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上的隱秘
在宮中,這似乎是個公開的秘密。
大婚後,溥儀極少在儲秀宮過夜。偶然間來一兩次,倒成了稀罕事兒。晨起,皇上拍屁股就走,既無那種夫妻之間的卿卿我我,也沒有絲毫別恨離怨。而婉容的神情更顯得頹唐萎靡,薄施粉黛的臉上,卻往往留下淚水的痕跡。
起初,彼此情感微泛漣漪,自打一次溥儀與婉容鬧得跺腳離去,宮裡一時沸沸揚揚。尤其在消息靈通的太監中,對此傳聞頗多,甚至有的神乎其神。一位溥儀殿上的當值太監與孫耀庭關係挺好,背地裡談及此事,搖著頭悄聲說:“他媽的真不是玩藝兒,放著‘水路’不走,走‘旱路’,這叫什麼事兒?!”
“嘛是‘旱路’,嘛叫‘水路’……”孫耀庭茫然不解。
“你在宮裡還不知道?人家都說萬歲爺放著皇后的‘水路’不走,走老公的‘旱路’呢。”
“哦……”這時,孫耀庭才似有所悟,又對人們在背地裡竟敢如此妄褻萬歲爺,惶惑不安。同時,也似乎對前不久,溥儀對自己的暴跳如雷有了新的理喻。看來,對宮人的非議,溥儀也並非毫無覺察。
“遠的不提,就說清朝吧,這宮裡頭好歹也有了二百多年太監,沒聽說皇上出過這事兒呀。咳,鬧這檔子事兒,純粹不是‘現世’嗎?”
老太監竟敢謗議萬歲爺,每當想起,他就後怕得要命,惟恐招致意外的殺身之禍。他既不敢對皇后洩露,也不敢對別人談起,只好默默地藏在心底。
那麼,溥儀夫妻彼此關係的奧妙,究竟何圌在?
其實,說穿此事並不複雜。溥儀三歲“登基”,自幼長於宮圌內,孩提生活的浪漫色彩在他的身上,卻具有了複雜的政治味道。除了上朝之外,在枯燥無味的寂寞環境裡,溥儀抬眼所及不是宮女就是太監。“遜位”、“復辟”的折騰變幻,只平添他的心灰意懶和異常厭倦的心理。
雖然,三宮六院七十二偏妃,在晚清宮廷已徒具虛名,但妃嬪、宮女成群卻並非虛幻。沉湎於此,難免自傷伐桂之斧,倒也是實情。
其中的一種說法是:“溥儀十多歲住在故宮的時候,因為服侍他的幾個太監怕他晚上跑出去,而且他們自己也想回家去休息,經常把宮女推到他的床上,要她們晚上來侍候他,不讓他下床。那些宮女年齡都比他大得多,他那時還是一個孩子,什麼都不懂,完全由宮女來擺佈,有時還不止一個,而是兩三個睡在他的床上,教他幹壞事,一直弄得他精疲力竭,那些宮女才讓他睡覺。第二天起床常常頭暈眼花,看到太陽都是黃的。他把這些情況向太監一說之後,他們便拿些藥給他吃,吃了雖然又能對付那些如飢似渴的宮女,但後來慢慢越來越感到對那些事沒有興趣了……”
而且,述者並非道聽途說,他以見證人的身份,說得很清楚:“有天他特別跑到我家中找我,我不知道有什麼事,他遲疑了很久,才吞吞吐吐問我,聽人說,我對五花八門的事懂得很多,對男人不能人道的病,有沒有辦法能治好?我便問他,是先天的,還是後天的?他說是後天的。我答應找點秘方給他試試看,他很高興,我便問他是如何起病的。他看到我家中只有我一人在家,便小聲地告訴我……”
顯見,那位老先生在暮年曾親聽溥儀談過,他性功能的喪失,是由於淫圌亂所致。但可惜,他並沒有再進一步揭出溥儀晚清宮闈生活的另一隱秘。據孫耀庭而言,溥儀身體糟成那麼個樣子,不僅是宮圌內太監教唆壞的,也是太監玩弄所褻。
無疑,這些只能由太監本身來揭秘,更為直接可信了。
由於太監這個特定的階層,在宮圌內處於一個非常微妙的地位,既受奴役,也有依勢欺人的另一面。由於權力慾不一定得到滿足,人的欲圌望又被壓抑,而得不到正常發洩,在宮圌內便有了一種常見的通病,即宮女與太監,太監與太監之間不正常的曖昧關係。這也對幼年的溥儀,產生了致命影響。
幼年,溥儀的隱秘圌處受到損害後,也在尋求一種解脫。正常的欲圌望沒有出路,於是,他可怕地陷入了與太監的誨亂之中。那時,宮圌內有一個太監,人稱“小王三兒”,是津浦路東光縣人,性格溫柔,長得一表人才,用太監的話說,比女孩兒還像女孩兒,是宮裡有名的美人,比起幾經挑選進宮的宮女乃至妃嬪,毫不遜色。
顯然,他個子比一般女子高,細高挑的身材,又無鬍鬚,秀麗而端正的臉蛋,顯得異常白淨,更另有一番俊俏。由此,深得溥儀寵愛,溥儀還專為他起了一個大號,叫王鳳池。“小王三兒”自幼受宮圌內太監的淫害,產生了與常人相悖的性偏離。他曾被老太監作為玩物,十七八歲又有了另一種淫圌欲,以摧殘剛進宮的小太監作為畸形發洩為能事,暗地裡,玩褻了不少俊秀的小男孩兒。
命運使他當上了溥儀的殿上太監,輪流當班坐更。宮圌內,“皇上”那邊的太監通常被稱作“御前太監”,“皇后”那邊的太監則稱“小太監”。王鳳池顯然是稱作“御前太監”那種了。他比溥儀年齡僅大幾歲,脾氣也不錯,有一段,漸漸變得與溥儀形影不離,而成了宮圌內的一對畸形人物。
半個多世紀後,曾採訪過孫耀庭的一位編輯,贈送他一部《我的前半生》。他耐心且仔細地閱讀了這部書,對某些曾身臨其境的內容,百感交集,有些地方卻味如嚼蠟,難以盡言。
其實,據溥儀在那部《我的前半生》中所敘述的叫太監吃鐵豆,吃圌屎之類的噁心事兒,並沒有超出性圌虐圌待的範疇。據《我的前半生》一書的執筆人文達先生於生前所述,這本書的“未定稿”中曾刪去了關於他往太監嘴裡尿尿的內容,顯然這更是不正常的淫圌欲行為。不過,他本人即使是歷經菩提樹下的大徹大悟,也不可能有將前半生的醜事,傾囊倒出的勇氣。孫耀庭作為宮圌內太監的一員,對當年那些風流逸事不願多談,尤其對有關“萬歲爺”的行徑,更是謹微慎言,絕不提及。
但他對這一點卻毫不諱言,那個太監裡的美人兒——王鳳池,自從溥儀出宮後,就再也沒有與他謀面。而且忒有趣,據孫耀庭所知,他不再與舊日宮中的太監來往,連個音訊也沒有。偶然,有的太監在京城僻靜地方與他邂逅,也並未多言便相別去。可以斷言,他一直活到了共和國建立之後。
後來,有人見過中年時期的王鳳池,雖然沒有了以往優越的生活,卻依然細皮嫩圌肉,再加上沒有鬍鬚,長得越發像個風韻猶存的女人了。據說暮年的王鳳池,臉上肉皮鬆弛,耷圌拉了下來,像打了蔫兒的梨皮,滿是黃皮又帶了褶。
顯然,在這種畸形生活的旋渦中,溥儀與婉容的關係自然無法正常。如將婉容形容為一盆“烈火”,而溥儀確非“乾柴”,他另有癖好,對她只是窮於應付。日久天長,她不可能沒有察覺。她墜入了極度的無法解脫的苦惱,既羞對人言,內心又無法平衡,只好尋找自己的所謂樂趣。在宮圌內,由於她幾次肚子痛疼不止,無奈以鴉片止痛,居然上了癮,一發不能自拔,終於陷入了吸食鴉片的泥潭。從某種角度看,這或許也是晚清宮廷腐朽生活中的必然。反之,倒可能有些奇怪了。
對於婉容的心態,不好妄測,無妨引證一下孫耀庭的追憶。“婉容也不是傻圌子,當然會懷疑溥儀正值年輕,怎麼能有這種毛病?但難以與‘皇上’啟齒,也無法捅破這層窗戶紙,那就只能在苦悶中熬著吧……”
平時,憂煩之中的婉容很少寫字,倒喜歡閱讀一些閒書。不過,那些書籍不僅無法消愁解悶兒,反而增添了許多苦惱。有時,她坐在那兒靜靜地發呆,許久也不開一句腔。宮圌內的太監誰都知道,她自小就住在帽兒衚衕東口,但長於深閨,足未出戶,來到宮裡卻極少回家一趟。爹孃見不著,“皇上”又極少“駕幸”,滿腔愁苦向誰傾訴?
惟一她能得以“放生”的舒眉時刻,只有出宮遊玩,這是很難得的消遣。進宮以後,僅僅有數的幾次,還被視作轟動的社會新聞,在京都報紙上廣為刊登。
其實,這不過是溥儀與她隔閡之後的調解劑。每次,溥儀與婉容一起去頤和園遊玩,事先都由步兵統領兼九門提督王懷慶提前“傳旨”,將所有通過的宮門以及城門打開,迎接“遜帝”。去萬壽山時,要先將地安門那三個最中間的城門洞敞開,幾步一崗,一直排到萬壽山為止。每次,孫耀庭作為貼身太監,都要隨“御”而往。
站崗的那些士兵絕非民國士兵,而是宮中保留的御林軍。他們一律身穿灰色制圌服,頭戴灰色布帽。雖然扛著槍,但已沒有了大清國御林軍的威風,只是畏畏縮縮地呆站在路兩邊,孫耀庭還認識他們的團長——索從仁。
平日,在宮裡,他見了這些御林軍,總是謙恭地請安,而那些當兵的根本瞧不起太監,視而不見,連禮都不還一個。這回,他沾了光,溥儀的車隊過來,御林軍無不敬禮,乘坐在婉容車上的孫耀庭,內心倒感到某種說不出的滿足。
浩浩蕩蕩的車隊,總共十幾輛小轎車,由京城有名的“快輪汽車行”租借而來。只有溥儀,是乘坐自己出銀子買的那輛外國轎車。往往,溥儀出遊乘第一輛車,婉容坐第二輛,孫耀庭每次就坐在她的這輛車上,緊挨著司機,婉容則坐在他身後的座上,她旁邊還照例坐著一位宮女。
後邊的車裡,每回都無例外地坐著內務府的紹英、寶熙以及黃源等清末遺老。原本,他們不贊成溥儀出遊,但拗不過這位“皇上”,只得作了讓步,但提出每次都要“伴駕”,惟恐他做出與名分不符之事來。他們不僅僅是隨行者,倒稱得上是“風化警圌察”。
赴萬壽山遊玩,一般都是上午去,晚傍晌以前回宮,很少在那兒吃午飯。畢竟溥儀年輕,是個新派人物,總喜歡在樂壽堂或石舫喝點兒茶、汽水,隨便吃些西洋點心。那些前清遺老吃不慣,有的便只好餓著肚子回宮。每次出遊的路線總是差不多,先登萬壽山,在佛香閣上小憩,然後下來又到樂壽堂,沿長廊走一圈兒,再茫無目的地四處溜達溜達。樂壽堂、排雲殿是他每次必到之地。在樂壽堂裡,溥儀觀賞懸掛的光緒畫像時,時常感慨萬千。他必是從這個短命的傀儡皇帝聯想到了自己……在排雲殿,溥儀見到慈禧的那幅畫像時,極少說什麼,可有一次,他指著那幅畫像,譏諷地說:“這就是那個美女畫家——卡爾為她畫的,慈禧竟然給了她一萬兩銀子!”他託了託光子,“這筆錢,可算是不少嘍……”
出了頤和園,孫耀庭悄悄地對隨來的太監大發感嘆:“你還甭說,慈禧是個女流之輩,居然掌握了中國四十八年政圌權,也夠可以的啦!”
“可以是可以呀,可也沒少糟事兒啊!”
“真是的,要不,咱們今兒個還真沒處兒跟著‘萬歲爺’上這兒來瞎逛喏!”
一路上,溥儀夫妻緘默寡言,遠沒有孫耀庭這些太監在底下瞎叨叨的多呢。
有次,遊幸回京城,溥儀一時興起,竟然去了婉容幼時所居的帽兒衚衕的父母家。由於沒有事先通知,榮源夫婦倆都沒在家,他們只在院內轉悠了一圈,就掃興而歸。但婉容挺高興,畢竟“皇上”還想著她家。
其實不然,溥儀只是靈機一動的百無聊賴而已,哪兒會想到這麼多?到宮裡,溥儀依舊回了他的養心殿,婉容則回了她那寂寞的“西六宮”。 畸形的天子夫妻,在畸形的小朝廷裡,過著畸形的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