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春霞,女,湖北省作協會員。認為文字是生活的出口,作品散見於《少年文藝》《兒童文學》《福建文學》《長江叢刊》《中國文藝家》《新作家》《廈門文學》《武漢文學》《三峽文學》《西陵文學》《汕頭文學》《漢水文苑》《竟陵文學》等,《和平年代呼喚平民英雄》曾獲湖北省“五四新聞獎”,《一座城市的寓言》曾獲湖北省縣市報副刊金獎,《我持江南一枝柳》曾獲首屆“鍾譚文學獎”。著有中短篇小說《我持江南一枝柳》《邈邈漁洋關》《春風賦》《君自故鄉來》《執子之手》《漫遊的人》等。
君自故鄉來
1
下午4點半,蕭竹薇決然地拎起包包,頭都不回地走出公司的大樓,大樓外面正下著濛濛小雨,她毫不遲疑,三步並作兩步地走下臺階,快速地踅上街邊的人行道,感覺到行道樹將自己與公司大樓完全隔絕,後背上沒有目光的灼射之後,她才鬆了一口氣,稍稍放慢了腳步。
一塊塊彩磚泛著水光,歇落著黃綠交雜的樹葉。她感覺自己也像這軟綿綿的樹葉一樣,沮喪之極;又像一隻天空中飄浮的氣球,外表輕盈,內裡卻膨脹著快要爆炸了的驚恐。
小城雨中的街道簡潔而清靜,在微涼的雨風裡,她漫無目的地沿著街邊的店鋪一家一家走過去,有一眼沒一眼胡亂地瞅著。幾次摸出手機想打電話,終究一次次放棄了。
快到家的時候,西邊的雲層裡露出了陽光,樹枝上偶爾落下一兩滴水珠,掉在頭上,滲進頭髮,溫熱的頭皮被冷水濡溼了,她也清醒了一大半。
其實一路上都希望著,手機裡能傳出什麼響動,不管是江俊廷,還是劉清洛,還是白繼舜,不管是任何消息,讓她感覺到自己還是個活物,還沒有被這個世界拋棄……
2
每天早上五點半,蕭竹薇準時醒來,睜著眼睛,等候鬧鐘的聲音。然後一邊關鬧鐘,一邊喊醒隔壁房間的女兒含嫣。含嫣讀高二,聰明乖巧,學習上並不要她怎麼操心。往往是早上她喊含嫣起床,晚上再守候含嫣回家,弄點夜宵,談談校園新鮮事,或者母女間談談心,再各進各的房間,一天就算安安穩穩地過去了。
進了臥室的蕭竹薇沒有馬上睡覺。她打開電腦上的地圖,鼠標移動中,沿著京廣線一路揮師南下:岳陽、長沙、株洲、韶關……地圖放大,海珠區、廣州大道南、迷宮一樣的街街巷巷出現在她眼前。她偵察兵一樣地琢磨著江俊廷說過的每一個地名:南城、中大、上衝,哪兒是他所住的出租屋,哪兒是他買過食物的麵包房,哪兒是他買過白加黑感冒片的大藥房……漸漸地,在她的腦海裡,以江俊廷租住屋為據點,四周麵包房、奶茶店、藥店、小超市、風味小餐館……自動融匯成一個部落。在這個部落裡,有她的愛人,他揹負著全家的希望,獨自在異鄉打拼。
有一天眼巴巴地查看著地圖,尋覓著千里之外的蛛絲馬跡,她驀然驚覺,原來自己,不知不覺竟也成為留守婦女大軍裡的一員,——丈夫背井離鄉、妻子獨守空房。生不易,活不易,萬般皆不易,一股莫名的悲愴自胸腔幽幽散發開來。
每天下班後,一個人隨便弄點吃的。差不多天快黑了,就往附近廣場上去。廣場上那麼熱鬧,太極劍,廣場舞,還有氣功,還有小孩子們的各種遊樂,嘈雜而沸騰,讓她如此喜歡,這廣闊而充滿生活熱情的場面,無聲無息地消融掉她的渺小與孤獨,讓她暫時忘掉自己是一隻孤單的大雁,是一個沒有男人寵愛的女人。
廣場西側入口處,栽種著幾棵高大的合歡樹,夏季的時候粉紅的花朵開得茂密而多情。臨近黃昏,天際總是綴滿彩色魚鱗,連烏黑的雲彩也鑲上了一圈圈絢爛的金邊。她常常從人群裡抬起頭,滿懷深情地凝望著那高高的合歡樹,樹上粉紅色的樹冠,靜靜地綻放在幽藍無垠的天幕上,多像古代女人的鳳冠霞帔,隆重而盛大;又多像出嫁新婦簇新的紅妝,嬌豔而綺麗。
可這一切,都是虛幻的!紅顏如畫,她的良人遠在天涯!
江俊廷停薪留職去廣州做檔口,蕭竹薇沒有告訴任何人。一是擔心外人知道她男人不在家後,可憐、欺負她娘倆;二是不能預測江俊廷會有一個什麼樣的未來,如果不能富貴還鄉呢?單位裡的同事沒有人知曉,就連左鄰右舍們,偶爾無意中問起“這些天沒見到你家帥哥呢”,她呵呵兩聲就過去了。
起初,她總是隔三岔五詢問檔口的生意情況,躍躍欲試地希望參與進去,為千里之外的老公助一臂之力。不忍拂了她的熱情,江俊廷提議她在電腦上找版,要求是時尚,新潮,吸睛,併發了幾款樣品她參考。有一件豹紋裙子,肩頭露著,胸部是網紗,下襬短短的;還有一件黑紅拼接的裙子,上半身粉紅色,領子很低,從左肩斜到右臂下,胸前綴著同色的蕾絲花瓣。都是那種露得特別多,又性感十足的女裝。
從那天起,她一有空便打開淘寶網,像個擔負選美任務的網絡特工,將女裝一頁頁地翻開,興致勃勃地瀏覽、下載、保存,然後發給江俊廷。對第一、二次發過去的圖片,江俊廷是持鼓勵態度的。他說,不錯不錯,還可以選更好的。再後來,江俊廷就不要她選了,一是怕耽誤她工作,二是說她不瞭解市場,根本不瞭解那些款式及風格。
蕭竹薇自我解嘲道,歸根結底是長期幽居內地,眼光不行。
既然如此,便也罷了。接下來的生意如何,蕭竹薇不太清楚,幫不了忙便不敢多過問。她負責後方穩定,他負責開疆拓土,他就算是上了賊船,一路狂風惡浪,也該他去面對。她對聰明的老公是充滿希望的,如果生意做得順,他們就去新城買個大一點的房子,告別目前這老舊的單元;也為公公婆婆在鄉下做一幢簡單點的新屋子,通水通電,讓他們安度晚年;——萬一敗走麥城,也還有退路呀,江俊廷是辦了停薪留職手續的,回來還可以繼續上班。
小家庭正在按照規劃藍圖發展,雖然摸著石頭過河,但前景應該是樂觀的。而她自己,卻遇到了麻煩。
3
那一天,座機響了,同事握著話筒喊蕭竹薇:“劉總叫你去辦公室!”
總經理劉清洛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後,看見她進去了,視線卻忽地閃到一旁,說,上海有一個行業觀摩會,你想不想去。她不假思索地說了聲想去,卻又本能地說了聲“怕”。她還沒去過上海呢,隻身千里赴會,她想都不敢想。
等了一會兒,見劉清洛沒有再說話的意思,蕭竹薇退了出來。出來時,她悄悄地看了看剛才劉清洛的視線一直盯著的牆角,那兒除了一棵長勢茂盛的發財樹,並沒有什麼異樣。
蕭竹薇內心裡一直很感激劉清洛。
四年前,這家公司缺少寫材料的人,她只不過是偶爾寫些豆腐塊發表一下,竟然順利地應聘進來。辦公室是個嘈雜的地方,人來人往,偏偏蕭竹薇卻是個安靜的人,勤勤懇懇,任勞任怨,麻麻利利地把手頭的事做完了,就在自己的位子上看看書,戴著耳機聽聽音樂。
一個月之後,財務科沒有發她的工資,她不好意思去打聽;兩個月時,工資還沒有動靜,她有點坐不住了。再高風亮節,也不能如此做楊白勞吧!
那天,財務科長有事來辦公室,劉清洛不知怎麼也來了。他與財務科長聊了幾句其他的事,轉頭看見蕭竹薇,突然想起來的樣子,問蕭竹薇工資發了沒有。她說還沒有。劉清洛聽了,臉色一沉,轉過身厲聲責問財務科長:“財務科是怎麼搞的!兩個月都發不出來工資?人家是人才,到我們公司是受委屈了,你們不能這樣怠慢!”
她是人才嗎?對劉清洛的好感與信任,霎那間如一股激流迸發出來,又馬上被一股強力猛烈地按壓進身體裡,整個人卻像踩在陽光照射著的雲端裡,溫暖而柔軟起來。
時間久了,蕭竹薇看出劉清洛的剛愎自用,但也許是自信與果斷吧。他話語很少,脾氣很大,經常把公司上上下下的員工教訓得戰戰兢兢,女人們被批得灰頭土臉後,聚在一起免不了說說他的壞話,這讓蕭竹薇略略地不開心。
第二天,蕭竹薇從走廊裡經過,副總經理白繼舜迎面走來,她朝他微微一笑,算是打招呼。眼看要擦肩而過了,白繼舜驀然開腔問她:“哪天動身?”
“啥?”蕭竹薇愣了一下。
“去上海呀!剛才在會上都說了。說要和你到上海出差,把其它工作都安排好了。”白繼舜聲調猛然拔高了八度,生怕她聽不見。
白繼舜和劉清洛關係不好眾人皆知,他每一句話都省略了主語,可每一句話都是赤裸裸地指名道姓,指向劉清洛。
蕭竹薇的臉上頓時火燒一般。她感覺整座樓上的人都聽見了白繼舜不懷好意的挑釁。她沒參加過公司管理層的會議,不知道劉清洛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不敢多言,隨口應了聲“哦”,匆匆地離開了。
她退回辦公室,白繼舜的話讓她根本就平靜不下來。想了想,決定起身去找劉清洛。
劉清洛坐在辦公桌後看著報紙。見她進去,只抬了抬眼睛,不說話,視線旋即又轉到報紙上去了。
蕭竹薇不敢直接問,拿白繼舜的話試探:“劉總,我剛才上樓,在過道上碰到白總了。”
她停了下來,不知道該不該往下說。劉清洛又抬了抬眼睛,看了她一眼。她臉一紅,索性把話說了出來:“白總問,哪天去上海?”
劉清洛默默地聽完,並不看她,只從鼻腔裡“嗯”了一聲。然後從容地放下報紙,伸手端起桌上的水杯,緩緩站起來,站定了,才抬起眼認真地看著她,一字一句地回答她:“你說不敢去,我陪你。”
他的理由簡潔明瞭,他的語氣輕鬆平淡,不禁讓蕭竹薇心生懷疑:難道他是有意安排的?因為他一直都對她印象不錯,想給她這樣一個機會,是嗎?
她記起有一次公司組織優秀員工外出旅遊,住宿下來後,手機裡突然冒出來一條短信,“開心嗎?”
就算是平時工作中,劉清洛也沒給她發過短信。而那時,夜半時分橫空出世的三個字,雷電轟鳴般,擊得她眼前金光直冒,腦瓜嗡嗡作響。整個夜晚,她頭腦都暈暈乎乎的,彷彿睡在海浪起伏的船上,又害怕又不知所措。他是上司,還是霸道的上司,她該怎麼辦?
或許,是他發錯了?這樣一想,平靜了許多。第二天清早,她裝作剛睡醒的樣子,不露聲色地回覆了鎮守公司的他:“開心。謝謝。”
旅遊結束回來之後,作為一個寡言的女子,每天從他身邊經過一百遍,她依舊安靜到一句多餘的閒聊都沒有,除非他先開口,或者她需要向他彙報工作。那條短信如一滴莫名其妙的水,無聲無息地湮滅在沙漠深處了。
對了,還有一次,她送材料到他辦公室,將材料放好,轉身正準備離開,劉清洛叫她等等。他拿起桌上一個小盒子,遞給她,說,“一個小東西。”
她打開盒子,裡面是一塊金牌一樣的東西。她狐疑不解地望著他,問:“這是?”
“前幾天去普陀山帶回來的。已經開過光,很靈,但願能保佑你。”那張平時嚴肅的臉上笑微微的。
她不知那小牌牌價值幾何,猶猶疑疑地拒絕了:“還是您留著吧。您經常出差,讓它保佑您一帆風順,一路平安。”
他看著她的臉,依然是笑著的,似乎有話要說。她臉紅了,轉身就走。
公司裡的女人,多如花園裡的蝴蝶,她們美貌,風情,熱鬧,蕭竹薇壓根兒就是一隻不起眼的蚱蜢。
午飯後,女人們總會呼朋引伴地走出單位院子,穿過馬路,迤邐南去,說說鬧鬧就到了長堤上。健康步道兩旁,枇杷樹沒了果,還綠著;紫薇樹已凋零,垂著串串花椒般的黑果實。夾道花徑,龍鬚草纖長而油亮,蘭花葳蕤而眩目,更有不知名的花兒草兒,都跟她們一樣懶洋洋地享受著秋末的安閒。
紅磚路面,潔淨無塵,偶有落葉在風裡悠悠飄墜。孩子,老公,胖瘦,健康,美食,扯來扯去,總是跑不出這些話題。一天覆一天的,又沒什麼新鮮事,不說這些說啥呢。
這幾日,堤下的渠水竟然漫至堤坡。水草如野雲般一團團鋪滿河面,濃濁的綠水不曾流動過,靜靜地望著岸上走遠的她們。兩旁的住戶沿著臺階走下去,欠著身子洗著拖把和套鞋。一個女同事走在蕭竹薇前面,穿一件玫紅色的長風衣,正一步三搖、風情款款地穿花拂柳,時不時低下頭打量打量腳上的新鞋,午後的陽光穿過樹枝樹葉,一個個金色的光圈落在她身上。許是睡意漫上來吧,蕭竹薇朦朧中感覺她如一隻剛剛脫繭而出的大蛾子,緩緩扇動著點綴了花斑的翅膀,飛向無邊自由的風裡。
蕭竹薇有那麼幾秒鐘的恍惚。因為劉清洛,一隻蚱蜢的飛翔比蝴蝶還高?
不知道這上海之行,到底蒙著什麼面紗。或許,是她想多了。
4
而白繼舜呢,幹嘛要那樣讓她難堪?她和他私底下沒什麼密切的來往,也算是友好的吧!
在她印象中,白繼舜是個厚道之人,幽默風趣之中還夾雜著自黑,與他打交道,是一件輕鬆愉快的事情。那次公司外出旅遊,劉清洛鎮守在家,就是白繼舜帶隊的。白繼舜在大巴車上調侃自己的外貌:“五官俱全,鼻子長得很好,長在眼睛下面,嘴唇上面,聞香知臭,於我頗有益處。只是偶爾鼻炎,呼吸困難,實屬不便。耳朵兩隻,分在兩邊。幼時常被拉拽,以致大小不勻,但非致命缺陷……”
一整車人都被他逗樂了。
晚上的酒局散了,白繼舜步行在回家的路上,想起白天公司開會的事情,氣不打一處來。他作為一個過來人,劉清洛那點心思他還不清楚嗎?他堅決要進行干涉。
手機響的時候,蕭竹薇正在廣場上散步。她看了看來電顯示,想都沒想就接通了,“白總好!”
“在幹嘛?”
她回答他:“在散步。”以為單位有事呢。
那邊是白繼舜急促而霸道的語氣:“你是不是答應了去上海?你不能去上海!”好像上海是張著大口的洪水猛獸!
一個不和她商量就定了行程,一個明顯對此事非常在乎和生氣。蕭竹薇徹底地懵了:“啊?為什麼?”
“為什麼?因為這個會議應該是我去。你不懂業務,你去幹什麼?”白繼舜怒氣衝衝,劈頭蓋臉就是一頓斥責。
斥責的憤怒順著電波在耳際嗡嗡震盪,蕭竹薇果真膽怯了,“那,我、我……”她握著手機,思忖了半晌,覺得自己莫名其妙就成了砧板上的肉,“明天上班再說,行嗎?”
白繼舜在公司裡是老資格的二把手,恃才放獷,對市裡指派來的一把手老總劉清洛明裡尊重,暗地裡十分牴觸,常常說一些含沙射影的話。這讓他倆的不和在公司人人皆知。同時,不知怎麼回事,他點點滴滴的家事,也不時地傳出,成為大家的笑柄。他想拆劉清洛的臺,公司裡的人想看他的笑話。真是一個怪圈。
白繼舜與老婆是媒妁之言,起初還好,後來,兩個人發現性情合不來。女人需要男人憐香惜玉,男人照樣也需要溫香軟玉。在白繼舜的眼裡,老婆越來越市儈,庸俗,短視,白繼舜回到家裡就覺得憋悶,透不過氣來,裝聾作啞便成為常態。
蕭竹薇初到公司時,並沒有引起白繼舜的注意。她外貌並不出眾,行事也不招搖,安安靜靜之中,事情就有條不紊地完成了。她並沒有多少言語,每當要與人說話時,臉部的表情才旋即生動起來,漆黑的眼睛微微地笑成一對可愛的月牙。
隨著交往和交流的增多,白繼舜漸漸地有了不同的感覺,他從蕭竹薇身上感覺到了一股份外的清爽。她的身上有清新氣,有如清泉,又如清風,爽人而不知,潤人於不覺。他心理上情不自禁地希望與她靠近,與她相處。他甚至以領導的口吻關心地對她說:“你要擴大生活的圈子,多跟朋友交流,圈子小了,你慢慢就不快活。再說,同事們都是言語有趣的人,陪你聊聊天你會開心。”
有一次,白繼舜轉到公司辦公室,有幾個同事正議論著熱播劇裡的感情糾葛。
有人模仿著劇中人物的腔調說:“人生本就是平淡的。沒有激情的時候,覺得人生是死水一潭,沒有滋味。而擁有激情之後呢,又可能讓自己焚燒在烈火中。瘋狂的激情,劇烈的焚燒,再然後是死一般的沉寂,透支幹淨了,再沒有可以燃燒的,再沒有可以回憶的。所以,無數的愛情到了最後,都是靜悄悄地收場,重新恢復死水一潭的局面。”
有人說:“真正的愛情走到這一步,男女雙方都有責任。激情必須互動,沒有互動,自然消亡。”
見蕭竹薇默默在旁聽,白繼舜慫恿她也說點啥。潛意識裡,他想聽聽這個女子內心裡對情感的看法和態度。
蕭竹薇以為白繼舜是希望她多與同事交流,變得合群點呢。她感激地望著白繼舜微微一笑,又想了想,謹慎地開了口:“可能我是惰性的原子吧,對很多事情都不是很敏感,也不是很狂熱。對於愛情,大概跟女人的新衣服一樣吧,最初的幾天是新鮮的。時間長了……”她一笑,話題轉了個向,“我覺得感情的事情,主要還是看緣分吧。隨緣就是享受人生,隨緣就是在天時、地利與人和都達到一致時,讓激情與快樂發揮到極致。”
大家專注地聽著。有人問她:“聽你的說法不太相信愛情喲!”
蕭竹薇說:“我相信愛情,但更敬重那些同甘共苦的夫妻。我一直認為,一個家庭能不能堅守,與有沒有愛情是無關的。能夠堅守下去的,只是因為雙方對家庭的責任而已。”覺得一下子成了被採訪的對象,便莞爾一笑:“說到底,都不過是紙上談兵罷了。生活中,我也不知道怎麼就糊里糊塗地過的。”
是呀,生活就是一團麻,誰能說得清楚呢?大家都不約而同地點了點頭,表示贊同。
白繼舜卻不願意罷休,接著她的話題進行發揮,說:“真的愛情一定是同甘共苦的。而現在,大多數人追求愛情時衡量的是什麼?是金錢權勢,是家庭背景。有多少心思放在人身上!愛情這個東西確實很難界定。但在考慮感情的時候,將權錢放在前面考慮,絕對不是愛情。”
蕭竹薇本想偃旗息鼓了,但又不想默認他的觀點,打斷了他:“你說的我不贊成。愛情是一個有附麗的東西,因為任何人,他不可能孤立地存在於社會之中。當他出現在人們面前的時候,他身上一定已經依附了相關的色彩,這是不可能與他本身脫離開來的東西。有沒有金錢,有沒有才能,有沒有好的品性,都是標籤貼在你身上了。一個人有賺錢的能力,也有彈琴畫畫寫作的能力,這些能力都是通過後天努力才擁有的,光明正大!姑娘愛慕你才華橫溢你覺得是真愛,愛你會賺錢就不是真愛了?怎麼就非要跟金錢過不去呢?這都怪人們以前窮怕了,提起錢都是羞達達的。也怪中國的傳統文化,比如說起嫌貧愛富就是個貶義詞。很簡單的事情,在身材、相貌、才華、人品等其他所有條件相同的前提下,在感情基礎也相同的前提下,你是會選擇一個祖宗三代都赤貧的人和他一起白手起家地奮鬥,還是會選擇一個富二代一步踏入上層階級?趨利避害是人的本能,為什麼不能正確地看待金錢問題呢?”
大家又一次笑了起來:“真想不到啊,說得這麼透徹,真不愧是才女!”
白繼舜還想說什麼,大家卻都打著哈哈,陸陸續續地走了。
誰的生活不是亂麻一團啊!聊且一聊,圖個窮開心而已。
5
剛掛了白繼舜的電話,手機又響了起來。蕭竹薇看了看來電顯示,把手機放在耳邊。
“竹薇——”江俊廷那帶著呵護意味的口吻,熟悉地傳遞進蕭竹薇的耳膜。“吃飯了嗎?”
“吃了。”
“在幹嘛呢?”
“剛在廣場上去轉了一圈,正準備回家呢。”以為他幾日不見,思念嬌妻了,便也柔柔地:“你呢?”
哪知他口氣馬上就轉急促了,“我現在很忙,有個事,你趕緊回我家一下!老頭剛才打個電話來,說媽不舒服。我叫他先弄到村頭醫務室看看。”
“啊?!”蕭竹薇捏著手機,愣了片刻,這事,她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但還是果斷回覆他:“好,我馬上回去。有什麼事再和你聯繫。”
掛了電話,怔怔地想,該不是又喝農藥了吧!況且,幾十里路怎麼回去呢?
前幾年,蕭竹薇把公公婆婆接到了城裡,老兩口過得好好的,不知怎麼的,婆婆就患上毛病了。先是拿著報紙正看反看,說報上寫著冤枉她的話,然後就神神叨叨地講述一段誰也不知道的歷史,以證明她的清白。後來越來越離奇了,說窗外有人在窺視,準備下手,嚇得蕭竹薇不敢出門。令蕭竹薇哭笑不得的一次,婆婆竟然拉著她,說,你去看看窗臺上,別人將暗器放在那裡。蕭竹薇將信將疑地過去一看,窗臺上真有一把生鏽的削筆刀。婆婆說,信了吧,小李飛刀!婆婆的神情越來越神秘,說出的話好像生活在另外的世界裡,她的表情也越來越不像正常人,常常出神地望著很遠的地方,目光呆滯而陰狠,令人不寒而慄。她越來越亢奮,病情也越來越嚴重,總說有人要害她,還要害她的兒子江俊廷。
有一次竟然走火入魔,說飯菜裡下了毒。嚇得一家人連飯也不敢吃了,趕緊將她帶到市精神病醫院看醫生,醫生說她患上了臆想症,開出了藥品。當了解到她是進城跟著兒子生活後,醫生建議江俊廷還是把她送回鄉下老家,鄉下熟悉與開闊的環境有助於她病情的緩解與治療。
蕭竹薇苦笑著對江俊廷說,“我這真是弄巧成拙了。本來是好心好意讓他們來享福的,誰知道現在鬧成這樣子。醫生的話也有道理。你媽媽這樣子,不光我天天汗毛倒豎,我還怕對含嫣有影響呢!”
“你是好心,也是好媳婦,要怪,只怪她命不好。”江俊廷默許了讓父母回家。
“他們好好生生地來,現在卻古古怪怪地回去。回去後不知道會鬧出什麼麻貓子。”蕭竹薇女人心,往細密裡一想,又添了堵。
她擔心的事情果真發生了。回家沒幾天,江老漢就打來十萬火急的電話,說婆婆喝了農藥。小兩口租了車趕回去,把他媽媽拉到鎮衛生院洗胃,他媽媽咬緊牙關,死活不肯,說不洗不洗,死了算了,不活著坑害孩子們了。渾濁的泡沫從她嘴裡不住地冒出來,她漸漸地也掙扎得沒了力氣,平靜地睡著了。醫生看那情形,對他們說:“估計喝的是假藥。嘔吐出來的泡沫沒藥味,病人精神狀態和身體狀態還好,不要緊。”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這次呢?
蕭竹薇沒有任何猶豫,回撥了白繼舜的手機。
6
進村的路已經全部鋪上了水泥,水泥路兩旁白色的樓群向田野深處延伸。很快,在雨後春筍般矗立起來的新樓間,路的盡頭,一座低矮破落的舊屋突兀地出現在她們面前。房頂蓋著黑色的布瓦,瓦上長著青苔,青苔上長著大片大片綠油油的仙人掌。遠遠望去,那間土屋就像一座低矮的小廟。
公公婆婆住得太差了。但這現狀目前沒法子改變。他們的兒子,她的老公,正是為了改變家庭的貧窮、為了父母妻女生活得好一點而捨身一搏。
畢竟不是一個越窮越光榮的年代了。在路邊下了車,兩人一前一後往土屋走去。蕭竹薇掩飾著內心的尷尬,裝出一臉平靜的樣子,指著土屋對身後的白繼舜說:“就是這裡。”
然後自己急衝衝地跨進了古老的木門檻,一眼就看見堆滿雜物的房間裡,婆婆躺在床上,面色蒼白,沉沉地睡著,床前看上去還整潔,不像是上次喝農藥後又髒又亂的樣子。
公爹正手足無措地站在一旁。他看見蕭竹薇進去,嘴裡含含混混地介紹情況:“她這幾天不多吃東西,打不起精神。”
蕭竹薇直奔主題:“出什麼事了?”
公爹說是摔了一跤。
“嚴不嚴重?有沒有哪裡疼,不舒服?”
“沒摔到哪裡,就是扶起來後沒力氣。”公爹滄桑的老臉上一臉無辜。
白繼舜站在房間門口,一臉肅靜地看著這一幕。他一路上也知道蕭竹薇焦急如焚,也感覺到蕭竹薇此刻被耍弄的心情,他插了一句話,安慰她,也算是安慰她公爹:“應該不要緊吧。”
蕭竹薇走近婆婆床邊,輕輕喊了一聲。婆婆動了動身子,嘴唇微微翕張著:“沒得事,沒得事……是我自己不小心的,又麻煩你們了……老砍腦殼的,我沒力氣,我也不想吃,他一口飯都要我燒……叫他不要打電話,他偏要打……俊廷又不在家……他不怕把伢們害死了……”
蕭竹薇本來一腔怨氣,在婆婆遊絲般的氣息中散去了。難得她在糊塗中還知道兒子在外謀生不易。她眼一熱,說:“您還是要多吃點飯,不吃飯哪來精神!”
扭過頭,她壓低了聲音問公爹:“您是不是嫌麻煩把藥給多了?這藥是抗狂躁的,吃多了身體會虛弱的!婆婆身體這麼差,您就不會自己燒點火吃?”
公爹不敢與她對視,趕緊垂下眼皮,頭扭到旁邊。
婆婆並沒有大礙,只是需要營養,但這麼甩手而去,蕭竹薇顯然於心不忍。她站在門口,左右為難。
白繼舜察言觀色,眼前的這個女人,已經毫不隱瞞地向他敞開了身後的底牌,——她手握一手爛牌,不知如何是好。他不禁深深地看了蕭竹薇一眼,輕輕地提醒她:“給你老公打個電話,說說情況。”
江俊廷不想因為自己的父母連累蕭竹薇。他一個大男人不在家,蕭竹薇又要上班,又要照顧女兒含嫣,裡裡外外的事情都要她獨自處理,已經夠煩。所以他在電話中說既然沒事就回家算了;然後又要公爹接電話,叮囑他勤快一點,對婆婆耐心一點。公爹小雞啄米似的亂點頭。
掛了江俊廷的電話後,蕭竹薇在堂屋裡站了片刻,然後做出了一個決定。
她一邊讓白繼舜幫助她把婆婆弄上車,一邊讓公公清理出二人的換洗衣裳帶上,直到車開動起來往城裡走,她才給江俊廷回了個電話過去。她說婆婆身體虛弱,缺乏營養,沒有人照顧,又得不到休息,繼續呆在鄉下顯然好不起來;今天就把婆婆接到城裡去,等身體好點了再回來。
再次把公公婆婆接到城裡,蕭竹薇更忙了。一大早,督促女兒含嫣起床上學;然後自己到菜場買菜、買兩位老人的早點;中午一回到家裡就把電飯煲插電做飯,把菜一個個炒出來,吃完後馬不停蹄地收拾鍋碗;下午又是如此。
7
公公婆婆來後,基本上就呆在家裡,六樓對他們而言太高,下去一趟就難得上來。蕭竹薇細心體貼,囑咐他們樓上樓下走動一下,與院子裡的老人們聊聊天,免得憋得慌。儘管如此,他們仍然老嚷著要回去。漸漸地,婆婆的精神狀態好了一些,蕭竹薇偶爾就敲打一下公公:“婆婆現在這樣子,您不要再指望她還能給您做飯洗衣。您身體現在還好,在家裡多做些事,免得婆婆毛病犯了。”
含嫣說要喝蓮子湯,蕭竹薇就到超市去買了洪湖蓮子。她本來不善於做家務活,也不善於烹飪,照著別人的經驗依葫蘆畫瓢。先將蓮子焯了水,放到冷水下衝洗,蓮子米很小,水煮之後溜溜滑滑的,紅色的薄綃緊緊地粘附蓮子米上。她端著蓮子去客廳,公公婆婆睡得早,她獨自聽著戲曲頻道,剝著一顆一顆的蓮子。蕭竹薇本就是個多愁善感的女人,寒冷的冬夜,漫長而又靜謐,不知不覺,心中的南國紅豆,北國風雪,都隨著萬里山水化作點點滴滴的哀愁。
公公婆婆來家後,幾乎每天,她都會與江俊廷簡單地交流,問問老公在幹什麼,問問檔口當天的生意如何。江俊廷時常過了飯點都還餓著肚子在布匹市場選料配料,夜半三更還在裁床那兒排隊、還在往加工廠送裁片……總是說很累。每當蕭竹薇心疼地囑咐他注意身體,他總是說不要緊,扛得住。有一次,在蕭竹薇的要求下,兩人還視頻了一回,江俊廷看上去瘦了不少,而他卻笑笑,說精神著呢!
近年來,小城風俗有了很大的變化。以前結婚的時候,要求男方有車有房有存款,現在還加了一條,要在南方有檔口,檔口越多越好,因為有了檔口就代表著有了生錢的路子。江俊廷老家有許多靠服裝起家的大亨,他們現在都已經脫離了親自採購、加工、銷售一線,而是囤積檔口後租賣給後來者,只憑收取租金就日進斗金,當起了坐收漁利的大富翁。想當初,這些和江俊廷年齡差不多的同鄉,早早地輟了學,到社會上摸爬滾打,而今賺得盆滿缽滿;江俊廷考上了大學,坐進了機關,卻一貧如洗,說好的“書中自有黃金屋”呢?
當江俊廷拿回單位創業倡議書後,在赤裸裸的財富誘惑面前,平靜的生活悄悄地泛起了漣漪。一直安貧樂道、怡然自得的小家庭,思想的天平悄悄地傾斜了,當機會出現,不去嘗試一下,平庸的人生如何甘心?
江俊廷南下前的那天晚上,正月裡的雪下得飄飄揚揚,漫天飛雪中,天地縮成小小的一團,緊緊地包裹著即將分別的一家三口。屋子裡開了取暖器,傢俱物什上都蒙上了暖洋洋的色彩。蕭竹薇依偎著江俊廷,讓女兒給他們照相;又讓父女兩個倚在一起合影。習慣了平時的相依相伴,面對著這倉促來到的命運轉折,離情別緒湧上蕭竹薇的心頭,一次一次偷偷抹去眼眶裡的淚水:親愛的人,今夜,以及更多的旅途、更多的夜,踩著雪印離家的人,一定要記著家中溫暖的爐火……牽掛的序幕已經拉開,等你回,我們一起生來一起活……
江俊廷收拾行囊,像出征的將軍,霸氣地朝家中的娘倆揮揮手:“等我回來!”
從來沒有預料到,曾經雙飛雙棲的歲月靜好,轉眼間就成了花開兩朵,各表一枝的現實。野百合迎來春天,蕭竹薇相信,她也會迎來繁花似錦的未來!
思緒綿綿的蕭竹薇抬起頭,拿起放在一旁的手機,拍了一張蓮子圖片發給江俊廷,並附了一句詩: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
十點半,蓮子熬得差不多了,女兒也該回來了。蕭竹薇振作精神,打開大門,客廳的燈照出去,家門口的樓道就亮了。她倚在門框上,聽見含嫣正唱著歌,歌聲悠悠盪盪從樓道中傳上來,板眼兒咬得特投入,有的地方還在認真地重唱。含嫣在樓梯口轉彎,抬頭看見蕭竹薇正倚門諦聽,馬上捂住嘴,做了個鬼臉。孩子的歌聲把蕭竹薇的心都快要暖化了——你是快樂的,我就是心安的!
她殷勤地為含嫣接過書包,拿出棉靴給含嫣換上,又迴轉到廚房,捧出熱熱的蓮子湯,呼喚含嫣快來品嚐。
含嫣真是個乖孩子,她說:“媽媽你也辛苦了!你也喝吧!”
幸福的感覺輕輕易易地俘虜了蕭竹薇。幸福是什麼?幸福就是每天清早燒好了熱水喊你起床;幸福就是每晚打開了陽臺上的燈等你回家;幸福就是倚在門口聽著你一路唱著歌回家來;幸福就是你還在泡著腳,我已經將熱水袋塞進你的被窩……
旭暖的陽光下,溫柔的春風裡,金黃金黃的油菜花漫山遍野地開著,江俊廷揹著包驀然出現了。他大步地走在田埂上,走了一會兒站住了,接著點燃了一支菸,隨著菸頭紅光一閃,又躍進路邊茂盛的花叢中,不見了人影。蕭竹薇正在詫異間,他已然穿過花海,站在她的身旁了,笑嘻嘻的,竟然是他少年時候的樣子。
蕭竹薇真不願意醒來呀!她彷彿覺得自己臥在三月的大床上,金黃的油菜花是暖暖的被子,她沉醉在油菜花兒的芳香中,夢中的溫馨與團聚讓她嚮往,夢中的少年讓她留戀與感傷。
8
蕭竹薇沒有將白繼舜打電話的事告訴劉清洛。不是說她不在乎白繼舜的想法,畢竟劉清洛才是一把手,說話算數的是劉清洛;何況,她心裡也想去見見上海是什麼樣子。再說,如果劉清洛知道了白繼舜在背後搞這一幕,兩人關係豈不是更僵嗎?她不想成為搬弄是非的女人。
她把要去上海出差之事告訴了江俊廷。江俊廷非常贊成,說去吧,去見見世面!
司機把劉清洛和蕭竹薇送到了武昌火車站,果真是坐地日行八萬裡,幾個小時後,他們就置身於繁華都市大上海了。她睜大眼睛看著巍峨高聳的大樓,金壁輝煌的建築以及流光溢彩的車流,不知道人該往哪個方向挪動。劉清洛領著她去會議地點報到,她看到他在與會人員名單上只寫下了他的名字。報到之後,他又帶著她尋找住宿的賓館。
東西都放置好了,他將如何開門,如何關門,房間裡的電視、空調、燈具、拖鞋以及洗漱用具等等一一指點給她,教她如何使用。她跟在他的身後一一點頭,說明白了,為自己在他眼中的未見世面而難為情。
劉清洛交待完那些,回到房間中央站住,說,我去開兩天會,你就找一些風景地玩玩吧,賓館一般都和旅行社有聯繫的,我出去看看。不等她說話,他又出門到前臺諮詢旅遊的事情,很快就定好了線路和出發的時間。
然後他們又一起回到房間裡來。他在沙發上坐下來,——一連數個小時沒有休息好,忙碌了半天,真的累了。房間裡孤男寡女的,蕭竹薇感到極不自在。劉清洛囑咐她:“我坐一會就走了,你自己照顧好自己,有什麼事打我電話。”
蕭竹薇眼圈一紅,突然失聲哽咽起來。
劉清洛一愣,顯然沒料到她如此失態,便笑笑,安慰她,“哭什麼呢?這不是好好的嗎?你有事可以打我電話的。”
蕭竹薇不好意思地抹了抹眼淚。
那天傍晚,她在賓館門口攔了一輛出租車,叫司機開到最近的超市,拎回了一大包吃的用的物品。然後進了衛生間,洗頭髮,洗澡,明亮寬大的鏡子上還掛著欲滴的水珠,她看見裡面站著一個明眸皓齒烏髮如雲的少婦。打開電視,全是陌生的頻道,也不知道有些什麼好看的節目,索性丟下遙控器。她將房間所有的燈全部打開,雙層窗簾密密的褶皺上綴滿大片大片的花朵和飄逸不羈的雲彩。此時,她彷彿是新婚的公主,到了完全陌生的國度,內心的新奇與激動不可言傳。擁著柔軟潔白的被子,她心裡很亂,似乎在渴望什麼,好像是遠在天邊,卻又像是近在眼前。難道,她一直是喜歡他的嗎?然後,他一定感覺到了;而且他也喜歡她。所以當有這樣的機會的時候,他陪著她一起來了。他一定是想報答她對他無聲的關懷,對他沉默地凝望。她突然意識到,她和他,已經遠遠地離開了那個他們生息的圈子。在這個曖昧的夜晚,不管她和他有沒有故事發生,在那遙遠的地方,絕對會有不可避免與不可阻止的言語開始揣度與流傳。
手機意外地響起來,她嚇了一大跳。劉清洛問她睡了沒有。她說:“還沒呢。”鬼使神差地補了一句:“一個人,好怕。”
話一出口,她自己都吃了一驚。但話已經收不回來了,她希望他沒有聽見!
捂住突突亂跳的心,那一邊,卻是他溫和的語氣,說,“我又不能去陪你。”
一向暴躁如他,怎麼會如此地溫情脈脈了?
他是想和她在一起的,只是暫時不能過來。不是嗎?半夜裡,一個虛空的電話,一個無由的臆想,竟然讓她分外滿足。很快,便沉入了睡夢中。
上海的天空,似乎永遠是晴天與驕陽,用極大的熱情向她展示大都市的魅力。管它呢,她也遊興甚濃。第三天下午,她剛從外灘回到賓館,來不及休整一路的辛苦,劉清洛的電話來了,說,我在你的對面,你把門打開。
她狐疑地打開門,劉清洛站在斜對面的房門口,身後的房門開著。他朝她笑笑,叫她過去。
她心裡裝了十五隻吊桶,七上八下地凌亂著。磨蹭了很久後,裝得平平靜靜地過去了,手足無措地站在他的房間門口。房間裡,劉清洛坐在沙發上。她謹慎地挨著門邊的床沿坐下。席夢思軟軟的,她不敢完全坐下去,怕陷下去後沒力氣站起來。
他和她說這,說那,說了許多。對了,他似乎說他沒開完會,提前離開了會場。她腦袋裡面始終白茫茫的,似乎有一個世紀那麼長,終於,在他的某個話題似乎要結束的時候,她鼓起勇氣適時地插了句什麼,然後逃一般地退出了他的房間。
第二天,在他的帶領下,二人上了飛機。蕭竹薇在靠窗的地方找到了自己的座位,情不自禁地驚呼道:“靠窗啊,太好了,可以看雲海了!”
劉清洛注視著著她興奮的樣子,臉上露出得意的神情,“知道你肯定想靠窗,特意訂的!”
一股感動,接著又是一股內疚,先後湧過蕭竹薇的心田。她想,她是誤解他了!
司機在天河機場接他們。接過蕭竹薇的行李往後備廂放時,他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地眨眨眼睛,“小心!回去老公要檢查的!”
蕭竹薇知道他在半真半假地開玩笑,但臉還是紅了。在同事之間,這玩笑似乎也無傷大雅。模仿那些女同事的腔調,她笑罵了他一句:“嚼舌根!”
9
回去後,一切如常,但司機的那一句話,不時地從腦海冒出來,讓她總感覺背後有人指指點點,極不自在。雖然與劉清洛之間清清白白,但一個是妙齡的少婦,一個是成熟的老總,是個正常人思維就會往曖昧處滑。
她不能捂住同事的嘴,也一樣不能控制自己琴絃般敏感的心,輕輕碰觸即有脆弱的低徊。
不知是不是錯覺,她覺得白繼舜在她面前也沒以前自在了。
這天,蕭竹薇剛走到辦公室門口,就聽到裡面熱鬧得很,推門進去,白繼舜和一幫人在裡面。裡面的人一見她進來,笑得更響了,卻不再說什麼,不約而同地一鬨而散,屋子裡只剩下白繼舜一人。
蕭竹薇疑惑地開玩笑:“您該不會再和別人說我的壞話吧?”
白繼舜沉默了半晌,回答她:“沒有。我很少跟別人聊八卦。在別人跟前,我更捨不得評價你,評價一個自己心儀的女子是褻瀆。我也不願意和別人談論你,我怕他們分享。”
蕭竹薇瞬間石化了。她沒料到白繼舜已經是如此心思,更沒料到在他心裡,她已經成為了他的私有財產和別人不可碰觸的寶貝!這樣的話語對任何一個渴望浪漫的女人來說,完全是所向披靡,何況是心思敏感、情感細膩的她——而她,哪裡又完美無瑕呢?
白繼舜彷彿讀懂了她的沉默,也看到了她內心湧起的波瀾,他以坦誠的目光迎著她,語調平靜而從容:“不要感動,這是我的自私。要那麼好乾嘛,這樣已經夠了。我在公司裡只和幾個男的聊,看那群女人作戲。你知不知道,我不喜歡這些女人,她們太淺薄了:有的譁眾取寵,有的矯揉造作,有的裝清純,有的扮憂傷……”
看多了連續劇,蕭竹薇平白地有了一股入戲的感覺。她略略咬了咬雙唇,惡作劇般地問他,“那,你喜歡什麼樣的女人?”
“此時此刻,站在我面前的這位紅顏,令我很喜歡,喜歡的要命。給你背首詩吧,不一定應景: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纖纖擢素手,軋軋弄機抒。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盈盈一水見,脈脈不得語。”白繼舜背完詩,接著又呵呵笑道:“這詩意多明快啊,可是辭藻既委婉,又含蓄,比現在烏七八糟的口水詩強多了。”
聽著他時而古風,時而口水詩穿越時空的轉換,蕭竹薇也展顏一笑:“不就是想說‘盈盈一水見,脈脈不得語’嗎?還繞這麼大個彎子!”
“我這人做事必須有引子,直接說最後一句不行。就跟喝水,喝急了容易嗆著。”白繼舜停頓下來,狡黠地望著她:“美好的東西都在無意間,若清風撫身,通體清爽,卻觸摸不到。”
蕭竹薇嗅到了一股危險的氣息,她不願意就此耽溺,想迅速拔腿而去。她一邊往門口走去,一邊朝他哈哈一笑:“公司里美女如雲,奼紫嫣紅。您還是好好地享受吧。”
白繼舜見狀,急忙喊住她:“等等!聽我把話說完!——”
蕭竹薇情不自禁地停住腳步,眼光朝他掃了過去,正碰上他熱烈而期盼的眼神。“聽說我完——誰是美女啊?唯有你是天然清麗,不著絲毫俗塵。我跟他們隔得太遠,我跟你沒有距離。你有讓我心熱的感覺,但我一直不願意說。一隻鳥兒在樹上唱歌,我聽得著了迷,不敢驚動她,怕她飛走了再也不回來。她們在我眼裡沒有性別,只有你使我常常感到心跳。我實在願意埋在心底不說出來,因為害怕沒了從前的無拘無束。”
白繼舜大膽的表白讓蕭竹薇有一股突來的傷感。她不是一個封建守舊的女子,只不過,他們都是樊籬之內之人,自由之外之身。她緩緩地斟酌了語句,說:“白總,謝謝你。不過,生活太沉重了,所有光鮮的誘惑都讓我望而生畏。請你原諒。”
一縷落寞隨即矇住了白繼舜的眼神。
愛是自私的,愛意味著佔有與獨吞。蕭竹薇可以理解白繼舜的寂寞,然而,她真的不宜繼續呆下去了。她拉開門,最後看了他一眼,悄然離去。
10
暴風雨悄悄地來了!
這天下午剛上班,說要召開民主生活會,劉清洛破例要蕭竹薇去做記錄。
在互相之間不著痛癢的批評與自我批評後,會議有了短暫的沉默,一種山雨欲來的壓抑與緊張籠罩著會議室。好像大家都知道接下來要說到什麼,箭在弦上,直等著有人拉開已經繃緊的彎弓。
蕭竹薇隱隱地不安起來。不是因為她第一次參加這種會議,而是對於災難的預感,她往往有著超出常人的直覺。
劉清洛是黨委書記,會議的主持人。終於,在喝了好幾口茶後,他清了清嗓子,聲音低沉而清晰:“下面是關於我的事情。有人舉報我,說蕭竹薇應聘到公司,說我上次和她到上海開會,”他停頓了兩秒,似乎後面的話難以啟齒,“有生活作風問題。”
一盆汙水當頭潑下,蕭竹薇驚呆了!
最初的兩秒鐘,她以為自己聽錯了,這種謠言怎麼會與她有關?她怎麼會被捲入這種可恥的是非中?但是,劉清洛說得那麼清楚,那麼慎重,大庭廣眾,眾目睽睽,蕭竹薇覺得自己被扒光了衣服一樣難堪!
她臉上火燒一般,猛地坐直了,兩手扶著桌沿,嘴唇哆嗦著大聲辯解:“這是汙衊!汙衊!不可能的!”
沒有人回應她。會議室裡靜悄悄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她憤怒的目光掃過劉清洛的臉,那是一張冷峻如鐵的臉;她的眼光迅速掃過那些與會者,那些臉一張比一張沒有表情,一張比一張高深莫測、諱莫如深,生怕蕭竹薇的眼光粘在他們的臉上,燙著了他們!
更大的打擊還在後面。她聽到劉清洛不緊不慢,卻字字如刀地向某個人示威一般:“對付別人的攻擊,最好的辦法就是用事實來堵住別人的流言!不是說我把人招聘進來了嗎?那好,我解聘她!解聘了看你還能說什麼?”
一道驚雷把她劈懵了!有那麼一瞬,她呆呆地坐在座位上,像被天羅地網罩住了一般。會議室裡坐著的那些人,大概都在快意地享受著她的這種屈辱和羞憤吧!
進公司的這幾年來,她一直對他彬彬有禮,尊敬有加,最近的上海之行,竟神思恍惚,以為他對她格外恩寵!此時此刻她明白了,她竟然不過是別人棋局上的一枚棋子!需要的時候,他願意陪她遊歷盛世繁華的上海,飛過三萬英尺的高空;不需要的時候,他把她掃地出門,踢到九霄雲外,心狠手辣,毫不猶豫!而且,當他舉重若輕地宣佈他的決策的時候,竟然沒有提起蕭竹薇三個字,只用個“她”字,輕描淡寫,替而代之!
他讓她來作記錄,就是讓她聽了這消息自我了斷,而不必他對她當面宣佈?在他眼裡,她就草芥一般、卑微若此?!
她的意識慢慢地回緩過來,恨不得有個地洞鑽下去。一個清高的人竟然受到了如此奇恥大辱!難道,她需要為自己樹一塊忍辱負重的牌坊嗎?不!一個已經被掃地出門的人,沒必要杵在這裡受人觀賞了!
她騰地起身,拂袖而去。
蕭竹薇回到辦公室,整理好桌上的東西,拎起包,關了門,大步流星地衝出了公司大門。來到路邊,她焦躁不安,左顧右盼,拿出手機,時間顯示下午四點半。她想打個電話,卻不知道可打給誰。她奔到路中間,想攔一輛出租車,可是出租車竟然絕跡了一般,半天都不見影子。終於,她頓了頓腳,拔腳就走,只想快點遠離此是非之地,越快越好,越遠越好!
她沿著雨後的街道急衝衝地往前走著,像一團被意外點燃的溼棉花,煩躁而又焦糊,散發著灼熱的驚懼與無措。微微的涼風盪滌著她,她漸漸地清醒過來,發現自己走在回家的路上。就像一匹沙漠中的駱駝,儘管有時慌不擇路,卻總是嗅著綠草與水源的氣息而行,——只有家,才是她永遠的水源和綠洲啊。她漸漸地理清了茫然的思緒,發現困獸一般的自己在期待著外界的援救。畢竟,落水的人兒,誰不渴望等來一根從天而降的稻草呢?
事情一點兒也不復雜,簡直一目瞭然:劉清洛只想著保護自己,只想著怎樣才會讓自己安全,於是,在關鍵時候,他把一個弱女子呈送上祭臺,呈送給了幽暗之中的對手,保全了自己。
以前總覺得自己在生活和工作中有貴人相助,是因為自己好人有好報,以為會一直這麼平靜而美好。可是,會議上的這一幕,如一記響亮的耳光,讓她措手不及。不是副總白繼舜,不是司機,不是那些躲在後面放冷箭的同事,而是劉清洛!
公司裡其他人欺負她且都不說了,現在,連一把手都向她舉起了屠刀,她還能往哪裡逃!她惱恨劉清洛,之前為什麼一點兒消息都不告訴她呢?即使是在開會前透露給她,讓她心理上預防著一點點也好。作為公司的一把手,他難道就沒有站在一個普通女職工的立場上為她著想一下嗎?一個女人,一個無辜被他牽連的女人,會因此蒙羞受辱,受到巨大的傷害!
他連累了她,卻沒有一聲道歉;反倒為了討好敵人,刺傷她的心口,還狠狠地剜了一刀。
她想去質問劉清洛,是她工作沒做好嗎?還是她在公司裡有任何不良言行?他自作主張的上海之行釀成的後患已經對她夠成了巨大的傷害,現在不僅沒給她任何安慰,反倒還要落井下石,雪上加霜,端了她的窩,把她趕下枝頭,不管雨打風吹中她將是如何落魄……
生活再也回不到以前的安寧了。
11
蕭竹薇沒有告訴江俊廷,她不希望他知道。他在外面奔波已經夠辛苦了,還要他為這破事操心,她於心不忍。再說了,本來空穴來風的事情,傳到江俊廷耳朵裡,他會作何想?會用怎樣的眼神看她?家庭會受到什麼樣的影響?所以,蕭竹薇決定一個人扛,扛過去就沒事了。
一個突然之間跌落雲端、失去了幸福感的女人!
一份被野蠻屠宰之後、又粗暴置於祭臺的供品!
接連幾天,蕭竹薇把自己關在家裡,像一隻受傷的母獸,獨自舔著流血的傷口。她茶飯不思,精力不振,可又不得不強顏歡笑!她不能讓單位的同事看她的笑話,她還要照顧女兒,還要照顧被她菩薩心腸接到家中的公公婆婆!
天氣一天一天地變冷了,新雪也飄落下來了。雪落小城,落在所有高高低低的事物上,將一場浩大的溫暖鋪在了人們渴望已久的心田,引起人們的激動與歡呼,踏雪與出遊。
蕭竹薇渴望在自己靈魂的深處,也下起一場大雪,任她在北風中飛舞,任她在黑夜裡飄揚,直到最後精疲力盡,無聲地匍匐成千裡冰封……
回家再對著公公婆婆強顏歡笑,她再也裝不出來了。她要為自己減負,她不能把所有的擔子都扛在自己的肩上,不能把所有的隱患都埋伏在身邊。她該讓公公婆婆迅速撤離這兒了,免得他們聽到了不該聽到的東西。否則,每天低頭不見抬頭見,她如何做人!
早上起來,蕭竹薇對公公婆婆說:“您們這些天總說我忙,想回家去。我看婆婆精神狀態也好多了,您們吃了飯後就收拾一下,我叫輛車把您們送回去。回去後有什麼事,還是及時通知我們。”
她到超市去買了些營養品,又到菜場去買了菜,午飯時精心製作了三菜一湯:海帶排骨湯、洋蔥炒香腸、魚塊和西紅柿炒蛋。終於要回家了,早已收拾好簡單行李的公公婆婆如遇大赦一般,心情也好得很,吃飯的時候有說有笑。吃完後,蕭竹薇將五百塊錢塞到婆婆手裡,領著他們下樓,到馬路邊攔了一輛出租車,給司機交待好目的地,給了車錢,車子一溜煙地開走了。
家裡頓時顯得空曠起來。蕭竹薇打開門窗,冷風呼呼地吹進屋子,她開始做裡裡外外的衛生,腦子裡裝了雜七雜八的東西,攪得她丟三落四的。
她該怎麼辦呢?她就這麼灰溜溜地被辭退了嗎?一個莫須有的理由,一個沒有擔當的領導,讓她灰頭土臉地窩在了家裡。她應該去辯解,應該去學秋菊打官司嗎?她不想遇見那些人,也不想再跟那些人打交道了!可是,難道你就不想挽回自己的清白,維護自己的權益?蕭竹薇簡直無計可施!
如果真要找一個人傾訴,她想來想去覺得這個人竟然只可能是白繼舜。太親的人,怕傷害了;太遠的人,不值得信任;惟有不遠不近,不親不疏,卻有著朋友與親人般默契的人,才是此刻的選擇。那次婆婆發病,她不是也毫不猶豫地請求他支援了嗎?
可是白繼舜,他在會上未吭一聲啊!槍打出頭鳥,那麼敏感的時刻,所有人明哲保身,鼻子裡一絲大氣都不敢出,何談來為她鳴不平呢?
在這個世界上,多的是灰姑娘,沒有人為她們振臂高呼,更沒有人為她們赴湯蹈火。
12
正在她過得暗無天日之時,一個高中同學打來了電話。他還不知道蕭竹薇已經離職的事情,開門見山地央求她幫個忙。
同學在一家化工廠負責,廠裡這次策劃了一期關於化工廠項目主研人的專訪。專訪是塗料報的記者採訪後撰寫的,他很不滿意,但一時又說不出來應該往哪個方向深入。“我手上有篇報道,感覺邏輯很混亂,你幫不能幫我看看——你是我們班上的才女嘛!”不由蕭竹薇分說,同學補充道:“我把文檔發到你QQ上。”
“那,好吧。我現在就到電腦上登陸QQ去。不過,能不能達到你的滿意程度,我不敢保證。”同學的期待讓她拒絕不了。再說,閒著也是閒著。
文章有點長,採訪對象是工廠裡新來的博士。也確實有點亂。蕭竹薇初看了一遍,開玩笑地說:“這大概是實習記者吧。”
同學發了個調皮的表情,“我也覺得。”
蕭竹薇本來沒情沒緒的,加上文章裡面有許多專業術語她不懂,她勉強打起精神看了一會兒,把她的意見發了過去。想了想,又怕自己的思路讓同學笑話,補充道:“也許我的觀念已經很老土了,不適應現在的新理念、新寫法。但你要我看,我是恭敬不如從命啊!”
沒料到同學豎起大拇指,“你真棒!還是寶刀不老啊!幾句話就如醍醐灌頂,令我茅塞頓開!我馬上讓他們照你這個思路去重寫!”
蕭竹薇臉紅了,“你糊弄我吧?你真的認同我的觀點?”
“你就是我心目中的女神,才情天縱,青春不老!”同學一氣呵成的激情。然後他寒暄到,“近來過得好吧?”
“還不是老樣子。”蕭竹薇客氣地敷衍道。說完了,又覺得自己太壓抑了,不如趁這個機會聊聊也好,免得得了抑鬱症。
她索性撥通了同學的電話,一古惱地倒了出來:“我遇到很大的麻煩了,感覺自己挺不過去了。老總也許被紀委盯上了,有人落井下石,說我和他相好。本來我和他什麼關係也沒有,但老總現在為了避嫌,為了保全自己,他竟然要辭退我!你說這是不是滑天下之大稽的冤枉和笑話!”
“啊!?”那邊也被這一席話炸懵了。
“辭退了?”他追問。
“沒正式通牒,我自己沒再去上班了。”蕭竹薇咬了咬嘴唇,哽咽道,“反正我也就一平頭老百姓,無所謂名譽和地位,也不想去爭個水落石出。你說這樣是不是特別窩囊?若不是看在女兒份上,真恨不得死了算了。”
“別別別,不要瞎想。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再說了,你廠子那幫人亂七八糟的,辭職也沒什麼了不起!”同學停了停,問:“你老公知道嗎?”
“我沒告訴他,也不想告訴他。他不在家裡,知道了也是無可奈何,白白地跟著心煩。”蕭竹薇說,“我現在只對你一個人說了。你不會笑我吧?是不是?”
蕭竹薇脆弱之時的信任,令同學非常感動。他發自內心地說,“你說哪裡去了。在這種時候你能夠想到我,我很欣慰,說明我這個同學沒有被你遺忘。”頓了頓,他又問,“你打算怎麼辦?”接著輕鬆地一笑,“不如你來我廠裡吧,幫我坐鎮總經辦。憑你的能力,我相信完全勝任。而且,待遇絕不會比在原來差。”
蕭竹薇心裡一驚,她只是想向他傾吐內心的苦悶,沒料到他瞬間就為她安排好了退路。那麼熱情,那麼貼心!
“我,我是說現在處境很尷尬,無臉見人。但沒求你收留我……”蕭竹薇的臉紅了,她不希望被同學認為她是想借機靠近他。
那邊哈哈大笑!“我憐香惜玉,偏要收留一個落難的美女,有罪嗎?”
連日來,蕭竹薇沉溺於頹廢悲觀之中,來自同學的這艘諾亞方舟的出現讓她受到了巨大的鼓舞。
13
冬天一天天地臨近,無孔不入的寒意瑟縮著人們的手腳,舉報事件更使公司裡裡外外都籠罩著一股諱莫如深的寒意。許多人心裡因為寒意的入侵顯得空洞而迷惘。這種感覺於白繼舜更甚。
飯局散時,天空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雨聲滴落在飯店前面碧綠的芭蕉葉上,一種徹骨的寒冷與孤單令他無所適從。他沒有回家,進了一間茶館,找個座位坐下來,叫了一壺茶。昏黃的燈光下,茶香繚繚升起,微薄的醉意中,一些模糊的面孔飄然而來,糾纏起他無處安放的靈魂。
在公司裡,他與人為善,幽默風趣,一直自以為是一個大大的良民;現在才發現,原來,這樣衣冠楚楚的一個人,他的心裡也住著可怕的魔鬼,當嫉妒積聚到極致,那隻一直潛伏的魔鬼便張牙舞爪地跳將出來,肆意妄為,傷害無辜!
蕭竹薇是多麼珍愛自己,像一隻精巧美麗的小鳥愛惜自己的羽毛一般;他也是多麼珍愛她,曾經連與同事們說說她的笑話他都捨不得,卻竟然鬼迷心竅地朝她潑下了汙水!
那次會後,她再沒有在公司露面,一個蒲草般柔弱的女子,她爆發出來的剛烈令他始料未及,也令他肅然起敬。是的,他沒有看走眼,她的確值得他敬重,值得他傾心。
他的本意是讓劉清洛不舒服,可是事件的結果於劉清洛毫髮無損,反倒是蕭竹薇,傷得體無完膚!他恨自己的愚蠢,恨自己做了躲在暗處的小人,恨自己無中生有的舉報毀了她的名聲,砸了她的飯碗,傷害了她一顆與世無爭的心靈。
他回憶起會上蕭竹薇投向他的求助的眼神,而那時,他輕飄飄地扭過了頭,避開了她。白繼舜哪白繼舜,你他媽還是個男人嗎?做了壞事,為什麼不敢擔當?他放下手中玩弄著的茶杯,抬起胳膊,狠狠地扇了自己的兩巴掌。
突然間,白繼舜內心裡湧起一股衝動,——他真希望此時此刻,蕭竹薇就安靜地坐在他對面,菩薩般地聆聽他的懺悔,她是否會原諒他,已經不重要了!
再也不能躲避了,就在今天,就在此時!他一刻也沒有猶豫,準確地撥出了那11個號碼,——至於如何開口,他並沒有多想。
可是,決絕的小女子,不給他一個解釋的機會:
“對不起,您撥打的號碼已停機!”
14
此地不留爺,自有留爺處。與其縮躲在家裡飽受煎熬,不如出去走一走,散散心。那麼到廣州吧,看看江俊廷。
也算是一趟說走就走的旅行。可是女兒含嫣怎麼辦?早晚都要陪護,生活學習都要關心,況且,她不能洩露關於自己的一點風聲,讓女兒知道了擔心。含嫣正是花兒一樣綻放的年齡,應該無憂無慮,快樂成長。
蕭竹薇說要去廣州,一邊做好含嫣的思想工作,一邊與母親聯繫,讓含嫣到外婆家住宿一週。雖然是孃家,也還是把牙膏牙刷等洗漱用具、換洗衣服,以及床單被套等帶去了一整套。
給每天早晚接送上下學的師傅打電話,說:“我出去一週,江含嫣下車地點變更了,麻煩您這幾天晚上在四牌路口停一下,讓她在那兒下車。”
對母親說:“您年紀大了,也不多麻煩您,只要做一件事,每天下晚自習回家時,您在路口接她一下。”
對含嫣說:“媽媽去看爸爸,只去一個星期時間,很快就回來。你還是照常上學,除了晚上在外婆家睡覺,學習生活規律也沒怎麼變。一定要記得在四牌路口下車,我讓外婆九點半在路口燈下等你,接你。”
安排妥當後,蕭竹薇關好家中各處門窗,簡單地背了一個包,踏上了千里探夫的路程。一百八十元的車票,下層臥鋪,很好,高了她還怕被車子晃下來呢!
車到毛嘴,拐進了一個廠院,看樣子是個自發的候車點,地上到處散放著行李,有許多人在買毛嘴滷雞。車門開了,滷雞濃郁的香味趁著風飄進了車內。毛嘴滷雞香飄江漢平原。衝著這名氣,蕭竹薇也買了一隻,用塑料袋著,剛出鍋的,還冒著熱氣。
長途客車在路上停下吃飯,蕭竹薇跟著胡亂地扒了幾口,她沒有心思。很快就要見到江俊廷了,激動是激動,但一直壓抑在心底的悲哀卻像打開了閘門似的往外竄,讓她恍惚覺得自己是苦守寒窯十八年的王寶釧,江俊廷卻並不是榮華富貴的薛仁貴。他起早摸黑,含辛茹苦,並沒有“生意興隆通四海,財運茂盛達三江”,依然十分辛苦而卑微!當然,她相信自己的丈夫並沒有另覓新歡,節外生枝。
想到這裡,鼻子一酸,眼眶就熱乎乎地潮溼了。
漫長的旅行進入了黑夜,繁華的廣州以它的滿城燈火迎接著遠方的陌生來客。一路上與江俊廷聯繫著。清早起床送貨到南城的檔口;下午三四點鐘時,他在中山大市場看布料;五六點鐘時,他把進回的布料送到染房;晚上八九點鐘,前一天送到裁房的布已經裁好了,他趕緊將裁片送到了加工廠。然後,他就到大塘地鐵口等蕭竹薇。
終於到大塘停下,車門打開,一股冷風隨之進來。她背好包,提好毛嘴滷雞,走到客車門口,見路邊一個人正伸著頭朝車上張望。明明是江俊廷,人卻瘦了整整一圈!
她走下車門,江俊廷迎上來,接過她手上的塑料袋,說,“很餓吧?你喜歡吃粥,我帶你去吃潮汕海鮮粥,保證你覺得好吃!”
雙目交匯的瞬間,蕭竹薇的淚水忍不住往外湧,酸酸的,熱熱的。他的眼神是熟悉的,笑容是熟悉的,消瘦的身形卻是那麼陌生!她想著自己老實巴交的男人像擰緊了的發條,在各個市場各個作坊間倉惶奔走,癟著肚子捱餓,光著腦袋淋雨,從前少言寡語的一個人,卻不得不逢人開口問好,見人點頭遞煙,賠盡笑臉,說盡好話……
江俊廷卻一笑,身上混含著的菸草味道也撲面而來:“哭啥呢!不缺胳膊不缺腿,只不過瘦了點,瘦了更有精神。——你以前不是老嫌我胖嗎?”
蕭竹薇振作精神,努了努嘴,說,“給你帶的毛嘴滷雞呢!”又伸過胳膊,主動去摟江俊廷的腰,不無哀怨地嬌嗔道:“跟換了個人似的,碰都不敢碰了!”
現在,他們不再孤單了。凌晨的上衝街道,依舊明亮的街燈照耀著他們。他們沿著一條彎曲的小河往前走著,河岸長著高大茂密的榕樹,榕樹底部盤根錯節,粗壯的根鬚裸露在地面,甚至延伸到空中,甚是壯觀。她的手被他牢牢地牽著,他曾經光滑柔綿的手掌滿是粗糙的裂紋,硌得她心裡生疼:他的老公,已經磨礪成了廣州街頭的老榕樹!
想到是久別重逢的夫妻,蕭竹薇就覺得自己是幸福的;想到是探望老公的留守婦女,她也覺得踏實;想到身邊的這個人,他的後院已經燃起烽火,狼藉一片,而她還對他封鎖著消息,不禁氣短了,悄悄地神傷。
——不管怎麼樣,她畢竟來到了他身邊。一個女人,難道不應該和自己的男人長相廝守嗎?
15
出租屋內,一桌一床,陽臺上開闢出狹窄的廚房和衛生間。床是之前的房客留下的高低床,江俊廷睡在下鋪,上鋪零亂地堆放著五顏六色的衣服。
蕭竹薇隨手拿起一件黑色豹紋裙子,好眼熟的露肩網紗小短裙;翻呀翻,又翻出那件黑紅拼接的斜肩裙子。看到她臉上好奇的神情,江俊廷就解釋,“這就是樣衣。當初發給你看過。每做一款出來都有樣衣留存。”
“一直做的都是這種衣服?”蕭竹薇心裡有點不是滋味,她言語酸澀地加重“這種”兩個字的語氣。
江俊廷畢竟是懂老婆的,他知道蕭竹薇不是吃醋,而是心疼自己的男人打著在廣州做生意的旗號,其實卻活得如此苟且。他愛憐地摟過她,又好笑,又無奈:“我的小娘子,我也不想飲盜泉之水,也不想受嗟來之食呀!但現在搞服裝這行,我們一沒有雄厚的資金,二沒有強大的團隊,只適合做這種成本較低、市場需求量相對較大的類型。最初來的兩個月,沒有方向,沒有經驗,做的衣服銷不出去,帶來的本錢基本都虧光了。幸虧老天保佑,鬼使神差中出了兩款爆版,接連補貨,五、六月份就回了本。後來慢慢摸索,就一直很穩定了。”
“還虧過?你怎麼沒告訴我?”她愕然地望著他。
“告訴你有用嗎?除了白白地擔心。好在很快就挺過來了。”江俊廷寬厚地一笑,“但是,最近大形勢很不樂觀,東莞掃黃以來,整個夜店服市場都受到了影響。”
蕭竹薇想不明白,脫口又問:“我們這服裝還與東莞有關係?”
“小姐都回老家了,衣服沒人穿了唄!”江俊廷脫口而出。
蕭竹薇撲哧一笑,說了句俏皮話:“也是,大河有水小河滿,大河無水小河干。”
江俊廷停頓了一下,似乎本來不想說的話,最終決定還是說出來:“現在好多檔口都聯合起來搞網店了。網店就是把人力財力整合起來實行一條龍經營,採購、生產、銷售各自分工,銷售的在網上接訂單,那些老顧客足不出戶就可以收貨,不必舟車勞頓來店裡進貨,實在便捷許多。從往後的發展來看,網店是大勢所趨。這半年來,前來打貨的客戶少了許多,檔口整體的生意很不樂觀。而且,東莞掃黃,對我們這些做夜店裝的檔口來說更是雪上加霜。”他怕這些話嚇著她了,改了口,安慰她:“我們檔口的生意還好,把今年捱過了再說。”
蕭竹薇聽了他這番話,肚子裡的算盤珠子也撥拉了幾下,順水推舟道:“不如我們也開網店吧,換個方向,比如做童裝,小孩長得快,需求量應該也很大。我辭了職過來,你生產,我銷售,咱們開個夫妻店。”
她隱瞞了已經離職的事實。
江俊廷一口否定:“這怎麼行?給我乖乖在家上班。含嫣馬上就要高考了,一個女孩子,更需要你陪伴。你在公司裡,雖然工資不多,但旱澇保收。我已經停薪留職,你再跟著出來,生意不好怎麼辦?那不是一家人都要餓死?是好是壞我也要把這兩年撐下去。你不要七想八想了,一心一意幫我鎮守後方。”
蕭竹薇一言不發,剛剛明亮起來的眼神又慢慢黯淡下去。
沒有小別勝新婚的纏綿與陪伴,江俊廷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先到加工廠收貨,搬運到上衝牌坊處拼車,貨到南城後,他再一層一層扛到七樓自家所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