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一位面向太陽的意大利漢學家

文/金堅範

十多年來,每逢歲末,我總會收到安娜寄自羅馬的新年賀卡。然後去年年底收到地賀卡卻不同於往年,它是安娜特意為中國朋友製作的。一張淺藍色的紙,一折為二。封面上貼有一幀5釐米見方的精美圖案,圖上畫的是一隻昂首企盼的鳥。一打開左面印有但丁《神曲》中天堂部分的幾行意大利文詩句。她知道我不懂意大利語,便在右面用英語解釋道:“意象和詩句都來自但丁——鳥在企盼黎明,以此紀念我的父親,同意祝福朋友們擁有一個光明燦爛的新年。”

最後用中文寫著“向太陽”三個字。這是艾青1938年寫的一首詩的題目。與賀年卡同時寄來的還有一封短箋和一本最新出版的由安娜翻譯的《李清照詞選》。明亮的黃色封面上,中間是一枚四四方方的印章,上面刻有中文“如夢令”三個草體字。

記憶一下子回到了1985年5月。那年我一人獨自去聖馬裡諾開會,途經羅馬,住在我國駐意大利大使館內。當晚,文化參贊劉光亞同志來看我。他告訴我,他昨天碰到了漢學家安娜布雅蒂女士。安娜聽說中國作協有人來意大利,立即表示要陪我遊覽羅馬,甚至要陪我去聖馬裡諾。我與安娜索不相識,如此盛情實在使我感動。為了不必太有勞於她,我便提出了一個折衷的方案:由她陪我在羅馬看一看。經劉光亞同志和她電話聯繫之後,第二天她便如約來到使館。

安娜:一位面向太陽的意大利漢學家

安娜中等身材,體態豐盈,氣血充沛的臉上總是掛著溫厚的微笑。雖然已步入中年,講起話來依然是少女般的清脆和純真。初次見面,並無客套,她象一位久未相見的大姐一樣對我關懷和呵護:陪我遊覽、請我吃飯,還告訴我羅馬的公共汽車上不賣車票,車票需在小雜貨鋪裡事先買好……

安娜未曾婚嫁,一人住在上下兩層共六間的公寓裡。屋裡到處是中國的書、畫、碑拓,以及各式工藝品,使人猶如置身於一位中國學者之家。她不無自豪的說:“這裡是中國的一塊土,一棵草!”

安娜與中國文學的情緣始於1956年。

1955年,安娜入羅馬大學學習歐洲語言文學。 翌年,進中東遠東學院選修中文。她當學生期間,中國向意大利派遣了第一批留學生,專攻意大利文。她同這批留學生結成朋友,互為師生,互幫互學。她教他們意大利文,他們教她中文。她畢業時,中國留學生送給她的禮物是楊沫的長篇名著《青春之歌》。對這一吉祥禮物,她至今珍藏著。大學畢業後,她又去巴黎繼續深造,在著名漢學教授珀維·德米埃維勒的指導下,深入研究中國文學與戲劇。

安娜:一位面向太陽的意大利漢學家

安娜從巴黎學成歸國後,在意大利電臺擔任編輯。業餘時間她全身心的投入到了翻譯、介紹中國文學的工作之中。數十年來,她翻譯、介紹的中國作家有茅盾、冰心、巴金、葉聖陶、郁達夫、殷夫、樑上泉、雁翼、陸棨 、李瑛、浩然、李心田、鄧友梅、舒婷、張潔、王安憶、張抗抗等人。

安娜·布雅蒂之所以熱衷於學習中文,熱衷於翻譯、介紹中國文學作品,是為了向西方介紹社會主義的中國。在一次中國當代文學的國際討論會上,她明確地解釋了自己翻譯介紹中國文學的目的。她說,“本世紀初葉以來,中國加入了世界人民為自由與民主而鬥爭的行列,而且在尋求和建設著社會主義。到了五十年代,社會主義的中國已經變成現實。因此,我們更渴望著進一步去了解它。瞭解它為了平等和民主這些目標而進行的偉大斗爭。新中國人民由於滿腔熱忱、積極參與社會生活而顯得更加卓而不凡,我們為此而著迷,感到他們象自己的兄弟姐妹一樣可親,希望他們會有光輝燦爛的未來。”何等強烈的思想性!何等鮮明的時代感!

在眾多的中國作家中,她十分推崇魯迅。她曾翻譯、出版了《魯迅詩歌和詩論》,收有魯迅先生的詩歌63首,詩論和書信9篇。她還編選、翻譯了魯迅先生的雜文集,定名為《文學與出汗》,收有40篇文章。

她說:“從我開始學習中文的時侯起,魯迅就是我所愛戴的作家。魯迅以其思想和文字技巧而成為一位巨人。不過,我不僅是把他作為一位作家來崇敬,也總是把他作為一個人來看待。我不但讚賞他的善良,更讚賞他的豁達大度,更讚賞他的敏銳犀利。因為他不但是古典文化遺產哺育出來的作家,而且是中國新文化的鬥士。他把中國傳統技法中最寶貴的精髓與他果敢、新穎、獨立的個人風格融為一體。”在翻譯、介紹魯迅的作品時,她感到如同“重新進行一次深呼吸一樣,有一股新的巨大的動力,在促使我奮進;我感受到了文學最為深刻的內涵,感受到了它的力量和意義。”

在1996年的賀卡中,安娜把對剛剛去世的父親的懷念,同對中國朋友的祝福有機地結合在一起,其結合點是“向太陽”。據我所知,安娜把親情和友情結合在一起,這至少是第二次了。早在1957年她開始學習中文時,就把艾青的詩《笑》抄錄在筆記本上。1979年,兩人在羅馬見面後便成了好友。她說,“閱讀艾青的詩歌就好像發現一個朋友,一個十分親切的朋友,彷彿艾青在同我娓娓而談。”她認為,在《希望》、《電》、《魚化石》、《夢》等閃閃發光的短詩中,老詩人表現出了一種令人驚歎和耳目一新的朝氣蓬勃的活力。艾青恰好與安娜的父親同庚。1990年,安娜翻譯出版了艾青詩選,收有艾青的25首小詩。安娜精心選擇了艾青的一首小詩《強盜和詩人》收入此集,並以此來命名這本集子。強盜暗喻他的父親。她的父親在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是反抗法西斯的游擊隊隊長,敵人稱他為強盜。詩人不言而喻是指艾青。安娜以此書來表達對兩位80歲老人的祝福。

安娜:一位面向太陽的意大利漢學家

艾青在世時,每年3月27日,中國作協外聯部照例會收到安娜發自羅馬的電報,為艾青祝壽。1996年,艾青去世,安娜發來唁電,稱讚艾青是“歌頌自由和光明的詩人。”她還撰文悼念艾青,認為艾青的成名作、歌頌勞動人民的《大堰河——我的保姆》,是“一種生命的選擇,艾青的詩歌體現出了,這種選擇”;她讚揚艾青的詩歌中經常出現“黎明”這個美麗的字眼,它體現了“一線希望,一種歡樂,一股生命的激情。”她高度評價艾青在《詩論》中提出創作與生活的關係:詩人“不要在脆薄的現象冰層溜滑”,“思想與情感必須在它(生活)的底層蔓延自己的根鬚。”她認為,不能把艾青看作是一位僅僅受過法國教育的“西方式”詩人,更應看到艾青詩歌的淵源可以追溯到唐朝最偉大的詩人杜甫和白居易。

1990年9月,我去她的羅馬寓所看望她時,她告訴我和同行的劉文玉、陳國凱、俞天白,她要翻譯俄國漢學家阿列克謝耶夫本世紀初在中國的見聞錄——《在古老的中國》。她打算從該書的德文本來翻譯,同時託人輾轉找到了俄文原本,以便參照。她把德文本翻到最後幾頁,指著其中的幾行說:“這是後記。後記中提到一位英國人說,東方和西方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無法溝通、無法相互理解。但阿列克謝耶夫對此不以為然,便寫了這本遊記,以幫助西方人瞭解東方。”

安娜:一位面向太陽的意大利漢學家

安娜的寓所與羅馬鮮花廣場近在咫尺。鮮花廣場是當年愚昧兇殘的宗教裁判所對偉大的哲學家和自然科學家布魯諾處以火刑的地方。布魯諾主張人們有懷疑宗教教義的自由。他還接受並發展了哥白尼的“日心說”,他認為宇宙是無限的,太陽系只是無限中的一個天體系統。臨刑時,布魯諾高喊:“火併不能把我征服,未來的世界會了解我、知道我的價值的。”火刑消滅了布魯諾的軀體,但他的思想像火中的鳳凰,飛出了羅馬,飛向了世界。鮮花廣場上樹立著布魯諾的塑像,他那炯炯有神的眼睛裡閃出的光輝,驅散了歷史的愚昧和偏見。擇此而居的安娜所鍥而不捨地從事的事業,與布魯諾似乎有著一種精神上的契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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