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陳坤林 編輯|黃居浦 圖片|網絡
海闊天高，綠波盪漾，岸邊綠茵如畫，鷗鷺對唱，漁舟逐浪，一條高大的水泥堤堰橫波鎖浪，這就是座落在汕頭西郊海灣的牛田洋。這片熱土歷經世事滄桑，既創造過當年圍墾種植，畝產糧食1190斤的奇蹟；也有過強颱風來襲，553名年輕戰士學生護堤捐軀的悲壯事件。正是一場波瀾壯闊、悲壯慘烈的戰颱風、抗災害的英勇事蹟，壘砌了一座不可磨滅的豐碑。
△ 7.28烈士永垂不巧
滄海桑田，很多往事可以隨著歲月的流逝而淡忘，可是51年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7.28強颱風，牛田洋大災難的親身經歷讓時光織成一條光纖，緊緊繫在心田，每年這個時候重複傳送，一幕幕揮之不去，幾回迴夢中驚醒。
那是1969年的夏天，十多歲的我滿懷激情，跟隨一幫年紀比我大十幾歲的造船師傅從達濠古城出發，經汕頭老市區商平路尾（軍隊修理所）渡口坐船到牛田洋，給部隊造電犁船，那是一種在當時比較先進的適合灘塗農耕的作業工具，一種軍墾農場代替牛和犁的平底木船。工場就在外大堤內的一露天處進行臨時性搭設，時值盛夏、烈日當空，天氣酷熱。對付暑熱的方式，只有頭戴草帽，身著長袖厚衣，任由汗水浸透，就這樣、一條條電犁船在師傅們的辛勤勞作下誕生了。
△ 在牛田洋軍墾農場勞作的戰士與大學生們
7月27日（颱風前一天）傍晚，我們帶著一身勞累和汗水到附近的小溪泡浴，把自己放逐在清涼透澈、柔軟如絲的溪水裡，這也是一天最幸福和開心的時刻。整個牛田洋像被熊熊烈火燒烤的蒸籠，天氣異常悶熱，只見西北方懸掛一朵醒目的五彩怪雲（火燒雲氣象），我戲言我國又一原子彈爆炸成功了。浴罷，留下一個海門籍老師傅在工場守夜，其餘人都回住宿營地。
我們住宿地在堤圍以內的部隊營房生活區，一座可容納十多人的竹蓬棚，三餐與部隊同時用餐，軍號一響，便排隊領飯菜。第二天早晨剛食完早餐的饅頭、粥和鹹菜，就聽到了廣播站播出汕頭氣象臺的颱風警報，12級強颱風即將登陸，並正面襲擊汕頭。由於這次颱風預報風力較強，我們也不能出工作業，只能在蓬棚內休息。汕頭地處南海之濱，自然災害相對頻繁，每年都有經歷大小十幾個颱風，人們都已司空見慣，大家也就不太在意，只是隨著風越來越大而緊閉門窗；風更猛時就用木板、繩索加固，完全不知外面情況。一幫人難得空閒，嘻嘻哈哈，有打撲克的、有說笑的，一派工閒娛樂的昇平景象。
△ 激情高昂的戰士們
山雨欲來風滿樓，大約上午十點多鐘，天空被一張深灰色的破布籠罩著，此時風聲像鬼哭狼嚎般呼嘯著。突然有人在外面用力敲門，大聲問：“裡面有人嗎?我是連長，外堤已崩潰，還不趕快撤離，海水已到內堤以外了，快跑！”聽到這個緊急消息，我們才緊張起來，各人手忙腳亂的簡單打點一些衣物，捆在身上，手裡拿著一根木方拉開大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跑出營房區，往一條通往桑浦山的大土路狂奔，路兩側是十里池塘，當時風力正在不斷加強，怒吼的狂風夾著雨水如彈丸一樣掃打著臉頰，感覺很灼痛。眼前被強颱風吹起的木板、竹篙在空中如狂蛇亂舞，險象環生。人不能直立，只能貓著腰、或匍伏在地、或用木方插著土路艱難前進。說時遲那時快，前面忽然來了一般旋風，裹住一個年輕力壯的同行，將他刮至路邊險些落入水中，幸年輕人手快、抱住旁邊的電線杆；大家馬上手挽手築起一道人牆，頂著小旋風把他硬給拽回來。驚魂未定的他臉色蒼白，癱坐在地上，正語無倫次的嘮叨著感謝我們。
△ 在農田裡勞作的戰士與大學生們
颱風肆無忌憚的想掀起整個牛田洋，路邊的百年大樹都不堪重負地瑟瑟發抖，稍微小點的樹木被連根拔起。眼前的景象讓我們漸漸絕望——不遠處萬頃波濤翻滾著呼嘯而來；一片汪洋被颱風強裹著，如排山倒海咆哮而至。海水已衝破內堤了，情況萬分緊急，我們必須與萬馬奔騰的海水賽跑；必須與死神搶時間；必須以生命的力量逃脫颱風的魔掌；驚悸成了當時的奢侈品，天港村靠近桑浦山腳，地勢較高，不容遲疑，我們只能往那邊逃生。路上有一年紀較大，身體瘦弱的師傅匍伏在地上，虛弱地說：“我不行了，你們快走，別管我。”幾個年輕的師傅馬上爬過去，用繩索把他捆好，一齊往前連拉帶拽地說：“要死一塊死，要活一塊活，決不能丟下一個人。”風緊時伏下，稍松時又往前衝。大概在中午一點多鐘，終於拖著渾身疲憊和驚慌的身心，帶著溼漉漉的衣服像一個個泥人逃進了天港村；清點了一下人數，除了海門老師傅，一個不少，望著成了汪洋的營房位置，身處前沿的海門老師傅年紀較大且體弱，估計他難逃魔掌，葬身汪洋，頓時大家默默流著滾燙的熱淚。
△ 7.28颱風的登陸點
天港村是橫于山前的小村落，兩排長長的民居瓦房，中間橫貫一條村道，我們一進村，海水也剛好湧到村口，只見一群壯漢在疊堵沙包抵擋洶湧澎湃的海水，沙包隨著海水升高而疊至兩米來高。鬼哭一樣的颱風聲；咆哮的海浪聲；村中的婦女兒童驚恐啼哭聲；匯成一曲末日交響樂，到處是恐慌的景象。我們進村後，幾個年紀較大的村幹部聽說我們是從牛田洋撤下來的墾荒者，不由分說把我們帶到村委會大祠堂內安頓下來，並叫人煮了一桶豬肉粥。又驚嚇又飢餓的我們，捧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豬肉粥，冷卻了的心身重新得到人間的溫暖，感覺如珍饌瓊漿，滋味萬千。下午三點左右，肆虐折騰一個上午的強颱風已經失去銳氣逐漸減弱，海水不再猛漲並緩緩下降，天港村人們才稍許放下心來。此時透過窗外只見牛田洋已是湮沒在汪洋大海之中，水面上只有竹篙、原木屋茅草、木板、人畜屍體等漂浮物在起伏浮沉；還有那露出水面的樹梢在無助地搖擺著，幾隻水鳥在低空盤旋，烏雲密佈的天空不再那麼高不可攀，大地淪為澤國盡在腳前，頓時一片死寂慘不忍睹……。猛一想心裡打了個冷顫，如果沒有連長的及時警告，此刻我們極有可能已葬身海底。
△ 指導員向戰士們傳授種植的經驗
當晚，整個天港村被颱風折騰得疲憊不堪、苦不堪言，夜晚大家在寂靜的大屋中席地過夜，帶著驚魂很快進入了夢鄉。次日凌晨，我們告別熱心的村民步行回汕頭，當時已無渡船，只有沿著山間小道，向市區方向挺進。一路上滿目瘡痍、遍地狼藉，路上失落的槍支彈藥、軍鞋軍帽到處可見，像激戰後還沒有打掃的戰場；倒樹橫陳，廢墟漂浮物成堆，被無情巨浪捲上來的死魚蝦怒目橫睜；偶爾遇見幾個穿著藍色制服的大學生和穿綠色軍裝的軍人，光著腳互相攙扶著，舉步維艱的前行。我們結伴同行，互相鼓勵，一路訴說著死裡逃生的不凡經歷和劫後餘生的心情。
△ 風光旖旎的牛田洋
中午時分到達汕頭市區，家家戶戶堅壁清野，路上只有一支支孤獨矗立的路燈和電線杆，海水淹沒了所有的食品倉庫和商店，我們已找不到可以充飢的東西，忍飢挨餓趕到了西堤渡口，準備搭乘輪渡回達濠家裡。當時西堤開往對岸礐石輪渡船已停開，江面風疾浪高，平時檣櫓林立、千帆競發的船隻已被疏散，只有一兩隻小木船（小舢板）凌波起伏，在海浪中依稀可見；俗語說“富貴險中求”， 小舢板過渡每人需交5元錢渡船費（相當近十天工資）。當時颱風雖已過，但海面的波浪足有一米高，小舢板如一葉漂萍隨波逐浪，眼前看不到對岸而是狂濤，嫻熟的老船工終於將提心吊膽的我們送到礐石對岸。此時我一顆恍如隔世的心才真正落地，邁著沉重的腳步走了十多公里回到達濠。
△ 7.28颱風犧牲的烈士名單（局部）
年邁又飽經滄桑的老父、在達濠家裡整夜未眠，逢人就焦急打探牛田洋的消息。在遠處我看到一顆懸而未落、一臉憂慮的熟悉身影佇立村口，這正是翹首以盼、白髮蒼蒼的老父……。
△ 夕陽下的牛田洋
颱風過後，牛田洋在軍民努力下恢復往日面貌，又進入新一輪的復墾複產，我們又重回到部隊造船，多處地方還依稀可聞到一股動物腐臭味，部隊對水河、涵洞、石堆進行清理後，才漸漸淡去。突然，海門老師傅出現在眼前，我們一陣驚嚇，以為眼前見鬼了，一問之下，原來臺風前夜，他感覺天氣有異，連夜過渡趕回海門家中。歲月匆匆，白雲蒼狗，幾十年如彈指一揮間，刺鼻的腐臭味雖然淡去卻深深烙在心裡，一想起牛田洋，心中就有一股說不出的感覺。震驚全國的7.28颱風牛田洋事件，奪去的是幾百條年輕鮮活的生命。沉重的心中，又為自己能劫後餘生而慶幸。
——寫於2020年7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