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心经》:只有在最黑暗的地方,才能看见最微弱的光

爱,过于饱满和浓烈,得到的往往不是幸福的加倍,而是灾难与毁灭的开始。

张爱玲《心经》:只有在最黑暗的地方,才能看见最微弱的光

1943年,张爱玲凭借《第一炉香》和《第二炉香》,在上海文坛一炮而红,作品受到读者热烈追捧,凭借《沉香屑》的两把火,掀起了一股“张爱玲热”,各大报刊杂志纷纷向张爱玲约稿。

张爱玲高呼着“出名要趁早”,在文字里,恣意挥洒着才情。两炉香后又接连发表了《茉莉香片》和《心经》两部短篇。这一年,张爱玲23岁,却已红遍上海滩,就像一颗璀璨的明星,照耀了当时寂寞的文坛。

淞沪会战失败后,日军占领上海,沦陷区的上海成为一座孤岛,但全民抗战的情绪却日益高涨,在左翼作家的关怀下,大多数作家都凭借手中一支笔,投身抗日战争的洪流,他们写革命,写英雄,写悲壮。

但在时代的洪流里,张爱玲却遗世而独立,坚持写凡人、写世俗、写男女之情,从风格到内容,她的作品都与整个时代格格不入。张爱玲自称

“我甚至只是写男女之间的小事情,我的作品里没有战争也没有革命,我以为人在恋爱的时候,是比在战争或革命的时候更素朴也更放肆的。”

《心经》就是这样的背景下创作的,它不是顺应时代潮流诞生的幸运儿,却依旧用一种决绝与傲然的姿态,呈现在世人面前。这是张爱玲的固执,却是我们之幸。

在乱世里,她写人间烟火,在传奇里寻找普通人,在普通人里寻找传奇,透过她在时代的铁幕上撕下的裂口,我们得以窥见普遍的人性和永恒的人生。这个世上,若是少了张爱玲大约会寂寞许多。

与之前的三部短篇不同,《心经》的故事背景变了,它由光怪陆离的国际化都市香港转移到了晦暗潮湿的旧上海。

在她笔下“香港是一个华美的但是悲哀的城”,而旧上海则宛如一卷时光久远的笔墨画,在岁月的剥蚀下面目全非,隔着厚重的时光,散发出氤氲的气息。

穿过那些斑驳而寂寥的岁月人生,我们看到了老上海的旧阁楼,老上海的细碎烟雨,老上海的情调韵味,更重要的是,看到了生活于其间的人细碎而真实的心事。

张爱玲似乎很擅长在极端环境下考验人性,拷问人心,她写了很多禁忌之爱,笔下的女性仿佛个个失心疯,爱得毫无道理,爱得不留一丝退路。

如《金锁记》中的曹七巧爱上了小叔子姜季泽;《红玫瑰与白玫瑰》中的佟振保爱上了朋友之妻王娇蕊;《色戒》中王佳芝爱上了既是有有妇之夫,又是汉奸的易先生。

《心经》则更为大胆,它突破了人伦束缚,讲述了一段发生在父女间的不伦之恋,《心经》亦是“心惊”,这或是张爱玲有意为之。生在这乱世,张爱玲的心里大概也活着一个乱世,她说:“爱就是不问值不值得”。

《心经》由于取材大胆,一向被人诟病,少人问津,自从上个世纪80年代,在大陆掀起了“张爱玲热”,随着她的作品日益为人熟知,就连《心经》这样开在阴暗角落里的小花,也开始被人挖掘出来赏玩一番。

张爱玲《心经》:只有在最黑暗的地方,才能看见最微弱的光

故事的开头,少女许小寒正在她家的屋顶上和朋友们谈论她的父亲:

许小寒道:“绫卿,我爸爸没有见过你,可是他背得出你的电话号码。”她的同学段绫卿诧异道:“怎么?”小寒道:“我爸爸记性坏透了,对于电话号码却是例外。 我有时懒得把朋友的号码写下来,就说:爸爸,给我登记一下。他就在他脑子里过了一过,登了记。“

提起父亲许峰仪,小寒的语气里全是骄傲与炫耀,还带着点小女孩的亲昵和撒娇。

这天是许小寒20岁生日,她已成年,但却处处透露出一种故作的天真与孩子气。在外人看来,这不过是个家庭幸福,却被宠坏的女孩子。

“所有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每个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这是大文豪列夫.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开篇名言。

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我们看别人的家庭都是幸福的,但聚焦到幸福家庭的内部,也许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有时幸福是一件经不起推敲和细究的事。

提起不伦之恋,人们往往都是鄙夷的,不屑的,视为洪水猛兽,但在张爱玲笔下,小寒和所有同龄女孩一样,活泼美丽,爱说笑,爱炫耀,有着私交不错的朋友,她不是什么可怕的怪物,而是真实存在着的血肉鲜活的人,唯一不同的大概是她那奇异的令人不安的美:

她的脸,是神话里的小孩的脸,圆鼓鼓的腮帮子,尖尖下巴。极长极长的黑眼睛,眼角向上剔着。短而直的鼻子。薄薄的红嘴唇,微微下垂,有一种奇异的令人不安的美。

其实“恋父”或”恋母”情结,大多数孩子都曾有过”,这无可厚非,但若到了青春期,这种依赖心理还不能戒掉,并产生强烈的占有欲,甚至亲父反母,或者亲母反父,这就是不正常的,病态的。

张爱玲从不写没由来的变态与恶,那么少女许小寒生活在一个怎样的家庭呢?她父亲母亲是怎样的人?在这段不伦之恋里,他们又各自充当了怎样的角色?

张爱玲《心经》:只有在最黑暗的地方,才能看见最微弱的光

在外人看来,许小寒的“家庭太幸福,太合乎理想了。”以至于暗恋她的龚海立会自惭形秽,不敢向她当面表白自己的爱慕之情。而她的父亲和母亲,还未正式出场,我们就已经可以从她与同学的谈话中窥见一二。

她父亲不到四十岁,年富力强,事业有成,且追求生活品质,“单为了客厅里另开了一扇门,不知跟房东打了多少吵子!”她母亲则是“不大爱见客”“不怎样,胖胖的”。

两者形成鲜明对比,以现在的观点看,她父亲就是有着金钱、地位和生活追求的大叔级人物,这样的人对于情窦初开的少女有着致命的吸引力,而她母亲则是个其貌不扬,不怎么讨喜的普通妇人。

从小寒与同学的谈话中,我们不仅能看出她父母之间巨大的差距和不般配,但同时也暗含了一个令人心惊的事实:同学眼中的许父许母形象大多都来自于小寒,这亦是小寒对父亲母亲的看法。

小寒“满口的爸爸长爸爸短”,几乎每说一句话,都要夸赞一下她爸爸许峰仪,正应了张爱玲说过的一句话“女人要崇拜才快乐”。但对母亲却绝口不提,即使被同学问起也是“扭过身去望着天,微微点了个头。”

母亲不仅在小寒的谈话中是缺席的,在日常家庭生活中,甚至在她20岁的生日宴上也是缺席的,甚至被误解她母亲已不在人世,被怀疑那不是她亲生的母亲。

由此可见,许母在这个家庭是无足轻重的,作为家庭的女主人,在家庭,在社会,她都没被赋予正确的社会角色。

她这个家庭女主人是不被自己的亲人所承认的,亦是被社会所忽略的,她仅仅代表着“家庭主妇”这个空洞的角色,实际上她本人正处于妻不妻,母不母的尴尬状态。

张爱玲《心经》:只有在最黑暗的地方,才能看见最微弱的光

还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那就是小寒对许父许母的称呼,她叫许父“爸爸”,许母则是“母亲”,这完全是两个不对称的称呼,我们一般要么叫“爸爸”“妈妈”,要么叫“父亲”“母亲”,小寒之所以如此,我想大概也是张爱玲有意为之。

我们都知道张爱玲自幼熟读《红楼梦》,对曹公“隐喻”“影射”“谐音”等写作手法了如指掌,所以她也很擅长玩文字游戏。

相较于“爸爸”“妈妈”这种含有亲密亲昵意味的称呼,“父亲”“母亲”的称呼一般多用于书面语言,较正式,且暗含权威性,《说文》里称,"父,家长举教者"。所以从称呼中,我们就能看出小寒与父母关系的亲疏远近。

私以为这种在称呼上的不对称,并不是后来才形成的,而是从一开始就存在,文中有这样一段描写:

众人见到了许峰仪,方才注意到钢琴上面一对暗金攒花照相架里的两张照片,一张是小寒的,一张是她父亲的。她父亲那张照片的下方,另附着一张着色的小照片,是一个粉光脂艳的十五年前的时装妇人,头发剃成男式,围着白丝巾,苹果绿水钻盘花短旗衫,手里携着玉色软缎钱袋,上面绣了一枝紫萝兰。

众人看到钢琴上的三张照片以后,都以为粉光脂艳的时装妇人是许母,但小寒却说那是她爸爸,可见自小寒幼时,许母在她的生活和情感世界里就是缺席的,母亲的角色由父亲来代替。

许峰仪即是小寒的父亲,又是小寒的母亲,这使小寒把对许母的那份爱也投注到了许父身上,情感上的失衡,让她混淆了亲情与爱情的界限。

这让人不由得想到了张爱玲本人,在她四岁时,母亲黄逸梵就远赴法国,父亲张志沂成了年幼时的她唯一的情感慰藉。

小时候,她坐在父亲膝头,一起读《红楼梦》,这大概是她一生中不多的鲜活时刻。,虽然最后父女反目,但她总还是记得曾经的好。

很多人认为张爱玲也有“恋父情结”,大概就是源于这段母亲缺席的童年时光,她自己也说过:

“我一向是对于年纪大一点的人感到亲切,对于和自己差不多岁数的人稍微有点看不起。”

所以,当遇到了大她15岁的胡兰成时,便一头栽了进去,文字中的冷静、骄傲和理智全都荡然无存,只剩下了一个为爱疯狂的女人。缺爱的人,你只要给她一点爱,她便可以如飞蛾扑火般奋不顾身的。

张爱玲《心经》:只有在最黑暗的地方,才能看见最微弱的光

小寒就是这样的人,但她不是因为爱的缺乏,而是爱得过于浓烈,正所谓“水满则溢”,爱也一样,过于饱满和浓烈,得到的往往不是幸福的加倍,而是灾难与毁灭的开始。

许峰仪回家后,小寒一再的向他撒娇卖乖,嗔怒试探,他却只是端起长辈的架子,一再强调自己父亲的身份,刻意掩饰自己和女儿之间超出亲情之外的关系。峰仪道:

“你请你的朋友们吃饭,要我这么一个老头儿搅在里面算什么?反而拘的慌!”“到我这年纪,你就不那么爱吃冰淇淋了。”“你们瞧,她这样兴高采烈地过二十岁,就是把我们上一代的人往四十岁五十岁上赶呀!”

面对现实,许小寒太过天真,把这个世界也想得过于简单,她幻想着自己不要长大,永远都是一个小孩子,似乎这样就能保住“父女之爱的黄金时期”,她一味的沉浸在少女式的情人梦里不愿醒来,可许峰仪很清楚,他必须面对现实。

但无论是最初决定带许母离开,还是后来抛弃妻女,与段凌卿-一个和小寒相似的女孩子私奔,他都用错了方法,他的面对现实不过是另一种逃避。

张爱玲对她笔下的人物一向狠辣无情,对待许峰仪,这个貌似家庭幸福,疼爱女儿,事业有成的男人亦然,

她无情的剥除了他身上所有的光环,向我们展示了这个男人的软弱,虚伪,自私,绝情。

曾经为了维持家庭的完整与表面的和谐,他纵容着小寒对自己不正常的感情,一边感到羞愧,一边又心安理得的接受,年轻女孩的盲目崇拜和依赖,使他男性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正应了那句话“男人要被崇拜才快乐”。

但是当这种感情会给他带来威胁时,他却独自逃开了,并把未曾被满足的欲望转嫁到另一个女孩身上。但以他自私虚伪,优柔寡断的性格,在和段凌卿私奔后,他能抵挡住外界的舆论压力吗?

他一个人毁了三个女人!许母为他半生辛劳与蹉跎,小寒和凌卿为他表象迷惑,但她们从来不曾真正了解他。

许小寒沉浸在少女的世界里活的自由而任性,她天真的以为因为那独一无二的爱的缘故,父亲许峰仪不会离开她,不会离开这个家,但最爱的父亲却和闺蜜联手背叛了她,她的世界崩塌了。


“得拦阻她,她疯了”直到此刻,小寒依然为许峰仪辩护,错的只是凌卿,只要拦阻了凌卿,许峰仪就会回家,就会依然爱她。

小寒对许峰仪的爱,其实更像是对幻想的迷恋,就像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纳西塞斯爱上了自己在水中的倒影,想要亲近,却掉入水中溺死,最后化作一株水仙,日日临水自照。

小寒就是这样典型的一个水仙式人物,她爱上了自己的父亲就像纳西塞斯爱上了自己水中的倒影,只能观望,不能触碰。

小寒似乎只能生活在幻想中,甚至她自己就是一片虚幻的影子,与凌卿相比:

“小寒仿佛是她立在水边倒映着的影子,处处比她短一点,流动闪烁。”

凌卿才是活在现实世界的人,她早早地就认清了生活的残酷,在一定范围内,她是“人尽可夫”的。但可悲的是,许小寒纵使用尽全力,也不能得到想要的爱,凌卿却有更多选择的余地,轻易就能夺走她永远也得不到的东西。

作家李碧华曾说:

“这便是人生:即便使出浑身解数,结果也由天定。有些人还未下台,已经累垮了;有些人巴望闭幕,无端拥有过分的余地。”

张爱玲《心经》:只有在最黑暗的地方,才能看见最微弱的光

在这段虚幻的爱里,许小寒的人生似乎走进了一条死胡同,但一直毫无存在感的许母,这时却以一个救赎者的姿态出现在了许小寒的面前。

在《心经》这部作品里,许小寒和母亲始终处于对立状态:刚出生时算命的说克母,稍大后,父代母职,离间了母女亲情;再后来,她对母亲充满敌意,忽略母亲的感受,有意无意排挤母亲在家庭生活中的位置。

甚至在父亲离家出走时,小寒依然视母亲为自己情感上的敌人:

小寒把两臂反剪在背后,颤声道:“你别得意!别以为你帮着他们来欺负我,你就报了仇——”

小寒与父亲超出亲情之外的感情,许母和他们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不是没有怀疑,但她是那种传统的贤妻良母式的女人,丈夫就是天,儿女就是地,她不愿怀疑。

许母始终以一种自欺欺人的姿态生活着,直到许峰仪出走,这个家庭最大的恶彻底暴露,她才真正认清现实,显示出了难能可贵的清醒与力量,为女儿许小寒保留了最后的逃生通道。

她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厌恶与恐怖。怕谁?恨谁?她母亲?她自己?她们只是爱着同一个男子的两个女人。她憎嫌她自己的肌肉与那紧紧挤着她的,温暖的,他人的肌肉。呵,她自己的母亲!

大雨滂沱中,许小寒和母亲同坐一辆黄包车,她们第一次感受到了彼此。

小寒“强烈的厌恶与恐怖”,是对自己过往人生的一种怀疑,她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追逐着不可能的爱,却从来没想过自己和家庭的处境,直到此刻她才明白自己对母亲造成了怎样的伤害:

她痛苦地叫唤道:“妈,你早也不管管我!你早在那儿干什么?”“小寒哭了起来。她犯了罪。她将她父母之间的爱慢吞吞地杀死了,一块一块割碎了——爱的凌迟!”

曾经她们都有意无意的遮掩着自己的心事,那些暗涌的情绪将母女二人折磨得遍体鳞伤,直到此刻她们才直视彼此,袒露心迹,也才明白只有坦白和直面千疮百孔的过往才是痊愈唯一的方式。

张爱玲《心经》:只有在最黑暗的地方,才能看见最微弱的光

母亲在张爱玲笔下,从来不是高尚、慈爱,而是自私、阴狠、变态、贪婪,她颠覆了传统观念中慈母的形象,但许母却有所不同。

虽然最初她逆来顺受,包容女儿的任性,丈夫的不忠,对一切伤害她的人和事都隐忍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但受尽屈辱的她,却依然保持着宽容与慈悲的力量,让我们在最黑暗的地方,得以窥见最微弱的光。

“人活在世上,不过短短的几年。爱,也不过短短的几年。由他们去罢!”

真是沧桑而又温暖,许母就像一个哲人,她看透了人性,看透了人生,面对伤害和背叛,她选择理解与宽容,透出温暖和人性的力量。

这是许母的慈悲,亦是张爱玲的慈悲,张爱玲用一个幻想中的母亲形象弥补了自己生命中的缺憾,所以有人认为,正是在《心经》里,张爱玲与母亲达成了和解。

无论是“恋父情结”还是与母亲的和解,张爱玲笔下的爱总是那么的极致,让我们看到了人性中最纯粹的部分,她把人性挖掘到最深处,但同时又合情合理,充满了人间的烟火气。

所以《心经》这个故事只是关于人本身的一场爱的悲剧,在这扭曲的极致的爱中,使人看到了最根本的一种束缚和局限,当你理解了这种束缚和局限也就宽容了这听起来匪夷所思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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