变成后来的憎恶。背地里都说,天老爷咋不把这疯婆子收去算了,这样没日没夜地吵骂何时才是头哟。大家去找甲长解决此事,此时正值临解放的时候,各种谣言四起, 甲长早听到过新政府的新政策风声。他本无心管此事,但架不住众人的再三邀约申请,便找了王大妈的男人李蔫牛,李蔫牛大名李金贵,因为脾气性格绵软,是李姓这一大家族里少有的怕老婆之人,因属牛,便有了李蔫牛的绰号。

懦弱老实的李蔫牛在家怕老婆,在外怕甲长,但比较起来更怕甲长。甲长找到他,狠狠训斥他连自己老婆都管不了,问他是不是男人,说他给李氏一族的男人丢脸。李蔫牛被甲长训了,诚惶诚恐,又怕又恨。回家去鼓起勇气把老婆打了一顿,谁知她老婆被打了后,骂得更凶,点名道姓骂起了甲长,骂甲长烂心烂肝烂肺,吓得李蔫牛伙同邻居把她绑了起来,还在嘴里塞上破布堵她的嘴。这样清净了几天,大家以为她现在可能怕了,担心她几日水米未进被饿死,于是又解开他,给她喂了水和饭。她吃了些,倒在床上睡了过去,等她醒来恢复了精神,她又开始更加疯狂地叫骂,只是这一次,她手里拿着菜刀和镰刀,只要有人靠近,就用镰刀和菜刀乱砍,甚至还举着镰刀菜刀追着人砍,众人无法,只得任由她疯骂算了。

就这样持续了快半月了,随着天气越来越热,眼看这一季大春颗粒无收,饿肚子的前景已经残酷地摆在大部分人面前。鹅颈村已经没有一个好心情的人,住在王大妈一墙之隔的李二锤更是烦躁不安,他老婆身体孱弱,经常药不离身,却已经生养了两个虎头虎脑的儿子,这很给爱面子的李二锤长脸。只是他老婆因为本身体质弱,经常失眠烦躁,近日被隔壁失心疯的王大妈吵骂声弄得更加病势缠绵,整日里抱怨说被王大妈吵得头疼心躁,难受至极。李二锤也曾不顾自己子侄辈的身份,跑到隔壁狠狠训了几回王大妈和李蔫牛,无奈他前脚走,后脚就被骂得更凶。

这天正午,李二锤在自己地里去逛了一圈,眼看着老天爷还没有下雨的丁点意思,而地里的大春苗木已经被晒酥了,家里老老小小几口人的口粮无着,心里是又焦又闷。他刚一回家,就听见老婆躺在床上呻吟,两个娃大的哭小的闹,他的心情坏到了极点。而此时隔壁王大妈竟然点名道姓地骂李二锤是个烂心烂肝烂肺的畜牲,生的儿子不得活。这话传到李二锤的耳朵里,让他本就烦躁的心里腾地升起一团熊熊大火。他大吼一声“狗日娼妇你再骂,你再骂老子撕烂你的嘴。”边吼边捞起一根扁担像饿虎般向隔壁窜去,那王大妈正坐在阶沿石上,披头散发,闭着眼睛只管乱骂,没注意李二锤举着扁担过来了,也就没想到用镰刀菜刀自卫,被李二锤一顿扁担打得哭爹喊娘,抱头鼠窜。李二锤被别人夺了扁担劝回家去了,王大妈暂时停止了叫骂,大家都暗自称赞还是李二锤有王法,李二锤被吹捧得有点得意忘形了。谁知第二天天还没亮,王大妈又开始了惨烈地叫骂,这一次是专门针对李二锤一家人的毒咒恶骂。有人悄悄给李二锤递点子,大粪水可以治失心疯。李二锤便去茅坑里舀了一夜壶大粪水,气势汹汹地跑到王大妈家,揪着王大妈的头发,把王大妈从床上拖到院坝中间,这期间王大妈仍然骂个不停。李二锤一手捏着王大妈的下巴,另一只手提起夜壶,把夜壶嘴对着王大妈的嘴,把大粪水灌了下去。王大妈挣扎着想要摆托李二锤的灌注,可她六七十斤的体魄哪里摆脱得了牛高马大的李二锤,她被强迫着咕嘟咕嘟咽了一肚子大粪水,当时就哑了声,当天晚上便一命归西了。

自此鹅颈村清静了下来,李二锤的威名却因此长盛不衰,在以后二十多年里 ,鹅颈村经历多次运动,都没有人敢打整李二锤的主意。李二锤性格刚烈,说一不二,好锄强扶弱,打抱不平,最恨别人黑白颠倒,弄虚作假。村里因为历史原因经常会出现几派斗争的局面,而每一派都想笼络敢作敢为的李二锤,李二锤始终不参与任何派别,但只要哪一派出现扭曲事实的整人害人事件,他必定站出来毫不客气地框扶正义,鹅颈村因为有李二锤这一号人物的存在,在好几次历史运动中,倒没有出现别的地方那些过份伤天害理的事件。

一转眼,李二锤的儿女们长大了,到了成家立业的年龄了。当年二十来岁的李二锤已经四十多岁了,他的两个为他长脸的儿子为他顺利娶回两房媳妇。

这大媳妇正生于乙酉年的六月,刚好是王大妈咽气的那天。

娶回的两房媳妇开启了李二锤烦恼伤神的下半辈子。李二锤的大媳妇生得是粉面桃腮,唇红齿白,一表人才。做事勤快麻利,能说会道,一嫁到李二锤家,就给李二锤长了不少脸,她吃苦耐劳,尊老爱幼,所有人都夸李二锤娶了这样一个媳妇要红火一辈子。谁知等二媳妇娶进门后,原来和睦红火的一家人开始了各种争斗吵骂。

原来李二锤的大媳妇王玉珍出身在一穷苦佃农家里,不识字,虽能干要强,却有个致命的缺点,好嫉妒,爱攀比,不辨是非,容易受人蛊惑挑唆。二媳妇曾群华出身在一个父亲吃皇粮母亲务农的工农结合家庭里,识得一些字,外表大方憨厚,实则内里狡猾多谋。在两个媳妇进入这一个大家庭的时候,二媳妇由于善伪装善表演,很快赢得了家里家外一片赞誉。大媳妇却因为缺计少谋,又不善伪饰,在二媳妇进入家庭后, 处处落了下风,心里自卑加嫉妒,又被以前和李二锤结过仇的人暗地里挑唆。于是一改之前的爽朗大方,处处和李二锤老两口及弟媳妇唱对台戏,整日扯鸡骂狗,寻血滋事吵骂,还挑唆二媳妇也和老两口作对,把李二锤一家老小弄得家宅不宁,烦不胜烦。

李二锤给儿子施加压力管教老婆,甚至于自己亲自参与管教行动,无奈这大媳妇已经先后生了几个子女,在农村那种不能轻易抛妻弃女的风俗管控下,地位稳固。她有恃无恐,越是打压,越是反弹,恶性循环,渐至变成了李二锤家终年骂声不绝于耳,不是和李二锤老两口骂,就是和二媳妇骂,要不就是骂男人骂儿女,骂邻居。要是有哪天不骂,那便是走亲或者赶集去了。她的声音清脆尖利,越骂声音越脆,从不嘶声,这骂声成了李二锤一家的催命符,李二锤的老伴儿在刚五十多岁便在与儿媳的多次斗骂中死去。李二锤钟爱的两个孙子也先后因事故死去,两个儿子也于李二锤之前因病先逝。孙女儿们出嫁后,二媳妇跟了自己女儿去定居,诺大一个院子就只剩无人愿意接收的大媳妇和李二锤两个人,吵骂声依然不消停,八十多岁的李二锤已经没有行动能力,全靠孙女儿们轮流回家照顾,他还是要强撑着想和气势汹汹的大媳妇斗骂。在又一个炎热的六月,84岁的李二锤终于在大媳妇的骂声中咽了气。

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喉咙里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还有大粪臭从嘴里喷出,他用两手使劲抓挠自己的嘴巴和胸脯,两眼恐怖愤恨地瞪着上面,两脚乱蹬。

大媳妇听说了他的死状后说:“这是报应,六十年前他用粪水灌死了王大婆,六十年后王大婆找他索命。”

六十多岁的大媳妇王玉珍满头白发,瘪着嘴守着曾经堂堂皇皇一大院人的空院子,喂着几只鸡鸭和一只狗,她依然骂,但现在骂的是那些鸡狗,偶尔也骂邻居和李二锤一大家人的老老小小。有风水先生从那里路过,看了紧挨的两个院子摇着头说,这两个院子被怨气和戾气缠绕控制,已经不适合住人,这怨气和戾气是天地所生,被时代催化成了冤冤相报的两股气,凡住在此处的人必定家宅不宁,人丁不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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